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兰舟
说完,沐春围着毛骧不停的叫:“叔父叔父叔父叔父……”
只要不挨板子,别说叫叔父了,叫一声干爹也没问题。
毛骧弃了棍棒,“还欠三板子,给你记下来,以后犯错一并补上。我说好侄儿,怎么听说你最近结交了一个女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毛骧是皇上的眼睛和耳朵,沐春心里琢磨,是皇上想知道还是毛骧想知道?他不敢隐瞒,反正这宫里的事情,瞒也瞒不住,于是将他在胡家书坊目睹胡善围被继母虐待的事情说了。
“……我见她一个姑娘家,连双鞋都没有,怪可怜的,就求皇后娘娘送一双靴子。”
毛骧沉吟道:“以前瞧着那继母还行……怎么如今胡家乱成这样了。”
沐春听出蹊跷,“毛大人以前就认识胡善围?”
毛骧眼睛一瞪,转移话题,“国子监、西平侯府的藏书难道不如一个民间书坊?说实话,你屡次逃课跑去书坊看书,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沐春摇头,“书非借不能读也,我就是喜欢在书坊白看,只看不买。喜欢那种被书坊老板伙计用目光谴责、用鸡毛掸子、拖把暗示赶人,又不敢直说撵人的微妙氛围。感觉时刻都很紧张,时间紧迫,因而看书时格外专注,珍惜手里的书,每一字都刻在心里。”
“我喜欢蹲在街头吃面、冬天捧着一包糖炒栗子在街上闲逛、夜里烟熏火燎吃着烤羊肉串,这些市井的东西比宫宴好吃多了……”
沐春滔滔不绝,毛骧心想,荣华富贵里长大的孩子,有这些怪癖也实属正常,只别和那个女官有私情就行。
搞清楚了沐春和胡善围的关系,毛骧回去继续工作,择谍报的重要消息抄录下来,供皇上御览。
四天后,宫正司宫规考试前夜。
老宫人梅香提着一个食盒行走在西六宫的东长街,半路遇到一队巡逻的锦衣卫。
为首的小旗正是纪纲,他和梅香打招呼,“梅嬷嬷,您给谁送吃的?”
梅香是积年的老宫人,在宫里多少有些体面。
梅香放下食盒,说道:“我的老师明天要应考,今晚挑灯夜战,我给她送一些点心当夜宵。”
宫人拜女官为师是宫中常态,纪纲问,“是什么点心?”
梅香说道:“山药糕和桂花糕,还有我自酿的甜米酒。”
纪纲假装嘴馋,“巧了,都是我爱吃的,梅嬷嬷赏脸让我吃几口吧。”
言罢,不等梅香反应,纪纲就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有两盘点心,白的山药糕,黄的桂花糕,还有一壶酒。
纪纲每样吃了两块,连说好吃,梅香不敢阻止,但当纪纲拿起酒壶时,她连忙说道:“纪小旗,这里没有杯子,不方便,你要是喜欢,明日我送你一坛。”
梅香担心纪纲对着壶嘴喝酒,弄脏了酒壶,怎么好意思再送给老师?
好在纪纲只是打开盖子闻了闻,“嗯,甜丝丝的,可我喜欢烈酒,辣喉咙的那种。”
纪纲将酒壶放进食盒,“谢谢梅嬷嬷。”
梅香松了一口气,提着食盒往六局一司方向而去。
她并不知道,方才纪纲借口嘴馋,已经把药粉洒在点心和酒壶里。
走到了廊房处,天黑了,每个房间都灯火通明,传来阵阵读书声,梅香提着食盒送夜宵,“老师,今晚你不用费心教我《诗经》,安心备考即可。”
胡善围刚刚吃过晚饭,不想用点心,正欲倒一杯甜米酒润一润嗓子,梅香却突然说道:“且慢。”
胡善围住手,疑惑的看着梅香。
梅香笑着拿起酒壶,“这甜米酒要烫一烫才好喝,喝着暖身子,振奋精神,老师稍等一会,我去烫酒。”
第11章 秦之无道也,节岂必守哉
宫里建筑众多,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防火,私下生炉灶烧炭会被砍头的,是《大明宫廷一百种死法》中最常见的一种。所有宫殿的三餐均由御膳房做好之后,装进食盒里送过去,没有厨房。
此时又是春天,各宫早就撤了取暖的炭盆等物,想要热一壶甜米酒,并不容易。
不过梅香是老宫人,她自有办法。女官的六司一局所处西六宫以西,西六宫一共有六座宫殿,分别是景仁宫,延禧宫,承乾宫,永和宫,钟粹宫和景阳宫。
其中延禧宫的胡贵妃位份最高,是西六宫之首。胡贵妃生育楚王朱桢,此时又有了身孕,按照宫中规矩,有孕的嫔妃可以在宫殿设小厨房,随时调理身体。
刚好延禧宫离六局一司最近,梅香就提着酒壶去了延禧宫,蹭小厨房一用。
小厨房有梅香的熟人,爽快答应了她的请求,烧了一锅滚水用来烫酒。
烫了酒,梅香道了谢,提着酒壶回去,一推门,胡善围的书房里坐满了新女官,她们互相考对方宫规和礼仪,煞是热闹。
书案上,除了梅香送的桂花糕和山药糕,还摆着别人孝敬给其他女官的夜宵,虎眼窝丝糖,藤萝饼,酥油泡螺,甚至燕窝莲子粥这种名贵的食物。
原来梅香离开之后,住在隔壁的邻居、来自广州的陈二妹就端着酥油泡螺拜访胡善围,说一个人读书太寂寞,想找人陪着。
陈二妹天真活泼,喜欢交际,虽说有时候有些口无遮拦,但是并不惹人讨厌,有她在,胡善围这种沉默寡言的闷葫芦都能多说几话,多些笑容。
过了一会,又有几位女官敲门找胡善围借阅课堂笔记,生怕自己漏记了。
胡善围的笔最快,记录准确,人尽皆知,她的笔记成了权威。都是有文化、有教养的人,上门拜访都不会空着手,书房案几上吃的喝的越来越多。
临近大考,诸女官都有些紧张,听闻胡善围的房间传来阵阵谈笑声,便坐不住了,也拿着吃食去凑热闹。
很快,胡善围的房间坐满了女官,四十四个新人几乎到齐,转个身都难,案几上的食物都摆满了,大家聚在一起,分而食之。
陈二妹嘻嘻笑着,“宫规大家都倒背如流,总是杀头连坐的,大家越说越紧张,不如我出一题,考大家宫廷礼仪如何?”
众人皆抚掌说好。
陈二妹指着隔着两道宫墙和一条街的西六宫,“钟粹宫里的胡贵妃正在孕中,我就考各位皇子诞生礼和命名礼,等过几个月就用得着了。从我左边开始,大家开始接龙,每人说一条。”
胡善围说道:“皇子初生三日,皇帝穿祭服,去南郊、北郊祭告。朝廷文官五品以上,武官四品以上以及皇亲驸马陪祭。回宫后在奉先殿和崇先殿祭告祖宗。”
说完第一条,坐着胡善围下首、三十九岁“高龄”的福建寡妇江全赶紧接道:“次日,皇上穿衮冕服去奉天门,文武百官穿吉服道贺,行四拜礼。从皇子诞生之日起,文武百官连穿吉服十天,择日昭告天下,派翰林院春坊六科文官捧诏书至各王府报知。”
江全,福建人,此次四十四名女官年纪最大的。洪武帝招募女官年龄控制在十三岁以内,十九岁以下,三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江全正好卡在三十九岁,
在民间,她这个年纪都当祖母了,一辈子已经到头,也不知她为何坚持进宫,和一群足够当她女儿的候选者竞争考女官。
坐在江全下首是女官沈琼莲,才十三岁,是年纪最小的女官,也是这次女官甄选考试的第一名,“头名女状元”。
妥妥的天才少女!
沈琼莲不仅在四书五经的论述都得到甲等,对《女论语》里“守节”论述一题中,更是一鸣惊人。
因为她在开篇就写道,“甚矣,秦之无道也,节岂必守哉!”
推翻了守节,直言不用守节,破题简直惊世骇俗。
意思是秦国暴戾,天下无道,所以不用守节。之后她又举例,笔锋一转:
“元无道,于是人心离判,天下兵起,吾皇本淮左布衣,因天下大乱,为众所推,拯生民于涂炭,使民皆得其所……”
说元朝失去民心,所以天下雄兵群起,不用“守节”,洪武帝这个凤阳布衣众望所归,成为领袖,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对此,胡善围很是佩服,她考试的时候对《女论语》“守节”里那句“一行若失,百行不成”并不认同,所以下笔的时候笔触晦涩,思路不畅,交卷的时候这道题都没有写完,给最终成绩拖了后腿,在录取的女官中成绩排名三十七位,算是垫底。
然而沈琼莲却另辟奇径,跳出了狭义的“守节”,议论朝代的更替,并且巧妙的拍了皇室马屁,说洪武帝不“守节”,起兵救万民于水火。
这样有才华却又不失分寸的天才少女,她不当第一谁当第一?
反正胡善围是服气的。
沈琼莲熟练的接完皇子诞生礼下一个步骤,轮到第四个女官接龙……
就这样,女官们一圈背完了皇子诞生礼和命名礼,只有两个女官稍有错漏,当场被众女官纠正,这种方式加强了记忆,气氛轻松活泼。
刚好梅香提着热好的甜米酒回来了,胡善围作为东道主,当然不能小气,每人分了一杯,刚好倒空。
众人满饮此杯。轮到胡善围出题,说道:“就考诸位亲王妃的册封礼……”
短短十五天,宫正司要求女官们熟背宫规的《皇明祖训》以及《大明会典》里涉及各种宫廷礼仪的部分,摆在案头有砖头那么厚。
宫规的考核标准是一条都不能出错,《大明会典》的礼仪繁琐,死记硬背根本不行,必须先精通《周礼》,才晓得礼仪进程的逻辑。
明天大考,胡善围沉浸在备考的热烈气氛中,压力是有的,但是和大明最优秀的女人们一起学习竞争,她觉得三生有幸。
大家边吃边背会典,二更才散,案几上的各种夜宵几乎都吃光了,甜米酒早就见底。
状元沈琼莲才十三岁,一团孩子气,嗜好甜食,尤其喜欢又香又甜的桂花糕,众人对她又是佩服,
又是喜欢,愿意宠着她,见她吃的开心,就纷纷让着她,没有人和她抢桂花糕,因而那一盘桂花糕几乎都被她吃进去了。
胡善围是东道主,顾忌着客人,故吃的最少。
到了三更,年纪最小,吃得最多,身体最孱弱的沈琼莲第一个发作了,她上吐下泻,随后,陆陆续续有女官觉得身体各种不适,只是不像沈琼莲那样闹的厉害。
有些身体好的一点事没有,比如胡善围,她睡的很香,直到半夜被外头的喧闹声吵醒。
原来是廊房值夜的宫人怕出事,去尚食局叫醒了今晚当值的司药女官。
后宫六局,“尚”字辈都是五品,是每个局最高的女官,一共六名。
六局按照职责,每一局都下设四个司,一共二十四司。洪武帝认为元朝礼乐崩坏,宦官误国,干脆照搬了隋唐时期宫廷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制度。
比如尚食局,下属四司分别是管理饭食的司膳、管理酿造酒醋的司酝、管理药物的司药、以及管理柴炭的司饎。
每个司都有两名官职平行的女官,日夜轮替值班,保证后宫十二个时辰都有女官当值,服务宫廷。
六局的四十八个“司”字辈都是六品女官。
今晚值夜班的司药女官姓茹,茹司药立刻带着数个女医来到这里,一一为身体不适的新女官看诊。
沈琼莲病的最厉害,上吐下泻之后,她开始发高烧,浑身烧得通红,手脚却是冰凉的。
根据《皇明祖训》,后宫医疗都是尚食局的司药负责,太医不能踏入后宫一步,否则砍头。
茹司药经验丰富,看着病倒的众人大多有呕吐拉稀的症状,这种情况不是痢疾,就是食物中毒。
茹司药立刻吩咐宫人:“关闭宫门,周围撒上石灰,将粪桶封闭,单独归置,明天一早远远送出宫外。这里所有人都不得跨出宫门一步,等身体康复才能出门。”
宫人露出为难之色,“茹司药,明日宫正司要大考。”
茹司药冷冷道:“那就要宫正司的人过来找我问话。一旦确诊痢疾,扩散出去,你我都要砍头。”
宫人不敢违令,只得关闭宫门。
茹司药将所有住在廊房里的新女官叫醒,不管有无不适,每个人都由女医检查问诊。
沈琼莲病情越来越严重,女医给她施针治疗。
有一个女官发现凡是身体不适的,晚上都在胡善围房间里坐过。
她见沈琼莲小小的身躯插满了银针,命在旦夕,甚是可怜,一时激动,指着胡善围说道:
“都是胡善围的诡计,她见沈琼莲天资出众,又觉得明日考不过其他女官,所以在夜宵里下毒,放倒众人,你们看,她一点事都没有,出事的都是别人。”
众人一看,还真是如此,目光都焦距在胡善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