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 第247章

作者:暮兰舟 标签: 古代言情

  对于洪熙帝抬举郭贵妃和滕王的行为,张皇后知道这是她拒绝抬举东宫的孙侧妃,当面怼洪熙帝没有嫡子就要庶子所带来的报复式举动。

  要屈服吗?

  张皇后陷入沉思,她坐在梳妆台前,她今年四十六岁,和洪熙帝同龄,但是她保养得当,生活规律,从不放纵自己,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生育了四个孩子,身材当然不如从前,但绝对不老,尤其是站在肥胖的洪熙帝身边,靠着丈夫承托,把她显得年轻貌美。

  感觉眼前有一丝白光,张皇后举着把镜细照,发现了乌发里藏着一根白发,为了拔掉这根白头发,张皇后把发髻打散了,轻轻拨开头发,发现远不止一根!

  梳头这种事情都是交给宫女,张皇后因而没有发觉自己有白头发,郭贵妃升了皇贵妃、郭玹封了武定侯以及滕王受宠,一件件事情压过来,张皇后表面淡定自若,其实内心颇有压力。

  这些白发就是证据。

  张皇后一根根拔掉白头发,自己梳好发髻,恢复了体面,司言女官进来说道,“太子妃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把顺德郡主抱到御花园玩去,本宫有话和太子妃说。”张皇后说道。

  入夜,东宫。

  皇太孙朱瞻基最近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基本不在宫里,到了晚上宫门即将落锁的时候才回来和妻女团聚。

  郭贵妃所生的滕王整天跟着洪熙帝处理政务,朱瞻基这个太子倒是每天都被支出去干活。

  朱瞻基每天干什么活计呢?

  后代去哪儿。

  他每天都在寻找永乐朝那些被灭族的“建文奸臣”后代,比如方孝孺、齐泰等等,给这些罪臣恢复名誉,找到他们的后代,从官奴恢复平民身份,归还当年抄没的家产等物。

  总之,太宗皇帝做的事情,洪熙帝几乎全部都要反着来一次。四十六岁的洪熙帝压抑太久了,年轻的时候谨小慎微,叛逆期并没有消失,而是推迟了。

  太宗皇帝否认建文朝的存在,把建文一年改为洪武三十二年,把建文帝叫做皇太孙。但是洪熙帝一上位,立刻修改史书,恢复了建文纪年,并且把朱允炆称之为“建文君”。

  子曰,父亡,三年不改其志,是为孝矣。

  反之,就是不孝。洪熙帝啥都改,尤其是面对“建文罪臣”,反正这事交给太子去做,又不是他干的,就算不孝,也是太子不孝,甩的一手好锅。

  朱瞻基当太子,啥正事都没干,奉旨寻访“建文奸臣”后人,他找到了齐泰的儿子,抄家灭族时因只有六岁而免于砍头,被发配到了边关,如今都是大龄青年了,召回京城赏赐宅院,还要官媒给他说亲事。

  黄子澄,当年说出“诛我十族又如何”名言的堂侄,也被朱瞻基找到了,“初赦还乡”,给房子给地,好生照顾。

  还有什么胡闰的女儿,罚没为官奴,朱瞻基今天刚刚在外祖家彭城伯府找到了她,昔日千金小姐成为满脸麻子的灶下婢,听到赦令,洗了个脸,立刻白白净净,光彩照人,原来这姑娘担心被配个另一个官奴,世世代代生奴隶,故意往脸上抹灶灰扮丑,二十六岁一直未嫁……

  顺德郡主已经睡下了,朱瞻基和阿雷在隔间聊天,讲着他今日的见闻,“这个胡氏真不简单,一忍就是二十年,天天涂草木灰扮丑,装傻充愣,无人敢娶她,洗了脸换了衣服见我的时候,谈吐举止优雅,皆是世家闺秀风范。我甚是感慨,若是一般女子,早就认命了,被家主配给一个官奴出身的小厮,结婚生子,麻木不仁的过一生。这位胡小姐演戏演了二十年,隐忍坚定,叹为观止。”

  结婚六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阿雷晓得朱瞻基明面是说那位胡小姐,实际是在激励自己,要忍。

  这才刚刚开始呢,人家都忍了二十年。无论洪熙帝如何逼迫,都不能忤逆其意翻脸,要忍耐。

  郭贵妃崛起、郭玹封武定侯、滕王咄咄逼人,朱瞻基还整天被迫“拨乱反正”,做着违背祖父太宗皇帝的事情,这日子实在难捱。

  等晚上回来,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安慰鼓励阿雷。

  阿雷看着强颜欢笑的朱瞻基,心下一痛,耳边响起下午在坤宁宫婆婆张皇后的话:

  “孙侧妃是皇上的人,太子如果亲近孙侧妃,生下孩子,无论是男是女,皇上都会喜欢,太子的压力会小一些。何况,女人一旦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会不由自主的为孩子考虑,到时候什么娘家、甚至丈夫,都不如自己的孩子重要。孙侧妃这个人是可以争取的。你应该懂得利益捆绑的道理,孙侧妃既然动不得,就要想办法把她牢牢绑在东宫这条船上。孩子,是最好的绳索。”

  “你绑定了孙侧妃,就是把皇上的耳目,变成东宫的耳目。你要记住,你是太子妃,是太子的帮手,你的责任,是维护东宫的利益。一味贪图情爱,你就是个失职的太子妃,你就是太子的包袱,你不配当太子妃。”

  “和女人分享你的丈夫,是每一个太子妃必须做的事情。你不要有太多的想法,那些女人只是生育的工具而已,就像一块地,你要均匀的播撒种子,无论那块地开花开始结果,你是正室,他们最终都属于你,只能叫你母亲。”

  “我知道你想说仁孝皇后。傻姑娘,仁孝皇后一个人生下太宗皇帝三子四女,是因太宗皇帝当年只是藩王,仁孝皇后出身名门。太宗皇帝靖难之役登基,是靠仁孝皇后拼命守住北京得来的,而当今太子,是靠着嫡长孙的身份得来储君之位。太宗皇帝不用看任何人脸色,但是太子需要看皇上的脸色,不是一天两天,而是长年累月,一年又一年,十年,二十年……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其实不用张皇后点醒,这些道理阿雷都懂。

  只是,六年的爱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阿雷从小习惯了胡善围和沐春一夫一妻的爱情婚姻,她的家教如此,三观已经成型,不能接受皇室一夫多妾的家庭观。

  以阿雷的性格,是不可能接受肉体和爱情分离,如果要断,就要断的彻底,身体上不能忠诚,爱情就完了。

  正如张皇后所说,太子的困境,不是忍几天就能过去的,就算洪熙帝身体不好,最近在郭贵妃的长春宫放开饮食、纵情声色,活不了几年,太子能够登基——那么以后呢?

  老朱家毕竟有皇位要继承啊!

  别说庶子了,阿雷连嫡子都不打算要的,她不想再怀孕了,而太子需要一个继承人。

  这个矛盾无法调和。

  这个矛盾在结婚六年来其实一直都存在,只是以前没有那么大压力,被爱情的甜蜜掩盖了,现在洪熙帝连连对太子出恨招、对东宫施压,隐藏的矛盾显露无疑,到了无法忽视、必须要正面解决的地步。

  阿雷定定的看着朱瞻基,说道:“时间到了,没想到这一天来的那么快,我还没爱够你。”

  朱瞻基一怔,“你不要胡说八道,是不是母后对你说了些什么?是父皇?亦或是孙侧妃?你不要理会,皇上不会因为我不宠幸他指定的侧妃而废了我。”

  阿雷说道:“皇上不会因此而废了你,但是他会因此而更加为难你。”

  朱瞻基:“我扛得住。当年我在皇上和太宗皇帝之间夹缝里都熬过来了,这点磋磨不算什么。”

  阿雷笑道:“我知道你可以,但是我心疼你啊。”

  朱瞻基紧紧握着她的手,叫她的小名,“阿雷妹妹,六年了,你没爱够,我也没爱够,无论在外头遇到什么,有你和女儿在东宫等我,一切都微不足道。”

  “可是,我不想要这种苦情的爱情,一点点的被痛苦消磨、吞噬,变得面目全非,互相埋怨折磨。”阿雷挣脱了他的手,“我还没有爱够你,可是我必须放弃你了。从今晚开始,我不再是你的阿雷妹妹,从今往后,我是东宫太子妃胡善祥。我会履行太子妃的责任,帮你度过难关,之后……我会离开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在痛苦的两难抉择中成长,一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胡善围是,阿雷也是,初恋都是真爱,全心全意的爱过。

  阿雷和小基哥分手,刚好今晚完结倒计时是五。完结倒计时555555555

第290章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再美的梦也有醒来的一天。

  年少轻狂时,总觉得爱情能够解决一切,六年后,阿雷和朱瞻基二十二岁,为人父母,上有洪熙帝步步逼迫,下有郭贵妃滕王咄咄逼人,强压之下,两人爱侣的身份变成太子和太子妃。

  情还在,缘尽了。

  首先,作为一个家里有皇位要继承的大家族,一个没有子嗣的储君是容易被人找到把柄攻奸的,洪熙帝能够熬过二十一年,他能生儿子、生出朱瞻基这种绝世好儿子是关键。

  太子妃胡善祥不再独宠东宫,她把孙侧妃以及三个妾的癸水记录要过来,把癸水期、以及前面七天后八天的日子都抠掉,精确找到每人五天黄金受孕期。

  这是尚医局女官偷偷告诉她的法子,都是胡善围的人脉,都想帮着太子妃,毕竟是胡尚宫的妹妹嘛。

  四个女人,一人五天。太子妃把太子每月播种时间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不准争宠,不准半路截胡,以免浪费各自的怀孕黄金期。

  太子妃把列好的“考勤表”拿给太子看,“按照这个去做,三个月之内,殿下应该有所收获。”

  一个月三十天,二十天用来耕地播种,还有十天休息,劳逸结合,总不能为了生儿子,把身体搞垮了,洪熙帝前车之鉴啊。

  四块地,总有一块能开花结果。

  阿雷不愧为是硬核理工科女生,凡事讲究计划、规律、计算,当然还有科学,不搞拜送子观音等等封建迷信那一套,坚持科学发展观。

  朱瞻基看着密密麻麻的一张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算的那么准,你这是把我一块钟表啊。”

  阿雷用制造钟表的匠人精神去制造皇嗣。以前在工作室专心机械的阿雷渐渐回来了。

  两人说好分手之后是盟友,齐心协力,一致对外,当着对方的面,不要苦情难过,两人没有时间去伤神,尽量以轻松的状态出现在对方面前。

  阿雷拱了拱手,笑道:“辛苦太子啦。”

  朱瞻基合上表格,“不辛苦,为东宫献身。”

  是夜,孙侧妃侍寝。五天之后,轮到侍妾吴氏,以此类推,一个月后,孙侧妃癸水迟迟没来,女医把脉之后,说孙侧妃已有孕了。

  阿雷厚赏了孙侧妃,张皇后也有赏赐,洪熙帝则直接把孙侧妃升为了良娣!

  张皇后说道:“孙氏只是有孕,并不知男女,这么快升良娣太着急了吧,等孙氏生下儿子,再封不迟。”

  洪熙帝说道:“东宫已经三年没有听到婴儿哭声了。”

  洪熙帝也留了一个心眼,孙氏是他安排在太子身边的人,别有了孩子就忘记了恩主,生了儿子封良娣理所当然,但是刚怀孕就封了良娣,绝对是皇恩了。

  洪熙帝要让孙氏明白,谁才是决定她命运的主宰。

  孙氏怀了孕,升了良娣,阿雷安排下一个月侍寝表格时,就把孙氏的名字剔除了,表格三缺一,阿雷不想浪费掉这个名额,打算弄一个身体健康、看起来能够生养的女孩子进东宫,填补表格五天的空白。

  朱瞻基只觉得心头锥心蚀骨的痛,双腿一颤,表面上还能轻松的玩笑,“不用了吧,你就当放我五天假,我觉得怪累人的。”

  “这个事情不需要讨论,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阿雷夹了一只温补的牡蛎放在他的碗里,“都听我的安排,太子初战告捷,勿骄勿躁,要再接再厉。”

  阿雷去了坤宁宫找婆婆张皇后要人,“我年轻,怕识人不善,耽误皇嗣,母后慧眼识珠,若有好的,东宫欢迎她。”

  自从上一此婆媳深谈之后(主要是张皇后在说),阿雷简直变成另一个人,这幅殷勤求子的样子,简直和年轻时的张皇后一模一样。

  当一个七分的太子妃。如果像张皇后那样生了嫡子,她就是十分的太子妃了,不过,东宫不可能有嫡子的,自从朱瞻基按照阿雷制定的表格耕地播种,两人就只是纯洁的盟友关系,即使同房同床,也不会有不可描述了,纯粹盖着被子聊天。

  张皇后从阿雷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有些心疼,“好孩子,东宫有你,何愁熬不出头。”

  张皇后把身边一个侍女给了阿雷,“她是官奴出身,没有姓氏,既跟了你,你就给她赐给名字。”

  阿雷见这个少女骨肉均停,眉眼端庄,生得一双好眼睛,波光粼粼,如林中汩汩溪水,清澈透亮,便叫她林溪。

  林溪进了东宫,填补了孙侧妃空缺的五天,因出身体太低,暂且没有位份,只是普通宫人。

  凑齐了四个人,把太子的夜间工作安排的满满当当,阿雷觉得身体不舒服了,胸闷气短,食欲不振,肚子好像胀气似的,越来越大,叫了女医开看,诊断的结果轰动东宫:

  太子妃怀孕了,起码四个月,在太宗皇帝去世之前就有了。

  阿雷愕然,明明每个月都来癸水,只是量比以前少,她以为是太宗皇帝的丧事过于劳累,以及最近洪熙帝给东宫施压,心情不畅所致,便没有在意,那里晓得居然又怀孕了?

  鱼鳔再次失灵。

  女医说道,也有妇人有孕不断癸水。

  朱瞻基惊闻此事,急忙赶回宫中,此时已经是深秋了,北京的深秋比南京的冬天还冷,早早燃起了地龙和火盆,屋子里温暖如春。

  朱瞻基把阿雷写的考勤表格撕碎,扔进火盆,“我以后只守着你。”

  阿雷摸着稍稍隆起的小腹,“还不知是男是女。我倒希望是个女孩,我不想我的后代还要重复上一代父子离心,互相伤害猜疑的悲剧,到此为止吧。”

  “我不会的。”朱瞻基的手心贴在阿雷的小腹上,“如果是个嫡子,我会好好培养他长大,等到他有能力处理政事,我立刻宣布退位,把皇位让给他,我当一个逍遥自在的太上皇,远离政治,远离京城,和你飘扬过海,游历天下。阿雷妹妹,你要相信我。我绝非贪图皇权之人。”

  “我们一起长大,知根知底,青梅竹马,我相信你。”阿雷将手掌覆在朱瞻基的掌背上,“可是我不相信我们的下一代,皇权腐蚀人心,你退位当太上皇,孩子会相信你吗?会放你走吗?下一代的下一代呢?当初你和父皇也是唇亡齿寒,互相依赖、互相支持的父子关系啊,现在已变得面目全非,我不想后代重复这种悲剧。”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阿雷温柔又坚定把朱瞻基如八爪鱼吸盘般的手从小腹上扯下来,“今晚轮到林姑娘了,别让她等太久。”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有了孩子也回不去了。一颗心碎到极致,就像梅子黄时雨,纷纷扰扰,凄凉入骨。

  朱瞻基像是踩着棉花堆,摇摇晃晃的走出房间。

  最痛的分手,没有歇斯底里的怒吼和声嘶力竭的哭喊。

  竭尽所能的保持体面,就像谢幕的演员,入戏太深,把自己融入了一场热恋,人戏不分,如痴如醉,可是再美的戏也有结束的时候,舞台上一盏盏灯相继熄灭,唤醒入戏太深的演员,眼前浮出彼此热恋的画面,就像一张张剧照。

  五岁的阿雷,一颗光头卤蛋,两腿青泥,只为捞虾,把熟睡他推醒,两人在廊下坐着,磕破西瓜,一人一半,抡起勺子就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