作者:江南梅萼
刘光初愣怔。
长安见状,也不多言,退后两步道:“奴才去甘露殿前看看陛下有没有下朝?刘公子,您先好生休息。”言讫,她唤宫人进来伺候刘光初,自己出了清凉殿。
刘光初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愣愣地回不过神来。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从此事中得到最大利益?莫非姨父说要接他出去的那些话都是假的?目的就是哄他喝下这瓶毒药?
不,他不信。他与姨父虽然鲜少见面,但毕竟都是亲戚,且他的外祖父和舅舅们还在盛京,若无他们同意,姨父岂敢如此?除非……
想到惊悚处,他急忙打住,告诉自己要稳住气,待见到了姨父,听他怎么说再做定论。
恰此时钟离章过来请脉,刘光初问他:“钟太医,我中的毒,凶险吗?”
钟离章想起适才在外头长安那句“刘公子精神甚好,钟太医即便实言相告也无妨”,便道:“好在刘公子及时将毒物交出,如若不然,按公子当时情状,还真是凶险得很。”
“若是当时我未将瓷瓶交出,我……会死吗?”刘光初追问。
钟离章把完了脉,将他的手塞回薄被中,收回脉枕道:“难说。”
刘光初默然不语。
钟离章道:“刘公子吉人天相,这两天好生服药调养,待体内毒素除尽,便无事了,还请宽心。”
刘光初见他要走,忙道:“钟太医请留步。”
钟离章回身。
刘光初屏退殿内宫人,看着钟离章问:“钟太医对我如此尽心竭力,不知是否是得了我姨父的关照?”
钟离章心弦一紧,道:“刘公子误会了,您虽非宫中之人,但陛下让下官来为您医治,下官又如何敢不尽心?”
刘光初见他否认,心中愈冷,遂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多谢你。”
甘露殿前,长安等了片刻,便见慕容泓与郭晴林褚翔等人从紫宸门那边回来了。
待慕容泓行至殿前,长安忙上前行礼。
慕容泓不悦道:“不是让你在甘露殿伺候吗?怎么又跑这儿来了?”
长安道:“陛下,是刘公子想见您,刘公子说想求您让他再见一见他姨父怀大人。”
慕容泓侧过身对郭晴林和褚翔等人道:“你们先回去,不必跟着了。”说着与长安两人向清凉殿走去。
不多时两人到了清凉殿内殿,刘光初一睁眼见慕容泓正从外殿进来,玄金二色的龙袍衬着他秀致绝伦的容色,竟比平时生生多出几分锋锐迫人的王者威势来,愈发的教人神摇意夺。
他怔了一怔,反应过来后便强撑着支起身子来想要行礼。
长安忙上前按住他道:“刘公子,您身子尚很虚弱,还是好生养着吧。陛下不会见怪的。”
慕容泓面色不善地遣退殿中宫人,缓步行至榻前,眸光睥睨道:“听说,你想见你的姨父怀之焱?”
刘光初被他的神情镇住,结结巴巴道:“是……是,请陛下成全。”
慕容泓冷冷一笑,艳若凛冬寒梅,看得人心魂欲碎。
“你在宫中服毒,你姨父就在前朝公然指摘朕将你强行留在宫中并对你狠下毒手。你居然还想见他,怎么,昨日筹谋得还不够,今日还想接着计划如何陷害朕不成?如此明目张胆,你们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朕!”慕容泓抑着愤怒道。
刘光初张口结舌。
慕容泓话音方落,又伸手扶额道:“瞧朕,都气糊涂了。”他放下手,盯住刘光初,道:“你们既然敢如此设计朕,眼里自然是没有朕这个皇帝的,朕真是多此一问。”
“陛下,这中间有什么误会吧,刘公子又怎会害您呢?”长安试图为刘光初说情。
“住口!”慕容泓猛然一脚朝她踹去。
长安被他踹得向后跌去,后腰重重撞在桌沿上,震得桌上杯壶乱响。
慕容泓眼神微闪了闪,但很快又被怒意掩盖。他指着她骂道:“都是你这个狗奴才多事,若非你提议将他留在宫中,朕又何来这许多麻烦事!”
长安忙跪下道:“陛下息怒,陛下恕罪!”
慕容泓遂不看她,只回过头来看着已然被吓呆了的刘光初道:“好,你仗着你爹是朕亲封的世袭罔替的藩王有恃无恐是不是?你且看着,朕和你刘家,到底哪个先完蛋!”言讫,余怒未消地拂袖而去。
长安捂着后腰面带痛楚地来到床边,对僵在床上的刘光初道:“刘公子,您无事吧?”
刘光初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问长安:“方才陛下说什么?”
长安龇牙咧嘴道:“都怪奴才乌鸦嘴,之前对刘公子说的那些顾虑居然成了真,您的姨父在朝上指责陛下将您困在宫中并毒害您。被臣下如此冤枉,还有口难辩,也难怪陛下会发这么大的火,您别放在心上。”
“姨父他怎会……他明明……”刘光初的心彻底乱了,搞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脑中一团浆糊。
长安伏在榻沿上道:“刘公子,您先别管您姨父怎么着,还是先顾您本家吧。听陛下方才之言,怕是要迁怒赵王爷了。”
刘光初看着长安呆呆地问:“迁怒我爹?”
“是啊,陛下如今怕是以为您昨夜中毒一事是您和怀大人里应外合陷他于不义,进而怀疑您有此一举是受您父亲赵王爷的指使,以表达他对陛下要求他派您前来盛京一事的不满之情。”长安道。
刘光初急得坐了起来,道:“可是此事与我爹毫无关系啊。”
长安道:“刘公子,您跟奴才说没用,您得让陛下相信此事跟您父亲无关才行。刘公子,您看见了,若您不能澄清此事,奴才恐怕也得受您牵连。当然,奴才命贱,不值一提,可您得为您本家着想。陛下若存心要为难赵王爷,实在是太容易了。兖州毗邻荆州,荆益二州是贼寇赢烨的地盘,将来陛下是势必要去讨伐逆贼的,而一旦开战,你父赵王爷身为兖州之王,必得充当讨贼主力。荆益二州有贼寇二十万,赵王爷手中应当没这么多兵吧,所以若无援军,赵王爷此战必败无疑。可援军早到还是晚到,抑或不到,这其中能做的手脚可就多了。”
刘光初听她这么一分析,深觉有理,登时六神无主起来。
“刘公子,那瓶药,到底是谁给您的,您又为何要服下那瓶药,这个便是关键。”长安低声道,“说与不说您自己决定,但既然怀大人今天能在朝上就此事问责陛下,在事情未有结果之前,这种冲突必将持续下去。您方才也见了,陛下已经生气了,待他忍无可忍之时到底会以何种形式爆发,谁也料不准,您……自己保重。”说完,她扶着腰站起身,缓步向殿外走去。
刘光初正全无主意,见她要走,忙问:“安公公,您去哪儿?”
长安艰难地回过身,抱歉道:“刘公子,该提醒您的话奴才都已经跟您说了,也算全了你我这几天的主仆情分。蝼蚁尚且偷生,奴才虽是下人,却也惜命。对不住刘公子,奴才怕继续留在您这里的话,最后真的会被您牵累不得善终,奴才想去求陛下换个人来伺候您。”
“别,安公公,这宫里我能相信的也只有你了,你别走。”刘光初急道。
“就是因为您相信奴才,奴才才担心陛下会以为在此事中奴才也是您的同谋,这才要离开。”长安道。
“安公公,你即便要走,也请帮我了了这难再走,我求你了。”刘光初无助到极点,也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了。
“刘公子,杂家只是个奴才,此事干系太大,奴才怕是帮不上您什么忙啊。”长安还在推脱。
“这药是我姨父给我的。”刘光初道。
长安做始料未及状。
刘光初垂下脸道:“他说我留在宫里就是陛下手中的人质,会让我爹和我外祖父他们投鼠忌器,所以让我一定要设法出宫去。他说只要我服下那瓶药就会浑身起疹子,到时候他就能以我病重为由将我挪出宫去。昨晚我依他所言服下那瓶药,却不曾想……”
“刘公子,您怎么这么糊涂呀,他说您就信?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啊!”长安回到床前,一副不敢置信又痛心疾首的模样。
刘光初一脸无措道:“我当时是想着他是我姨父,怎么也不会害我的……”
“您糊涂啊,别说是您的姨父,便是您外祖家的人,您也不能全然相信,更不能将性命攸关之事交到他们手上。”长安道。
刘光初睁大一双纯透而迷茫的眼睛,问长安:“什么意思?”
“您想想看,您外祖父是辅国公,郑氏家族又是传承了百年的世家大族,若无您外祖家的首肯,您姨父敢给您一瓶毒药让您喝下去?”长安问。
刘光初不可置信,道:“你的意思是,我姨父这么做,是受我外祖父的指使?不,这不可能,我是他亲外孙。”
“您是他的亲外孙,只可惜,您姓刘,不姓郑。”长安在脚踏上坐下来,接着道“奴才知道这样说有挑拨离间之嫌,奴才也只不过像方才一般,将自己想到的都说给您听,至于您信与不信,您自己判断。
您之所以会来盛京,是因为您的父亲赵王爷杀了兖州知州,让陛下很是生气,但顾及您父亲与先帝的情分,再加上丞相等人从中斡旋,陛下才答应让赵王爷派您来盛京以表忠心,此事就算暂且作罢。
但您要明白,这不过是双方各退一步的结果罢了,问题根本没有得到解决。您父亲送出了儿子,心中肯定不高兴,陛下的威信被挑衅,他也不高兴。而此时,您突然在宫里被毒害了,您想想看,此事会引发何种后果?
于您父亲而言,此事必是陛下做的无疑,目的自然是为了给您父亲一个下马威。若被杀了儿子还不敢吭声,那才是真正的臣服。若您父亲盛怒之下欲为子报仇,那正好坐实您父亲谋反之名,陛下便有了处置您父亲的借口。
对陛下而言,就如他方才说的,他以为此事是您受您父亲指使想用自戕的手段来陷他于不义,让他在臣民眼中成为一个背信弃义暗下黑手的无德君王。他冤枉之极却又无从辩解,一腔怒火必将烧向兖州,烧向您的父亲赵王爷。
所以您中毒这件事看似引发的后果有多种,其实追根究底,不过就是一种,那就是,让陛下与您的父亲赵王爷,反目成仇。
方才奴才已经跟您分析过了,陛下要报复您的父亲,战争是最好的手段。让您的父亲去攻打赢烨,一方面既能消耗赢烨的实力,一方面又好借赢烨之手杀了您的父亲。
您父亲可以死,但兖州不能没有赵王,于是由谁来继承赵王之位便成了新的问题。龑朝是很重嫡庶之分的,也就是说不管赵王爷有多少儿子,能继承他王位的,只有你们这几个嫡出的儿子,庶子是没有继承权的。
可如果你们这几个嫡子都不在了,您猜会由谁来继承您父亲的王位?从您母亲这边来说,她是更愿意从刘氏宗族中过继一个儿子,还是更愿意从她的母家,郑氏家族中过继一个儿子来继承赵王的王位呢?”
刘光初蹙着眉头想了想,道:“若真让我的母亲选,她势必更愿意从郑氏家族中过继,毕竟郑氏与她有血缘关系,而刘氏没有。”
“这,就是你外祖父会同意你姨父毒害你的真正原因。女婿是赵王,外孙是赵王,哪及得上郑氏本家的子弟就是赵王?您刘氏家族虽然因为您父亲被封赵王而水涨船高,但比起郑氏来,实力还是差了一大截。所以说,若真有那一日,奴才毫不怀疑,赵王之位,一定会落入郑氏手中。”长安道。
刘光初找不出她这话中的破绽,惊怒之下双手紧紧攥住被角,问:“那眼下,我该怎么办?”
长安轻声道:“若您相信奴才,眼下,只有一个方法能扭转这不利的局势。”
“什么方法?”
“您以受害人的身份,状告您姨父怀之焱借亲情之便哄骗您服毒之实。”
刘光初猛然睁大眼睛。
一刻之后,长安急匆匆来到甘露殿内殿,使眼色让长福长寿等人退下,然后将一张纸放到慕容泓书桌上。
慕容泓低眸一看,诉状。
他抬眼看着站在一旁满脸邀功之意的长安,眸中的笑意抑都抑不住,低声道:“死奴才,坏透了!”
长安笑得得意,道:“多谢陛下夸奖。”
慕容泓看一眼她的腰,笑意微敛,问:“有没有伤着?”
长安道:“完全没事。”
慕容泓想起适才在清凉殿中她狠狠撞上桌沿的模样,眸中便带了点疑色,道:“你站的那个位置反正他又看不见,你又何必演得那般卖力。”
长安傲然道:“演戏,奴才是专业的。”
“嗯,犯傻,也是专业的。”慕容泓评价道。
长安道:“奴才才没有犯傻呢,不信您看。”她向前弯下腰双手撑地。
慕容泓一脸不屑。
长安直起身,向后弯下腰双手撑地。
慕容泓瞠目:“……”这奴才还会杂耍?
见长安像座桥一般弯在他面前,他收起惊讶之情,清了清嗓子,道:“好了,朕知道你无事了。”
长安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
慕容泓:“朕知道你不傻。”
长安还是一动不动。
慕容泓恼了,道:“死奴才,再不起来朕让你就这样弯一天你信不信!”
长安闻听此言,终于绷不住颤颤巍巍欲哭无泪道:“陛下,不是奴才不想起来,奴才是起不来了。救命呀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