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可是洪武帝铁了心,她还没说完,就被人拖出去了。
东西六宫的女人们,崔庶人和她们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是例行公事的照顾她们、控制住她们不要生事,安排她们服侍皇上。
可是想到这些鲜活的生命都要做毫无意义的殉葬,崔庶人一股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尽管她不用去死,但她也为这些女人悲哀。
这份沉痛,几乎压垮了崔庶人,她没有因被赦免而感恩戴德,悲哀就像天空渐渐扩散的乌云,遮天蔽目,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辆马车在她身边停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上车。”
崔庶人回头一看,居然是已经退休的、六年不见、在扬州定居养老的曹尚宫!
或许这六年过得太舒心,不用操心,曹尚宫依稀是过去的老样子,风风火火的,没有变老。
“赶紧走。”曹尚宫说道:“是皇上要我来接你去扬州的,以后不要回来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现在被皇上放了,等新君登基,还不知是什么样子,我们赶紧开溜。”
失魂落魄的崔庶人被曹尚宫拉上了马车。
乾清宫。
洪武帝把嫔妃们安排的明明白白之后,还有吩咐,他屏退众人,对范尚宫说道:“是时候把那壶酒赐给东宫太子妃了。”
洪武帝看不惯太子妃吕氏有三年了,一个深宫无知妇人,居然为了一件小事去造谣后宫的尚宫和锦衣卫高级武将有染……胆大心黑还愚蠢,可是她是皇太孙的生母,也是东宫除了皇次孙朱允熥以外所有子女的生母,将来皇太孙登基,必然会封吕氏为太后。
有这种愚蠢的太后,无疑是后宫和前朝一大隐患,洪武帝决定临死之前先把太子妃弄死。
但是赐死皇太孙生母这件事必须秘密进行,不能让皇太孙和全天下的人都知晓,否则对皇太孙名声不利。
范尚宫应下,命令心腹拿着鸩酒去东宫办此事。
洪武帝继续喝着吊命的参汤,约过了一刻钟,心腹空着手回来了,对着范尚宫点点头,范宫正小声对洪武帝说道:“太子妃已死。”
洪武帝自以为解决了所有隐患,无懈可击,这才要皇太孙和六部尚书大人们进来,做最后的遗言:
“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忧危积心,日勤不怠,务有益于民。奈起自寒微,无古人之博知,好善恶恶,不及远矣。今得万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
意思是说,我出身寒微,没有古代先贤博学,当了三十一年的皇帝,自问勤勤恳恳,从未有一日懈怠,死亡总要来的,你们不必悲伤。
“允炆,你过来。”
皇太孙朱允炆忍着泪水,跪在病榻旁边,洪武帝紧紧抓着他的手,对群臣说道:“皇太孙天下归心,宜登大位。内外文武臣僚同心辅政,以安吾民。丧祭仪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临三日,皆释服,毋妨嫁娶。”
意思是说,皇太孙是唯一合法继承人,你们一定要好好辅助他。我的葬礼一切从简,不要用金玉之物,孝陵也别改,就叫孝陵。天下百姓哭灵三日就除服,不要耽误民间嫁娶,生儿育女。
最后,洪武帝提到了镇守在各个藩地的儿子们,狠了恨心,说道:“诸王临国中,毋至京师。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从事。”
意思是说,藩王就在藩国待着举哀就行了,不准来京城参加我的葬礼。
藩王无召不得入京,否则,就是谋反。
这一下洪武帝把藩王有可能在葬礼上做文章、和年幼的侄儿争夺继承权的路彻底堵死了。
为了保护皇太孙顺利继位,洪武帝宁可死的时候没有儿子为他送葬,真是狠起来连自己都不放过。
安排好了一切,洪武帝深深望了一圈身边跪地的人,目光最后还是落在朱允炆身上,说道:“为君者,要心怀天下,克制私欲,一切都以大局为重。身为君王,注定孤单寂寞,你要学会与寂寞为伴,寂寞会让你时刻保持清醒,无论何时,你都要冷静,以利益为重,以大局为重,莫要被私欲控制,你每一个决定,无论大小,都会影响大明的国运,你可明白?”
皇太孙目光瞬间有些闪烁,但是很快稳住了,哭道:“孙儿记住了。”
听到皇太孙的许诺,洪武帝这才闭上眼睛,紧握住大孙子的手也松开了。
洪武三十一年,五月初八,洪武帝薨,享年七十一岁。
洪武帝驾崩之后,被召集在乾清宫的东西后宫所有嫔妃和临幸过的宫女们,除了张美人以外,全部被逼悬梁自尽,给洪武帝殉葬。
见识多广的范尚宫怎么也没有想到,延续三十一年洪武朝的后宫,皇帝的女人成百上千,居然是全灭的结局!
她精心打理后宫,伺候着这些女人,居然到头来,和一件陪葬的玉器没有区别。
那么,我做的那么多事情,意义何在?
范尚宫从进宫第一天开始,就决定一辈子留在宫里。
可是现在,她却突然理解为何胡善围执意要出宫了,因为心灰意冷,因为怀疑这份工作的价值,信念一旦崩塌,就想要逃离。
何况,一朝天子一朝臣,大明即将迎来新皇后,尚宫必须是帝后都信任的人。我留在这里,未免碍手碍脚,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啊!
此时范尚宫和六年前失去了端敬贵妃的胡善围一样,想要离开了。
范尚宫决定,待洪武帝葬礼一结束,就立刻向新帝后请辞,然后去扬州找曹尚宫,一起共事多年,也一起养老。
范尚宫下定决心,回到洪武帝刚刚咽气的寝宫,继续指挥作镇,料理丧事,可是踏步进去,她就被一个人给吓着了——东宫太子妃吕氏浑身缟素,正跪在龙床下哭灵呢!
怎么可能?她不是被洪武帝秘密用一壶鸩酒赐死了吗?
范尚宫赶紧去找送鸩酒的心腹质问,可惜没有找到,皇太孙身边的太监来请,“范尚宫,皇太孙请您过去说话。”
皇太孙宫。
范尚宫看着案几上摆放着原封不动的一壶鸩酒,便晓得被心腹出卖了——这壶酒杯皇太孙中途截胡,根本就没有送到东宫!
皇太孙说道:“范尚宫进宫当了二十八年的女官,什么都看得通透。我母亲是做错事情了,但身为人子,总不能看着自己的母亲去死。范尚宫是聪明人,这壶酒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你说是不是?”
皇太孙即将继位,是新君。
范尚宫知道,如果说不是,这壶酒就要灌进她自己的肚皮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范尚宫混了这么多年,立刻说道:“是,本就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第163章 拎包入住
范尚宫那么快的妥协,转变风向,这让皇太孙松了口气,他真的不想还没登基,就亲手逼死后宫元老级别的人物范尚宫。
这是他至今做过最大胆的事情,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违背了洪武帝的旨意。毕竟儿不嫌母丑,母亲犯了错,也是他的母亲。
之前他做了两种打算,第一是范尚宫妥协,认他这个新主,大家当做这件事从未发生。第二是范尚宫固执要执行洪武帝遗诏,他别无选择,只得逼范尚宫自斟自饮,然后模仿她的笔迹,以身殉旧主洪武帝,自尽而亡。
皇太孙不想走第二条路,毕竟从出生到现在,他手里还没有真正沾过血。从根本无缘皇位的庶长子到皇太孙,前期的黑暗的脏事是母亲吕氏为他做的,得封储位。为了巩固他的地位让他顺利登基,洪武帝在前朝后宫一番大清洗,为他拔掉了所有的刺,将光溜溜的权杖交给他。
幸亏洪武帝为了保密,只下口谕,死无对证,所以皇太孙才敢做出半路阻截赐鸩酒的人,恩威并施,反制了赐酒之人,要她配合说谎,欺骗范尚宫。
没有真凭实据,那就有可以暗箱操作的空间,皇太孙将范尚宫请过来,只需稍加暗示,范尚宫就明白了,表示愿意臣服。
俗话说的好,人走茶凉。哪怕你是皇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一旦失去权柄,你说的话就是放屁,不,放屁还有余味,现在洪武帝还没凉透呢,他的话就已经被当做不存在了。
范尚宫离开皇太孙宫,去忙洪武帝的葬礼。事情解决了,可是皇太孙对着案几上的一壶鸩酒,没有预料中如释重负的轻松,他觉得心寒和恐惧:此时,他终于理解为何皇爷爷那么在乎权柄,提防着那些兵强马壮的皇叔们,因为一旦失去权柄,他将毫无意义,他的话无人会听,这种落差谁受得了啊。
一瞬间,皇太孙明白了洪武帝苦口婆心讲了好几年都没能理解通透的道理,做皇帝,首先要牢牢把握住皇权,皇权至高无上,且不能与任何人分享,否则,就不能称之为皇权了。
想通了这些,皇太孙豁然开朗,他明白自己未来路该怎么走了。
洪武帝的葬礼有条不紊进行,礼部定下其谥号为“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史称明高祖,同时孝慈皇后的谥号也变成了“孝慈昭宪至仁文德承天顺圣高皇后”。
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此同时,新帝的登基大典也要紧锣密鼓的进行中。
新君登基,就像大姑娘上花轿,需要三催四请,搞得好像新娘很不愿意嫁似的。
五月初十,京城文武百官,皇室、军民,还有民间德高望重的老人等纷纷上书进言,请皇太孙登基为帝。
皇太孙拒绝了,说身为孙儿,终日为先帝之死而悲恸,遂拒绝臣民所请。
五月十三,群臣和百姓再次“上笺劝进”,皇太孙说:“先帝梓宫在廷,山岭未毕,祖孙至性,其宁忍之?所请不允!”于是再拒。
五月十三,皇室宗人、群臣、百姓、四夷使节、甚至名僧道士纷纷“伏阙上表”,请求皇太孙继位。
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是三请二拒,这第三次不能再拒绝了,再拒绝恐怕下不了台。
于是皇太孙下表给专门搞仪式的礼部,说“顾在哀,不忍邃承,而亲王、文武群臣、军民、耄耋、四夷朝使同秉一心,奉表劝进,却而复至。国之大计,不敢以不从,人心忠告,不可以终拒……”
意思是说,我因祖父之死而悲伤,但是你们都要我当皇帝,我退让了你们还是要我当,那我就勉为其难登个基吧!
洪武帝三十一年,五月十六日。皇太孙朱允炆登基,朝群臣,大赦天下,发布了即位诏书。
在登极诏书里,朱允炆宣布年号为“建文”,追封父亲懿文太子朱标为“孝康皇帝”,追封了懿文太子妃、嫡母常氏为“孝康皇后”,并且封了生母吕氏为圣母皇太后,封妻子马氏为皇后,这下大明第二个母仪天下的皇后也称之为马皇后了。
同时,还册封了自己年仅两岁的嫡长子朱文奎为太子。
圣母皇太后吕氏搬出东宫,入主慈宁宫。年轻的马皇后也搬出皇太孙宫,入主坤宁宫。
其余两个妾各封了妃位,分别住在东六宫的延禧宫和西六宫的翊坤宫。反正东西六宫以前的嫔妃都死绝了,给新人腾地方,一应都是齐全的,不用修缮,这两个妾简直是拎包入住。
好容易把自己的小家搞定了,建文帝和几位顾命大臣们开会,商议接下来的治政路线该怎么走,太监来报,“太后请皇上去慈宁宫说话。”
亲娘在召唤,建文帝作为新君,自然要树立大孝子的形象,于是将会议延后,去了慈宁宫。
吕太后连忙把建文帝拉到桌前,摆着全是儿子爱吃的菜,“皇上整日忙碌,哀家看皇上都瘦了许多,皇后到底年轻,也不知疼惜你,真是谁生的谁疼。哀家特地准备了你爱吃的东西,来,你多吃些。”
说完,吕太后夹了一筷子笋片放在建文帝面前。
建文帝喜欢竹子,也喜欢吃和竹子有关的东西,比如竹笋,喝竹叶茶等等,有“不可一日食无竹”之称。
建文帝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失望的想笑,“太后的心意朕心领了,但是朕现在很忙,召集了大臣商讨国事。”
吕太后还是不停的给儿子夹菜,“皇上身体要紧,不就是一顿饭的功夫,让大臣们等一等。反正快到中午了,都要吃饭的,哀家已经给大臣们赐了饭,不会让他们干等。”
建文帝这才开始动筷子,为了赶时间,他吃的很快,吕太后在旁边给儿子夹菜,观察着儿子的脸色,觉得好像心情还不错,乘机说道:“如今哀家成了太后,皇上也该提一提的外祖父吕家了。”
听到这里,建文帝的筷子在空中一顿。
到底在东宫关了三年禁闭,还差点被一壶鸩酒赐死,吕太后多少有些教训了,她觉得情况不对,连忙话题一转,说道:“不是要皇上给吕家人封官,他们有本事还好,能够为皇上分忧,若无本事,岂不是给皇上添乱?哀家不是那等短视之人,娘家有来求官的,哀家都替皇上打发走了,免得皇上为难——只是有一桩事,哀家是皇上的母亲,哀家也是皇上外公的女儿。”
“哀家在深宫多年,一直没能在你外公面前尽孝道,如今当了太后,更是不能了。皇上的外公谨小慎微一辈子,到了晚年,也该享一享皇上这个外孙的福了,哀家一届女流之辈,没有本事,可不得凡事依仗皇上这个儿子吗?哀家不能出宫尽孝道,只能求皇上替哀家帮这个忙了。哀家看历朝历代的太后娘家,都封了承恩公的爵位,只是一个虚名而已,并无实权,说起来好听罢了。也不晓得哀家的父亲有没有这个福气?”
堂堂一国太后,为了给父亲求个虚名,诚恳如斯,吕太后简直要被自己感动了。
建文帝觉得母亲的请求并不过分,承恩公只是个无实权的爵位,且不能世袭,外公若去世,这个爵位也就没了。想想外公他老人家是个老实人,从不作妖添乱,加上吕太后言辞婉转,以孝的名义求爵位,无论伦理还是道理上都说得过去,建文帝当即就要同意,可是一想到自己刚刚登基,万事待兴,还没做出什么来就封了外公为承恩公,好像有些太急了。
建文帝放下筷子,说道:“太后说的事情朕知道了,只是封外公承恩公之事,是家事,也是国事,朕还需和大臣们商量。”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吕太后觉得皇上的外公封了承恩公,对皇上也是很有面子的事情,举手之劳而已,和大臣们商量,也只是走个过场,于是笑道:“这是自然,自古后宫不得干政,最终还是要皇上自己拿主意的。”
吕太后这慈祥温柔的模样,简直是三从四德的典范了。
建文帝吃罢午饭,回去召集两位顾命大臣开会,分别是翰林院学士、太常寺卿黄子澄,以及翰林院侍读方孝孺。
黄子澄是洪武十八年会试第一名,一甲探花郎,正经科举出身,曾经和孝康皇帝朱标一起去兖州为鲁荒王料理过丧事,鲁荒王的丧事办的很漂亮,洪武帝很器重他,一直提拔培养,是为顾命大臣。
方孝孺没有功名,也不屑于考科举,觉得应试教育摧残人性,但他很有名气,因为他有个很厉害的导师,也曾经是孝康皇帝的老师——明初诗文三大家之一的宋濂。方孝孺靠着诗文和老师的名声,备受江南文人们推崇,因为也列入顾命大臣之列。
一个是官方认可的科举出身,一甲探花郎;一个是类似五百年后社交网络里粉丝最多的公知大v,强强联合,是建文帝的核心智囊团。
今天的议题是削藩。
建文帝问,要不要削藩?除去兵强马壮的皇叔们?
黄子澄: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