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范翕的眸子寒起,他袖中的手轻晃,强忍着动手杀了这些人的冲动。他看出了这些大夫就是卫天子派来为难兄长的,就是等着他兄长出错的……泥人都有三分脾气,他们就等着范启这样脾气好的人暴怒出错,好抓住错处给范启治罪!
范启安静地看着他们。
他忽笑了笑,淡声:“好了,诸位大臣不要争了。”
他话一起,就有大夫不将他放在眼中,信口插话:“范君此言不妥,你并无职权命令我等……”
范启直接打断那大臣的喋喋不休,继续说自己的:“启自认言行无愧天地,不认为自己有做错什么。诸位大臣若是不服,若是觉得启没有资格站在这里,启可自愿退出和谈。”
那被他无视得彻底的大夫面色难看,叫嚣道:“那你的罪如何治?”
范启深深望他一眼,才说:“我无罪。我可摘冠脱袍,受内服百官调查。为示清白,吾从今日退出和谈,自囚于府,等诸位的调查了。”
他此话一出,诸人皆静。万没想到范启宁可摘冠脱袍,也不出错露出把柄给他们。他们一时间,都想起昔日范启的风采。这位昔日太子殿下,襟怀磊落,待人向来温煦如风,从不见他发怒……
范翕站在人群中,他亲眼看自己的兄长被这些人逼得摘掉发冠,脱去身上的外袍,以戴罪之身面见这些昔日、或是新朝的臣子。这是何等耻辱!何等羞辱!
范翕向前一步,他衣袍微扬时,见范启在人群外,向他轻轻摇了下头,示意他不要卷入此事。就如范启一直吩咐范翕的——
与我保持距离,但凡出事就推到我身上。
保住自己。若有能力,保住几位兄弟的性命。若无把握,不要冲动。
范翕便绷着身,咬紧牙关。他一句话不说,就那般看着范启除冠、脱衣,走出大殿。殿中人自觉为范启让出一条路,但范启出了门,就被卫尉持刀相押。从此以后,范启的府邸会光明正大地被看顾得更严,恐外人都不可随意进出了。
范翕为避嫌,也再不可登范启的府门……
范翕咬紧牙关,他垂着眼,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当殿门即将关闭时,他仍忍不住抬眼,怔怔向门外兄长的背影看去。范翕目中痛色深敛,外人看不出,只见公子翕目中水润,潋滟波动。那瞳眸漆黑,幽静似深潭,吸魂夺魄一般。
范翕承受着极大的痛与压力,他却一丁点儿也不表现出来。
有大夫得卫天子授意,偷偷观察公子翕的表情。却只见公子翕很快垂眼,继续听和谈事宜。似乎范启之事,范翕真的不在意。
也对,范翕与范启不一样。卫天子忌惮大周王室血脉,但卫天子为防众人反弹,自然不敢将所有人杀尽。在旧大周诸位公子中,最亲近卫王室的,就是这位和于女郎有未婚夫妻关系的公子翕了。
卫天子也在看着,看这些人如何抉择。
——
玉纤阿和新结识的公子姜湛、几乎不熟的于幸兰竟相伴了一日。
原本于幸兰介绍玉纤阿和姜湛认识,就该功成身退。但于幸兰见到和玉纤阿一起的姜女,就心生警惕。她此前一直疑心姜女和范翕有不为人知的关系,此时见姜女和玉纤阿认识……于幸兰便积极主动地要跟随玉纤阿和姜湛。
有姜湛在,于幸兰没有如往日那般一言不合就甩鞭子什么的。她只委婉问:“玉女你认识这个侍女?”
玉纤阿望眼瑟瑟发抖、恨不得躲到角落里远离他们的姜女,玉纤阿噙笑点头:“我与吴国公主一同来洛,路上得祝夫人照拂。既然同路,自然也认识公子翕,认识公子翕的婢女了。”
于幸兰:“那姜女为何来找你?”
玉纤阿微笑:“我有些事托付姜女。”
于幸兰:“那……”
姜湛在一旁打断:“好了,幸兰。你问这么多做什么?有空关心这些,你不如直接找范翕问个清楚好了。”
于幸兰顿时鼓起了腮,不高兴道:“问他做什么?他一贯支支吾吾,胆小怯懦。问了也白问。”
同坐一车,玉纤阿闻言,轻挑了下眉,给自己倒了杯茶喝。原来范翕在于幸兰这里,是这般形象。
委屈范翕了。
玉纤阿从不主动接于幸兰关于公子翕的话题,让于幸兰对她稍微不那么警惕了些。但是一旁的姜湛就觉得好笑:“哪有你这样说郎君的?范翕是对你多容忍,你才觉得他好说话。不信你看看这两日的朝政上,哪个人会觉得公子翕胆小怯懦?听信了你的鬼话,父王还疑惑问我这当真是公子翕。”
于幸兰便红了脸,她目中发光,捧腮而笑:“是呀。我就爱他这般温柔小意,说话轻声细语的。表哥,你不知道他脾气有多好……”
玉纤阿依然淡定喝茶。
姜湛啧一声,在于幸兰额上拍了下,将兴致勃勃要跟他炫耀的于幸兰拍开。姜湛揶揄道:“今日廷议快结束了,你不去找范翕了?不是说你们吵架了么?”
于幸兰“啊”一声,当真在车中躬身站了起来。她风风火火地推开车门,不等外面挺好车,就跳下车扬长而去,口上高声:“我去找他了!”
她声音中透着快活,可见是真的很喜欢范翕。
玉纤阿出着神,想范翕竟将人家女郎玩弄至此,将人骗成这个样子。
她轻轻一叹。
也许如果没有丹凤台的事,范翕回来后就会与于幸兰摊牌。他那时和玉纤阿多次保证过的说法,分明是他要退亲,不管于幸兰提出多少要求他也会退婚。那他自然不会再骗于幸兰了。
但是丹凤台出了事。于幸兰在范翕眼中成了彻底的工具。玉纤阿不担心范翕喜欢于幸兰,若是往日她会担心这二人青梅竹马相伴,是否会日久生情。但现在于幸兰成了范翕的仇人,他仇视整个卫国、齐国……再深的情,在这般仇恨下都要磨灭了。何况本来就没多少情。
玉纤阿只是觉得,范翕一味不提他和于幸兰退亲的事,目前还在骗……他是否另有打算。
玉纤阿手指轻扣茶盏。
听姜湛笑:“女郎目有愁色,似乎有很多心事?”
玉纤阿回了神,对姜湛抱歉道:“我生来便是这样愁绪满怀的相貌,实则我并没有什么愁,让郎君见笑了。”
姜湛盯她一瞬,大笑:“还是第一次有女子在我面前挑自己长相的错!”
玉纤阿被他的大笑弄得怔愣下,她不适应地眨眨眼。她习惯了范翕那种温煦内敛的风格,偶见年轻郎君这样肆意,想笑便笑,笑容烂烂如日光……她竟有点儿尴尬。
姜湛便倾身凑上。
玉纤阿向后微避。
姜湛俊朗的面孔盯着她,目中仍带着笑:“我吓到你了?对了,你是江南女郎,自然柔弱婉约些。到洛邑,你可有不习惯?日后我们做个伴可好?我也是第一次来洛……日后就要在这里常住了啊。”
他感叹一声,又兴致到来,突让马车停下,拉着玉纤阿要出去逛洛邑街市。
玉纤阿被整得懵懂。
英俊的郎君像个少年郎一样风风火火,没有什么烦恼,又身材高大、时常带笑。他强行拉着她边晃边逛,玉纤阿都有些居于下风,插不上话。他是和玉纤阿行事风格完全不同的那种人,张扬放肆,少年风流。玉纤阿生平最怕的就是遇上这种人——
这种人不和她玩心眼,对她以诚相待。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写在眼睛里,看似最直爽,心中又最剔透。
玉纤阿被姜湛扯了一天,到傍晚时他还提出要带她一起出城看灯,玉纤阿再是擅伪装,也被他吓得花容失色。而姜湛盯她微变的脸色一眼,又哈哈大笑:“你怎么这样不经吓?逗你的。我看你神情恹恹,想让你高兴一些。”
玉纤阿低声:“我太过柔弱,扫了公子的兴。”
姜湛淡淡道:“那倒没有。你肯陪我一日,必然是有事求我。现在想求我事的人太多了,你还肯花心思,已经不错了。”
玉纤阿盯着他,并不意外,眸似水洗。
二人立在一处铺子外的檐下说话,见灯火渐次亮起,姜湛转头看玉纤阿。本以为玉纤阿听他这么说会露出被发现的慌张神色,却见她仍是恬静笑着,衣袂微扬。她清新婉约,立在月下,人与月光交相辉映。
姜湛看得怔住,眼神微暗。他喃声:“玉女……有人说过你生得极美么?”
玉纤阿答:“无数人说过。”
姜湛:“……”
他的一通甜言蜜语被她不解风情的回答堵了回去,他噎了一下,笑起来。姜湛说:“你呀……好吧,我送你回去?”
姜湛迟疑下:“若有可能,你还是从范启府上搬出来吧。”
玉纤阿眉轻轻一动,猜到范启出了事。她不动声色,柔柔向姜湛道谢,却又说不必姜湛相送,她还有些事要做。姜湛无所谓地耸了下肩,第一次见面,他也不好将佳人逼得太紧。只姜湛转身要走时,玉纤阿追了一步:“郎君,你我改日还能相见么?我有事想请郎君相助。”
姜湛回头对她笑:“我早知道你有事求我。改日你帮我一件事,我就帮你如何?我改日再找你……”
玉纤阿怕他发现自己并不住在范启府上,便急急道:“三日后我于此地等公子!”
姜湛意外,却无所谓地点了点头。他再次赞叹般地看美人一眼,转身入了人群,渐渐走远。而等玉纤阿看不到人了,她回头,见姜女用敬佩的眼神看她,成渝冒了出来,用一言难尽的生气眼神看她。
玉纤阿微笑。
她说:“我只是认识了个朋友,你们为何这样表情?”
那二人表情各异。
玉纤阿便走入人群,去找医馆。姜女还好,她只是心里生忧,怕公子翕发现玉女背着他和人偷情。成渝却非常生气,觉得玉女太过分。他看得清清楚楚,玉女将那个郎君迷得神魂颠倒……
玉纤阿不赞同成渝的眼神,柔声:“你太夸张了。公子湛性情开放,喜结交新朋友。没有你以为的意思。”
成渝冷冷道:“你莫忘了我也是男子。我难道看不出男子对你的心思么?若是不曾对你有好感,如何会答应与你相约?你太过分,竟和男子私会。我……我要告诉公子!”
玉纤阿瞥他:“不许告状。”
成渝面无表情。
玉纤阿道:“我自会将此事与公子说,不用你胡搅蛮缠,说三道四。”
成渝:“你!果然目不识丁!胡搅蛮缠不是这样用的。”
玉纤阿慢悠悠道:“成渝,我没有背叛公子。但是公子近日极烦,你若拿一些小事去烦他,惹他生气,跟我争吵,我和他争吵都是小事,但你不担心他的身体么?他可能承受住与我争吵后的刺激?他现在的身体……你也是知道的。”
成渝怔住。
然后低声:“……那你还故意气他?他怎样做,都是想守住你。你不该这样欺负他。”
玉纤阿轻声道:“我没有欺负他。我无论如何做,也是为了帮他。我不能让他一直这么疯下去,越来越疯,无人能约束。他会变得比周天子更疯狂……我要在一开始就拦住他。”
成渝道:“公子想要做什么,无人能拦住。且我不会帮着你欺骗公子。”
玉纤阿不置可否,只说:“你不要告诉他我与公子湛相识的事就好。我只是利用公子湛认识他人而已,这样小事,不值得范翕为此动怒。”
成渝便没再说话了。
玉纤阿便知他听了进去。
行在路上,玉纤阿却突然喃喃自语:“也不知公子有没有和去找他的于女郎遇上。哎,郎情妾意,他二人必然又和好了吧?不知他又要做些什么牺牲,背着我如何和于女郎勾搭?若是让我闻到他身上的香气……”
玉纤阿声音里含着几丝妒意。
姜女在后走,有些茫然玉女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原来玉女也会嫉妒啊。还以为玉女说不管于女郎的事,就真的一点儿也不多问。
姜女默默走着,突然被迫停步,撞到了前面停下步子的玉纤阿背上。玉纤阿被姜女撞得趔趄了下,回头无奈地瞪了姜女一眼。姜女不好意思地赔笑,撞了玉女总比撞了公子翕好。幸好玉女即便是装模作样,脾气也是好的。
玉纤阿道:“成渝!”
她高声:“成渝,姜女将我背撞得好痛,我走不动路了。”
姜女迷茫并震惊:“……???”
她一下子着急,生气玉女居然走在路上好端端地都要坑她。她张口就要辩解,却见玉纤阿伸手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二人立在靠铺子的方向,听到人声嘈杂,但并没有听到成渝回应,也没有看到成渝再出现。
玉纤阿便微笑:“果然走了。”
果然她一提于幸兰,成渝就风风火火地去提醒公子翕了。这对主仆,狼狈为奸,以为她不知道?
玉纤阿冷笑了一声。
不过这本就是她的目的。她就是要故意支走成渝。
玉纤阿用同样法子,再唤了几声,看是否还有其他卫士跟着自己和姜女。确定成渝将她二女丢下,玉纤阿松了口气,想来成渝觉得自己行动极快,玉纤阿不会发现,也出不了什么事。在成渝眼中,避免公子被玉纤阿找茬才更重要。
玉纤阿确定身边没有人监视自己了,拉住姜女就快步向一个方向小步跑去:“快!趁成渝没回来,我们抓紧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