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马皇后登上采桑台,东向而立。二品以上命妇也在采桑台上,各就各位。其余二品一下命妇站在台下桑树附近。
曹尚宫跪着递上钩子,崔尚仪跪着递上竹筐,马皇后拿着钩子和竹筐采桑,象征性的采下三条桑枝。
采桑礼毕。马皇后在曹尚宫的引导下在采桑台南门的仪门坐下来,观看命妇们采桑,崔尚仪留在原处,引导命妇们开始用钩筐采桑。
穿着七八层的礼服,戴着十几斤重的翟冠,还要用钩子采桑叶,这届命妇都很能“打”。她们也很乐意参与采桑礼,毕竟跟随马皇后采桑,这是她们的荣耀。
锋利的钩子挂在桑枝上,一根又一根。
公爵以上的夫人们采桑五条。
侯爵、及以下诰命的夫人采桑九条。
地位越高,采的越少。
一时采集完毕,命妇把装着桑枝的箩筐递给身边的宫女,宫女们将箩筐的桑枝收集在一起,由专门管女红的尚功局宋尚功将桑叶递给蚕母。
蚕母引领十个蚕妇切割桑叶,装进箩筐,然后由蚕妇分给诸位内外命妇们,蚕母提着箩筐分给马皇后,在马皇后的带领下洒在蚕宝宝身上投喂。
马皇后第一个走进蚕室,她以前做过喂蚕纺织之事,熟练的撒了一把,蚕母将手伸向箩筐,去抓第二把桑叶递给马皇后。
蓦地,变故顿生,蚕母这一次抓出来的不是翠绿鲜嫩的桑叶,而是一把寒光闪闪切割桑叶的刀!
蚕母一边刺向马皇后的咽喉,一边叫道:“妖妇!灭我大汉!杀我汉王!夺我国母!罪应当诛!”
变故来的太快了,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马皇后早年经历战乱,曾经带着妇孺守过城池、城破之后背负年幼的太子抢了马匹逃过追杀,这些磨难使得马皇后的反应比所有人都要快一点。
刀刃朝着咽喉袭来时,马皇后连连后退,并且扯下头上沉重的凤冠砸向蚕母。
蚕母矮身避过珠光宝气的风冠,第一刀刺偏了,从要害的咽喉滑倒了胸部。
蚕母利索的拔刀,很明显是经过训练的刺客,蚕母欲向马皇后咽喉再补上一刀,胡善围跑过来,顺手拿起盛放桑叶的竹筐,兜头将筐子框在了蚕母头上,并双手攥住竹筐的边缘,连筐子带头往后拉扯。
蚕母视线受阻,被胡善围框住,往后仰倒,第二刀失手。
“有刺客!救驾!”曹尚宫拉着马皇后往蚕室外面跑,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指挥手下保护马皇后撤退,室外排队等候进去蚕室喂蚕的命妇们连忙跟着逃散,侍卫们连忙赶来,往蚕室里射箭。
江全在外头引导引导内命妇们疏散,看见众侍卫们弯弓射箭,忙大声叫道:“不要放箭!胡司言还在里面!”
一个女官哪有杀刺客重要!
没有人听从江全的呼喊声,第一轮箭阵如蝗虫般穿透了蚕房的门窗射进去。
江全心都凉了,她不顾此时的职责,逆流而行,跑过去叫道:“蚕室里的刺客只是一个蚕母而已!你们任何一个大男人都可以闯进去制服她!何必放箭滥射无辜!”
侍卫们不信,“你怎么知道蚕室没有其他刺客埋伏?这些刺客一旦冲出来,出了事你能负责?再射!”
侍卫们弯弓,正要开始第二轮射击,锦衣卫百户纪纲策马赶来,“且慢!”
纪纲撩起大长腿下马,问江全:“你确定只有一个女刺客?”
江全点头,“为保护马皇后安全,蚕室之前就细细搜过,不可能有其他人在。”
纪纲抽出绣春刀,对众侍卫说道:“我先进去看看,你们包围蚕室,任何人从里头出来,只要不是我和胡司言,先捕后杀!”
纪纲往蚕室走去。
时间回溯到半刻钟之前。
胡善围兜头套住了蚕母往后拉,一把撂倒了蚕母。那蚕母明显是个训练有素的刺客,缩着脖子一个翻身,立刻站起来,并不理会身后的胡善围,握着蚕刀往外冲,打算继续刺杀马皇后。
胡善围干脆推倒了蚕室里盛放一页页竹筛的框架,哗啦一声,框架直直的往门口砸过去,蚕母侧身躲避,一页页爬满了蚕宝宝的竹筛就像轮子似的,从门口滚出去了,框架则堵住了门口。
工部第二次送过来的框架十分结实,倒地之后构架依然在,像蜘蛛网似的堵住了去路。
蚕母牢记刺杀使命,依然不理会身后捣乱的胡善围,她弯下腰,从框架的缝隙里爬出去。
胡善围岂能让她跑了?蚕母手上有刀,她不敢硬来,只得捡起地上一页页的竹筛往门口框架上扔,企图给蚕母的爬行增加阻碍。
但是竹编的筛子太轻了,起不了什么作用。
眼瞅着蚕母要爬出去了,胡善围只得跑过去,抓着蚕母的左腿,使劲往里头拽!
蚕母大怒,翻身踢着右脚,直接踹在胡善围的头上,“滚!”
胡善围迎头痛击,脑子一翁,头骨疼得似乎要破裂,双手脱力,往后一倒,滚到了窗户墙角下,她抱着脑袋,正要再去拽蚕母的腿,突然一阵破空之声,乌云般密集的箭矢从门窗里射进来!
胡善围连忙抱着脑袋,缩在墙角,一动不动。
蚕母想要撤退,可是蜘蛛网般倒地的框架困住了她,就像被蜘蛛网粘住的蜻蜓,她倒着爬,要退回蚕室躲避,可是才爬到一半,就被箭矢给淹没了。
所以,当纪纲拿着绣春刀进来的时候,被门口倒地的框架拦住了去路,他看见蚕母就像刺猬似的,身上插着几十只箭,一动不动,已经断气了,而窗台下墙壁死角,胡善围像只乌龟似的抱着脑袋,身体蜷缩成一团。
“胡司言?胡善围?善围!”纪纲叫道,框架堵在门口,他猫着腰往里头爬,幸好他腰细腿长,身体柔韧如水蛇般,顺利的钻过蜘蛛网般的框架,爬到了胡善围身边。
胡善围的头缩在双膝之下,脊背如龟壳般保护着身体,微微拱起,背脊被流矢擦过,扯破了衣服,留下一道道血痕,被冰雪般洁白的肌肤映衬得格外醒目。
还好,只是皮外伤。胡善围误打误撞躲在在窗台下后面的墙壁死角,这里是蚕室唯一算得上安全的地方。
“善围?”纪纲脱下飞鱼服,遮盖在她背脊的伤痕上。
胡善围尖叫一声,猛地弹开,后背撞在墙壁上,疼得直流眼泪,感觉到了疼痛,又看到了纪纲,以及插满箭矢的蚕室,胡善围才发觉自己没有被射死,捡回一条命。
“刺客呢?”胡善围问。她脑门被蚕母狠狠踢了一脚,此时肿成一个大包,很像年画上寿星翁。
“死透了。”纪纲指着门口夹在框架里的蚕母。
胡善围又问:“皇后娘娘呢?”
纪纲说道:“毛大人就近护送到了你养病的行宫,我看那一刀捅得不是要害,应该无事。”
纪纲一面说,一面重新爬到框架里,拨开刺猬蚕母的身体,拿出切桑叶的刀,“这刀并不锋利,幸好只是用来切叶子的。”
纪纲从窗户探出头去,“刺客已死!胡司言受伤,快叫医女!”
听到胡善围没死,外头的江全松了口气,善围真是命大啊!
众人将堵在门口的框架砍断,将刺客蚕母抬出来,胡善围在纪纲的搀扶下走出来,也去了行宫。
行宫里,茹司药和谈太医等太医院的名医为马皇后疗伤,刺客一刀卡在肋骨之间,马皇后捡回一条命,只是胸脯皮肉外翻,用针线缝合,一共缝了七针,很是可怖。
马皇后喝了止疼的麻沸散,沉沉睡去。
茹司药和谈太医洗手,小宫女海棠乖巧的递上干布巾,“两位能去看看胡司言吗?”
胡善围趴在床上,医女正在为她清洗背脊上一道道箭伤。
谈太医一看是箭伤,脸色一变,说道:“把那些箭都取来,我看看箭头。”
茹司药不解,谈太医说道:“有的箭头是淬过毒的,有的箭头掺着铜,铜锈渗入血液十分凶险,有的人看似一点小伤,其实已经活不成了。”
纪纲命人把蚕室的箭矢都搜罗过来,谈太医用鼻子闻箭头,茹司药找那些带血的箭头,有一根箭头带着铁锈。
谈太医给胡善围的汤药和外敷的药粉都加重了药剂,还用上了猛药。
当晚,胡善围和马皇后都一起发了高烧。马皇后全身滚烫,手脚却是凉的,胡善围一边高烧,一边流着热汗,被褥湿透了好几回,茹司药和谈太医两边跑,查看病情,一夜未曾合眼。
第89章 红颜难为
马皇后和胡善围高烧不止,谈太医和茹司药,还有海棠一夜未眠,除了他们,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也忙了一夜。
刺客蚕母已经死的透透的了。
这一夜,应天府尹摘了官帽,打入诏狱,全家皆被软禁。锦衣卫的人连夜赶到选出蚕母的江宁县,将蚕母养蚕的小作坊翻了个底朝天,所有伙计雇工全都抓起来问话。
正如蚕母所说,她是江西人,青年时期和丈夫为避战乱来到江宁,丈夫病死了,她立志不嫁,以养蚕为生,凭借养蚕的手艺和精明的头脑,开了一家小作坊,江宁织造全国闻名,小作坊生意红火,蚕母在当地是知名的养蚕人。
蚕母身体健壮,个性刚烈,据说青年守寡时有无赖上门逼娶,蚕母拿着一把菜刀保护自己,十来个流氓都没沾到什么便宜。
寡妇慷慨善良,冬天给无家可归的穷人施粥,她家的粥最稠,且一施就是整个冬天,赚的银子大多用来贴补穷人。
故,蚕母在当地挺有名气,县官为了请到一副贞洁牌坊,还写入了《江宁县志》,有了官府做靠山,民间又有贤名,蚕母开作坊,无人再敢欺负她。
不过,从洪武三年第一次亲蚕礼开始,应天府从郊区八县选拔蚕母,她都没有报名参加,甚至拒绝过一次江宁县县官的邀请,今年不知为何,蚕母主动报名参加。江宁县县官大喜,都没有考虑其他其他人选,直接将蚕母举荐到了应天府。
蚕母的事迹写入了县志,还有个贞洁牌坊做保,蚕母的履历在八个郊区县举荐的候选者中脱颖而出,应天府尹觉得蚕母再适合不过,最后拍板选了她。
没想到这么稳妥的人居然是个刺客!
江宁县县官连同师爷一起下了锦衣卫诏狱,小作坊的雇工,甚至平时来往的商客也都请过去“喝茶”,连冬天来小作坊喝粥充饥的乞丐们也一网打尽,吃牢饭去了。
诏狱犹如早市,热闹非凡,个个拷问的哭爹叫娘。平静的后宫也掀起了波澜。
范宫正和锦衣卫指挥使毛骧一起把定妃达氏“请到”宫正司说话。
马皇后的亲蚕礼,后宫嫔妃们是没有资格去的。故,刚开始达定妃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达定妃,后宫唯一一个二婚的女人。“红颜祸水”似的传奇人物。
当年汉王陈友谅、吴王张士诚和另一个自封吴王的朱元璋三分江南。
陈友谅,湖北仙桃的鱼贩子。
张士诚,苏扬的私盐贩子。
朱元璋,凤阳的种地泥腿子。
朱元璋势力最弱,却最能挑战不可能,他首先和陈友谅开战,这两人势均力敌,陈友谅军力强大,朱元璋手下名将辈出。
战争持续多年,朱元璋手下名将之一、沐春的外祖父冯国用就是在陈朱之战中陨落,天妒英才。
最后,陈友谅的湖北仙桃老乡、大汉丞相胡美和朱元璋暗通曲款,率部投降,并且将绝色的女儿胡氏献给朱元璋,以表示诚意。
胡美背叛陈友谅,陈友谅腹背受敌,鄱阳湖一战定乾坤,陈友谅大败。
朱元璋以极其惨烈的代价赢得战争,对陈友谅恨之入骨,甚至为之破戒——不掠夺别人妻女,将陈友谅最美、最受宠的小妾达氏占为己有,纳入后宫。
达氏入宫之时,只是一个小小美人,胡美之女胡氏刚刚生下六皇子楚王朱桢,达氏因貌美,接连生下七皇子齐王朱博和八皇子潭王朱梓,为皇室开枝散叶,居功甚伟,洪武帝封了达氏为定妃,马皇后将其安排在西六宫的咸福宫,乃一宫主位,待遇优厚。
达氏沉默寡言,是后宫著名的“木头美人”,马皇后说什么,她就做什么,从来不多说一个字,多行一步路,平时若无事,她每天早上跟着东西六宫嫔妃们一起去坤宁宫,隔着帘子一拜,象征性给马皇后请安,然后回到咸福宫,整天宅在宫里,闭门不出。
两个儿子皆在五岁开蒙读书的时候搬出了咸福宫,住在乾清宫东五所,每天去大本堂读书,下午学习骑射,时不时还被洪武帝拉到田地学习耕地劳作,“不忘本”,接受最正统的明初皇子教育。
达定妃对两个儿子也是淡淡的,不像其他母妃那样每天都派人去东西五所问候儿子们的学习和身体情况。
即便逢年过节母子见面,或者两个儿子定期去咸福宫给母妃请安问候,达定妃也是例行公事般叮嘱几句轱辘话:
“听皇后皇上的话……”
“听夫子们和骑射师傅们的话……”
“在东西五所和其他皇子们好好相处,你们如今都是东西五所年龄最长的两位皇子,作为兄长,凡事多让着弟弟们,胸襟要开阔,不要计较一时的得失……”
“我很好,一年到头咳嗽都不闻一声,你们不用惦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