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 第160章

作者:暮兰舟 标签: 古代言情

  黄子澄听罢,气得跳脚,“在科举制度以前,都是举孝廉或者贵族世袭当官,所谓上品无寒士,下品无贵族,等级森严,穷人家的孩子想要当官,难于登天,需要巴结贵族,得到举荐,贵族家的孩子生下来就是官,当时推行科举取仕,不也照样削去了大部分官员的利益吗?为何隋唐冒着政治动荡的危险也要强行推行科举取仕?不就是为了打破贵族垄断,能者居之吗?”

  “方大人只顾着南人官员的前途,所谓满足大部分官员的利益,和当年维护贵族世袭的官员不是一样的吗?南人北人都是大明的百姓,都有机会当官,莫要有门第户籍的成见,洪武三十年科举南北榜案,新科状元惨遭车裂之刑,这才过去了三年,方大人就忘记了吗?”

  洪武三十年进士科,经过会试殿试两轮角逐,最后上榜的五十一名进士,全都是南人,一个北方人都没有。

  来参加考试的北方举人不服气,大闹京城,称为金榜题名为南榜,说考官徇私枉法,欺负北方人,历朝历代的科举考试,怎么可能只有南人上榜?

  且不说别的省市,就连自古以来的北方的公务员考试大户山东、孔子故里都没有一人上榜,这不科学。

  当时高祖皇帝只有不到一年的生命了,晚年的他本来就多疑,对这个结果十分怀疑,觉得这届考官不行,一定故意提携南人,打压北人,这个对国家的政治稳定不利,长久下去,官官相护,同乡同党互相抱团,有才能者不得志,必然会引起政治危机。

  高祖皇帝一看考官名单,也全都是南人,更加怀疑,但是科举结果已经出来了,不可能再考一次,科举不是儿戏,否则朝廷威信全无。

  所以高祖皇帝命令这次科举的陈状元等新进士、翰林院几个学士等人组成第二拨阅卷小组,从落第的举人试卷中每人选出十人,重新补录一部分举子,以平息北方举子的怨气,平息争端。

  然而,高祖皇帝还是低估了读书人会不要脸到如此的地步——再次阅卷补录,补上来的新进士们,还是南人,一个北方举子都没有!

  这一下不仅仅是北方举子愤怒了,就连朝廷为数不多的北方籍贯官员也纷纷上书,表示对补录结果的质疑,指责南人有门户之见,抱团排挤北人,朝廷是皇上的朝廷,不是你们南人的朝廷。

  前面说过了,高祖皇帝只让北方官员任职户部,户部是朝廷的钱袋子,做啥事都要花钱的,户部不拨款,什么事情都干不了,所以北方官员总体人数不多,但影响力并不小,永远不要小觑管钱的人。

  矛盾不仅没有平息,反而越闹越大,甚至引起了官员的分裂和敌视。

  高祖皇帝震怒,遂命陈状元等人把北方举子的试卷拿过来,他要御览,看看是不是北人举子真的差到连补录都没有机会。

  陈状元刚刚当了二十几天的状元,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决定既然都做下了,就干脆一条路走到黑,反正他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一举成名天下知,还能把他怎么样。

  于是陈状元在作死的路上一去不返,他故意挑选了几个差等的北人试卷,献给高祖皇帝御览……

  高祖皇帝虽是大字不识的凤阳农民出身,但是当了三十年的皇帝,他能看不懂试卷?

  你们不仅在挑战朕的皇权权威,还在侮辱朕的智商!

  高祖皇帝连开国功臣们都几乎全部屠尽,还怕杀一个状元?陈状元欺君,被车裂撕成好几块,其余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干脆利落的了结。

  不仅如此,高祖皇帝取消了这次科举考试成绩,重新开考,亲自担任主考,定了新的进士名单,五十一个新进士,全部是北人,一个南人举子都没有,史称南榜。

  陈状元都被车裂了,南人官员和举子都不敢再闹,从此以后,高祖皇帝命令科举考试分南北卷,进行地区划片,确保榜单名额相对公平,不要再出现南北榜案。

  黄子澄探花郎出身,正经考科举出来的,他太能理解科举对读书人的重要,他虽是南人,但是他支持高祖皇帝的做法,保证科举的相对公平,国家公务员来自全国各地,有利于国家稳定。

  正因黄子澄如此开明的表现,洪武帝才会定下他为顾命大臣。而方孝孺没有考过科举,因是宋濂的学生,典型被“举孝廉”出来的,所以他没有黄子澄对南北官员之争那么的敏感。

  方孝孺说道:“南北榜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就是长期把握一项权力后,得意忘行,枉顾公平的结果啊,所以现在科举分南北卷,以保证公平。否则,南人只维护南人,北人只维护北人,户部一直被北人官员把持,迟早会出现第二个‘南北榜案’,于国不利,所以需要改革,摒除户部的户籍门槛,公平对待南北户籍的官员。”

  方孝孺偷换概念,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把黄子澄给堵得语不成句。

  其实说到底,减税和砍掉户部户籍门槛本质都是看起来绝对公平、绝对正确,但实际上就是不公平、不合理的提议,和五百年后现代社会追求政治正确的白左小清新有异曲同工之处。

  就是看起来相当正确,但是故意忽视人性自私和恶的一面,不切实际。不过在辩论上,政治正确始终占据优势,故,正统科举探花郎出身的黄子澄说不过公知大v方孝孺。

  建文帝最终选择了听起来十分正确的方孝孺的建议,削减江南重赋,以及砍掉户部只能由北方官员把持的旧规矩。

  黄子澄心灰意冷,以后越发沉默了。

  建文帝连夜起早改革的诏书,在赋税方面,“均江南田赋”、“每亩纳税不过一斗”。

  在户部人事改革方面,建文帝说“宁屈国法,而不忍以法病民”,意思是说宁可违背高祖皇帝制定的祖制,也不能一错再错下去。

  诏书发出,建文帝信心满满,准备准备迎接上到百姓,下到官员的欢呼了。

  建文帝根本预料不到,正因他草率的改革,伤害太多人的利益,导致后面自掘坟墓,拱手河山。

  且说建文帝在国丧后积极推行新政,几乎废寝忘食,后宫马皇后借口照顾受惊的太子,很少找机会陪建文帝说话了。

  建文帝因为忙,忽略了妻子的变化,只是每天派人去问一问马皇后的身体,胎动如何,马皇后的回答始终都是两个字,“很好。”

  午夜时分,秋风秋雨愁煞人。

  东西长街依然灯火通明,铃声响起,每响一声,伴随着一声“天下太平”。

  这是后宫的提铃之刑,每一个时辰提铃一次,要到天亮才能停止。

  今晚,被惩罚的宫人身份很特殊——是尚宫局五品尚宫,胡善围。

  中秋节家宴上出现刺客,太后和衡王遇刺,胡尚宫有失察之罪,按照宫规,至少解除职务,逐出宫廷的,但是建文帝赦免其罪,只是罚了半年的俸禄,提铃三个晚上,要胡尚宫戴罪立功。

  当年孝慈皇后在亲蚕礼遭遇蚕母刺杀时,曹尚宫、崔尚仪、宋尚功都受过提铃的惩罚。

  提铃是无法打伞的,所以胡善围头戴斗笠,披着防水的蓑衣,身上压着这些雨具,更是行动不便。

  胡善围走着前辈们的老路,每摇一次铃铛,说一次“天下天平”。

  不亲身经历,很难体会提铃的痛苦,胡善围又不是二十出头身强力壮的时候,才到半夜,她就觉得快要累得走不动了,身体摇摇欲坠。

  胡善围瞅着四处无人,连忙把蓑衣里藏着的、陈二妹备好的虎眼窝丝糖含在嘴里,甘甜给身体补了些能量,但是太过甜腻,嗓子有些受不了,还要喊“天下天平”,着实难受。

  口渴了,胡善围干脆仰着头,用嘴巴接一些雨水止渴。

  “胡尚宫。”

  马皇后身边的司言海棠举着雨伞过来,“皇后娘娘有请胡尚宫过去说话。”

  胡善围一惊,“这么晚皇后还没有睡?难道要生了?”

  海棠摇头,“皇后娘娘说天气转冷,又下了雨,担心胡尚宫禁不起提铃的惩罚,要我来找个借口,让胡尚宫过去休息,免了下半夜的提铃。”

  胡善围心头一暖,嘴上却说道:“因我的失察,导致菊花台惨案,如今的惩罚,皇上已经网开一面了,岂能因我而废了规矩,你回去吧,替我谢谢皇后娘娘关心。”

  海棠无奈回去复命,胡善围提铃到第二圈时,马皇后居然捧着大肚皮亲自来了!

  即将临盆,马皇后的眼神依然温婉清澈,有着小家碧玉特有的淳朴善良,只是如今她的眼神爬上了一抹浅淡的哀伤,让人不禁心生怜惜。

  马皇后说道:“皇上的圣旨管用,本宫的懿旨就不管用了?本宫是后宫的女主人,本宫赦免你的罪,已经要宫正司免了你的提铃之刑,你现在可以回去休息了。”

  马皇后大着肚子、顶着秋风秋雨来的,孕妇为大,胡善围连忙说道:“是,罪臣尊旨。”

  马皇后凑近过去,对着胡善围耳语道:“菊花台的事情……胡尚宫早就知情了吧,只有本宫一人蒙在鼓里,被皇上当做一件道具,在菊花台演戏,呵呵,整个紫禁城,本宫最傻最天真。不过,从此以后,本宫不会再傻乎乎的让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陷入危险了。”

  言罢,马皇后在海棠的搀扶下离去,留下胡善围目瞪口呆。

  胡善围看着马皇后孤独又坚强的背影,渐渐和久违一个皇后重合:马皇后终于成为了马皇后。

第190章 在他的bgm里,没有人能够打败他。

  建文二年的第一场雪降临大明后宫时,马皇后生产。

  在失去了母亲和弟弟之后添丁家口,对建文帝而言是莫大的安慰,建文帝难得罢朝一日,陪在产房外面,自打马皇后见红发动,建文帝就开始斋戒,后宫忌生杀荤腥,大门悬起了弓箭等物,等待皇嗣诞生。

  瑞雪兆丰年,建文帝觉得这个孩子会给大明带来好运。

  马皇后不负众望,生下一个皇子,加上之前的太子,有两个儿子傍身的她,地位如以前的马皇后一样巩固,无人能撼动了。

  建文帝抱着新生儿,感受着小婴儿特有的生机,加上最近改革推行的顺风顺水,他觉得自己即将否极泰来,要转运了。

  减去江南田税后,建文帝得到了江南地主们的拥护,而其他地区百姓那些反对之音,被手下官员刻意屏蔽掉了——这个时候就不得不提到当年锦衣卫的好处了,锦衣卫在的时候,高祖皇帝对民间舆论了如指掌,是他的耳朵和眼睛。

  没有了锦衣卫,又没有成立其他特务组织,官员为迎合新君,断开了言路,建文帝听不到反对的呼声,自以为做对了,实际上自己已经成为聋子和瞎子。

  建文帝知道减了税,就能藏富于民,让百姓受益,他的支持率就会提高,其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江南土地肥沃,交通便利,但是土地兼并同样严重,种地的大多是佃农,土地所有权掌握在江南大地主手中,而朝廷官员很多都是大地主家庭出身,包括方孝孺家族,家族的土地庞大,骑马去收租子,收一个月都收不完,所以无论减税还是削掉户部户籍门槛,容许南人官员入职户部,到头来,都是便宜了南人官员,普通老百姓并没有得到多少实际利益。

  南人官场、钱场两得益,当然全力支持这两项改革,建文帝听到的皆是欢呼声和叫好声,大多数人保持沉默,或者呼声被官员压下去。

  但是不管怎么说,建文二年年末和次年年初,建文帝都在新生儿的诞生、改革的欢呼声、还有北伐军接连取得大捷的喜报中度过,一切都来的太顺了,他越发相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北伐军元帅盛庸再次主动出击,取得了东昌大捷,燕军大败,燕王差一点点就被活捉了,幸亏手下大将张玉勇猛,冲进敌阵,把燕王救出来,自己却战死。

  捷报传来,建文帝大喜,特将捷报祭告太庙,说给祖先们知道。

  可是太庙的祭品都还新鲜时,燕王朱棣再次召开誓师大会,效仿当年曹操断发,当场脱下袍服焚烧,立下誓言,燕军士气大胜,迅速反击,和盛庸二十万南军开战,双方各有胜负。

  这一次燕王朱棣比盛庸更无耻更不要脸手段更骚了,每一次进攻,燕王朱棣都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且身边都跟着一群士兵敲锣打鼓吹着号角,大呼“燕王在此!”,以及建文帝那句著名的“勿使朕有杀叔之名”。

  每一次撤退,燕王也是要士兵们先走,他留下来断后,照例是锣鼓喧天,高呼“我爹是高祖皇帝”,以及那句“勿使朕有杀叔之名”。

  燕王已经把这句话当成了免死金牌,他明明晓得是要他死,不要活捉的意思,却故意曲解,要南军们以为建文帝的旨意是不要杀他,杀他就是抗旨不尊,就要杀头。

  不仅如此,燕王每一次冲锋陷阵,或者断后压阵,保护燕军撤退,都会大张旗鼓播放这种鬼畜般的bgm(背景音乐),并进行洗脑循环,让所有南军都知道他在这里:我在这里,你们不敢打我,只有我打你,你们不能还手,还手就是抗旨,要杀头的。

  为了打仗,燕王彻底不要这张老脸了,就像九七版《天龙八部》里黄日华饰演的丐帮帮主乔峰,每一次出场就像扛着一个音箱,播放着乔峰专属bgm,在他的bgm里,没有人能够打败他。

  燕王也是一样的,和盛庸军队几次交锋,他一出场,号角先行,伴随“我爹是高祖皇帝”、“燕王在此”以及“勿使朕有杀叔之名”,就像后现代养生摇滚加饶舌说唱,无论燕王如何在南军阵营反复冲杀,都没有南军敢当场还手!

  最夸张的一次,是燕王带着他的bgm队伍去前方侦查敌情——是的,燕王自从发现这块护身符挺管用之后,干脆一人包揽了所有危险的活计,从侦查到冲锋,到断后,都是他亲力亲为。

  结果燕王在侦查中太累,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和十几个专门演奏bgm的仪仗兵被盛庸十几万南军给包围了。

  燕王不愧为是高祖皇帝的儿子,不慌不忙大手一挥,bgm响起来,居然就这样大摇大摆的穿过十几万南军的包围圈!

  无人敢动燕王,别说暗箭了,就连屁都不敢放,就怕背负“抗旨”杀头的罪名。

  建文帝自扇耳光:我咋就管不住这张嘴呢?

  可见说人话是多么重要。普通人很难理解官方语言。五百年后某党提出“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还有某国总统大选,拥有地方支援中央独特发型的总统候选人提出“让某国再次伟大”的竞选口号,都是靠着言简意赅的人话赢得支持。

  盛庸快要当气得吐血。作为主帅,他当然也知道“勿使朕有杀叔之名”的真实意思,可是这个隐藏意图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当着众人的面,盛庸也不敢公开命令朝着燕王放箭啊!

  燕王安然无恙回去之后,越发有恃无恐,两军交战,燕王所到之地,南军偃旗息鼓,不敢动他,知道他离开,才敢端起刀枪和其他燕军拼杀。

  盛庸去年使出在济南城悬挂“高祖皇帝神牌”的骚操作,逼得燕王不敢朝着亲爹的牌位开炮,只得撤退,以毒攻毒,以骚克骚。

  万万没有想到,燕王在骚操作方面更加没有底线,靠着bgm这一招反败为胜,赢得了夹河大捷,盛庸大败,只得退兵到了德州。

  南军损失惨重,刚刚大胜的喜悦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朝廷从狂欢急转直下,变成了恐慌,为了平息众怒,建文帝只得再次罢免了兵部尚书齐泰和翰林侍讲黄子澄——因为是这两个人推荐了盛庸为主帅。

  不过,两人明面上是罢官了,实际上是离开京城,拿着建文帝的旨意到处募兵和召集粮草去了。

  是的,建文帝这次想给盛庸补充一些兵力,让南军尽快反攻,取得胜利,但是他发现经过耿炳文、李景隆、盛庸三个主帅连连丢兵之后,他手上已经没有现成可用的军队来支援南军了。

  黄子澄和齐泰一走,京城的顾命大臣就只剩下方孝孺等人,其中以方孝孺最得圣宠,方孝孺建议建文帝:“如今黄大人和齐尚书去募兵,北方战势紧张,不能等米下锅啊,不如先停战和谈,用缓兵之计。”

  建文帝也有此意,以前兵力占据绝对优势都输得一塌糊涂,现在兵力锐减,还怎么打?干脆和谈吧!

  谁知建文帝还没选出使者,燕王的使者就已经到了京城,大张旗鼓的宣扬说燕王要和谈!

  燕王真是老奸巨猾,他要站在道德的居高点,为将来登基做准备,制造舆论攻势。

  燕王使者声称,燕王只是清君侧,绝无谋反之心,只要交出毁了祖制的方孝孺,黄子澄等人,燕王就退兵。

  见面燕王使者的漫天要价,建文帝陷入了被动,只得就地还价,由于黄子澄齐泰外出募兵去了,建文帝只能和方孝孺商议对策。

  方孝孺慷慨激昂,坦然献头,“要老臣的人头,没问题,尽管拿去便是,不过前提是要燕王亲自来京城,放下兵器,解下盔甲,再带走老臣的人头。为了大明江山,老臣这条命不算什么。”

  建文帝忙说道:“万万不可,方大人是高祖皇帝留下的顾命大臣,岂能被燕贼所辱,只要引得燕王进京,当场捉拿,方大人不用真的献人头。我们拖延时间,命南军从辽东攻打燕军,两面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