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和亲公主的车静静的,公主始终不曾开车门出来。
吕归的打斗渐渐接近那辆车,吕归极快的速度,可以保证范翕在最短的时间内突围,将自己想带走的人带走。范翕幽静的眼盯着那辆安静停在路中央的马车,他眼中的光越来越亮,阴狠之色也越来越重。
他迫不及待!他一刻也不能等!
从他身边逃走的人,将重新回来。她回来了,他才能安心,才能继续他的复仇。
吕归一声长啸,将马车外的武士引走。这是吕归和范翕所约的信号,范翕从打斗中脱身,纵步到了车前。奔到车前,他因体虚而轻轻晃了一下身,手扶住了马车的围栏。范翕盯着马车紧闭的车门,他扣着围栏的手用力。
范翕站在打杀人马间,萧萧肃肃。他睫毛飞抖,面容微红微赧,如害羞的郎君等候情人一般。
他振振衣袖,神色恍一下后,抬面露出一个温柔又脆弱的笑。他眸子泉水一样,眼尾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微弯身,对车中人伸手:“玉儿,出来吧。”
郎君指骨细长,然车中没有动静。
完全不在意周围人的死伤和不远处车马上点燃的大火,范翕微有羞意,道:“你放心,我不会生你气的。你根本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何必非要气我呢?只要你回来,我就不连累姜女,不连累成渝。玉儿,出来吧,跟我走吧。”
车中仍没有动静。
清清冷冷的,寒风伴飞雪袭来。静站之时,范翕脸上的温柔神色蓦地一收,几乎刹那间,他发觉了不对。
不再多等,他面上透出幽冷寒色。范翕跨步迈前一步,一把推开了车门,探身而望。
沉黑的车中,一个女郎靠壁沉睡。她似是被人喂了药,才会在外面如此大动静都不能醒来。这女郎容貌不错,但绝不是玉纤阿,绝没有玉纤阿那样的相貌。
范翕的脸色,森森地青了——
玉纤阿!
他脸颊又青又白,眼前黑了一阵后,恍惚间意识到,他被玉纤阿耍了!
玉纤阿!
玉——纤——阿!
——
而王宫一隅,飞雪已落,玉纤阿静静抱臂站在窗前。一片雪落在她手背上,凉得她瑟缩一下。玉纤阿默默地想着:戏该差不多了吧?
范翕这样的人,她若是一步退,日后只会步步退。
与其日后两厢折磨,不如今日破而后立。
第116章
关上窗,玉纤阿缓缓走回内舍, 寂静空旷的宫殿中, 只有她抱臂悠然走过。她回到了温暖的内舍, 将手放在炭火上烤火。暖意丝丝缕缕,沿着冰凉的手爬遍四肢百骸。玉纤阿轻轻抖一下, 想到了自己前日与姜湛见面时, 求助姜湛的事情。
她所做的事情, 不一定全是对的。
她不能保证自己能算计了所有人的每一步动向。
她只能说, 自己尽力。她始终是最开始的那个玉纤阿,想要地位, 想要良婿, 想要至高无上的一切。范翕不给她, 其他人可以给她。
她也曾甘心为范翕退让,然范翕不领情, 她便也不会让自己一直那般可悲下去。
玉纤阿为自己用青铜盏倒了一盏酒, 她端酒坐于食案后。一饮而尽后, 玉纤阿喃喃自语道:“公子, 我要让你知道, 爱我不是禁锢我。你若是不懂,我就设计着,让你一步步懂。”
雪光拍打,拂照着窗扉, 女郎独自于殿中饮酒。过往的事情那般模糊, 以后也一样。
——
洛道古驰, 火焰烧上牛车马车,片片雪粒零零散散地从浩瀚天宇飘落而下。空气阴冷冷的,带着许多潮气。范翕立在那唯一的马车前,盯着车中沉睡的陌生女郎。他袖中的手轻轻勾了下,强忍住步上前掐死此女的冲动。
玉纤阿耍弄他!
她根本没有和亲!
事情到了这一步,她仍试图左右他,愚弄他!
攻围九夷车队的时间不宜拖延太久,否则会引得义亭官吏来查探。吕归一人靠强劲的武功帮范翕引开数人,为范翕争取掳人的时间。但是打斗中,吕归抽空回头看一眼后方的范翕,想看自己等人何时才能撤离。谁知却见范翕背对着他,站在和亲公主的车前出神。
吕归不能开口提醒,怕叫破公子翕的身份,日后被九夷报复。他一掌拍去如滔,将身前围着的九夷武士震开四五丈的距离。紧急中,吕归仰天发出一声悠绵长啸。啸声惊醒范翕,范翕回头看了吕归一眼。
一人从侧方向范翕攻去,范翕一招上截剑,将人逼退。振去肩上的碎雪,范翕抹把脸,转身大步向队伍外行走,以哨声联络卫士,意思是撤退。
范翕一步步向外沿走,长袍上沾上火焰中飞出的灰尘黑屑。火舌腾然向上,与雪粒融合。俊美郎君面容如雪如霜,一身寒意,一步步向外。有不长眼的九夷武士冲上来刺杀他,被他翻腕格挡,反手甩剑而杀。
他手中提剑,剑在脚下划出长长裂痕。范翕再一声哨,召集自己的人马集合。他继续走向草丛方向,低头掩袖,忍住喉中咳意和涌上的腥意。
此时此刻,此光此景。他众叛亲离,强弩之末。
他凌厉到了极致,同时也屈辱到了极致!
范翕回到己方人先前藏身的草丛间,厌恶地看一眼被五花大绑着、口中塞着布条的姜女。姜女美丽的面容如今尽染风霜,她仰头见到他,目中就露出惶恐色,不向前求助,而是拼命向后缩。
范翕面无表情,他原本带上姜女,是打算如果车中和亲公主是玉纤阿的话,他要带走玉纤阿,让姜女去替嫁。为了带走玉纤阿,他可以解决后期的一切麻烦事。再麻烦他都无谓。
他走到这一步,冒着被卫天子发现的可能,也要将玉纤阿掳走。他好好地想过,这一次他会更加妥善地看住她,这一次,他会小心身边所有人接触玉纤阿。他再不会给她机会逃离。他想要复仇,想要借助于幸兰走到最佳的位置。但是这一切前提,是玉纤阿在他身边。
然而……玉纤阿了解范翕,范翕同样了解玉纤阿。
他棋差她一着,输了这一棋,他便知玉纤阿要比他多算了一步。
他比她晚了一步,他要将这步棋追回来!他突然间想明白了这变数出现在哪里——
出现在姜湛身上。出现在卫天子身上。
也许他们也爱玉女,他们必然如他一样舍不得放弃玉女。
可笑至极!荒唐至极!他防备她身边的每个男人,他却以为她是去和亲的!却以为姜湛那些男人可以抵抗玉纤阿带来的诱惑!
范翕下令撤退,他上马时,后方卫士纷纷追来,跃上马跟随公子离开。而后方被惹得一团乱的九夷使臣哇哇大叫,看着被烧了一地的珍贵器物,气得头冒青烟、原地大跳:“贼子敢尔!我要回洛邑,我要状告你们天子!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惹的是谁?别想逃!我要让你们天子惩罚你们!”
范翕阴森森回头:“有本事就来。”
如果不是怕后患无穷,他是直接打算将这批九夷使臣尽数杀死的!
剑锷锋利,手中剑身在鞘中嗡嗡鸣叫。范翕抑制着自己的汹涌杀气,压根不理身后的九夷队伍,走得快极。后方那些九夷人士,大部分是使臣武臣,小部分才是武士。
这么一支乌合之众,自然不是他这方的对手。范翕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当即抓紧时间,掉头赶路。至于九夷人会如何和天子告状,范翕自然也有其他脱身之法。
他本要带走玉纤阿!
他不可能不做安排!
——
闭着窗,舍内暖香渐浓,女郎悠悠然,坐在窗边观雪景。
玉纤阿就着青铜盏慢慢喝酒,一盏过后,她面红如荔,翠眉含颦。美人揉着颊,算着姜湛答应帮自己,何时会帮自己离开卫王宫。
卫天子关了她于宫殿中,天子又是何打算?到底是姜湛和王后先助她,还是卫天子先要她入后宫?
——
洛邑之地,成府私宅。
成宜嘉本在郊外与夫君游山玩水,忽收到都中兄长的急信。成宜嘉匆匆赶回洛邑,交代了夫君一声,就返回成家去见兄长。登上府门,成宜嘉见到兄长时,正见兄长在院中整兵。
旌旗金翠招摇,府中卫士佩刀带甲,众人在府中主君成容风的带领下上马,成宜嘉赶来时,只听成容风说他要出城打猎。
成宜嘉又急又气——雪下得这么大,冬日景致这般荒凉。弟弟说要出城打猎?这么劣质的谎言,说了谁信?
成宜嘉拦住成容风欲出府的马匹,张臂挡在一人一马前:“不行!此事从长计议!成家已不是昔日的成家,你不可任意妄为!”
成容风骑在马上,俯眼望姐姐一眼,淡漠道:“我写信让姐姐回来,只是让姐姐回来坐镇,并不是有其他目的。玉女之事,我绝不能放任不管。姐姐保重!”
成家曾找那个丢弃了的孩儿许多年,母亲落了一身心病。如今妹妹也许正在眼前,也许正在遇难,如何能坐视不管?
成宜嘉:“你!”
青年打马,从她身畔跃走!成宜嘉并未拦住,大批骑士已追随成容风出了府。成宜嘉有些茫然地立在府门前,她已二十来岁,有夫有子,成家之旧事,却未有一日让她彻底遗忘。
成容风不能无视,她亦不能……管事看向这位成府大娘子,见成宜嘉下定决心般道:“我在此等二弟回来。”
——
成容风御马离洛,想以骑猎为借口,去追赶九夷的车马。他孤注一掷,已经做好准备背叛卫天子,只为救下那疑似是自己妹妹的女郎。他欲看她一眼,从她口中问清楚她到底是谁。
若她真是自己的妹妹……即使再次背叛一主君,他也一往无前。
“驾——!”
成容风厉喝。
他带领身后大批武士从御道经过,转过一街,再行两街便可出城。而就是这样的时候,前方突然转来一马,一灰袍郎君御马撞来!成容风连忙调转马头避开,他手拽缰绳,强行将马头调方向,转向墙根处。同时,长袍一撩,成容风从马上跳下。
对面撞来的郎君同样跳下马。
成容风望去,咬牙:“公子翕!”
——又来坏他好事!
范翕声音冷冽道:“与我一道进宫,面见天子。”
成容风嗤笑:“昨日我似乎登你府邸,说过同样的话。你当时可曾回我,可曾肯见我一面?你昨日如何待我,我今日如数奉还!”
范翕面色不改,黑眸盯着他:“我知道你想出洛邑。”
成容风神色不变,只眼中瞳孔微微尖利地缩了一下。
范翕道:“你不用再费心思了,你想做的我早就做了。玉纤阿根本不在和亲队伍中,她耍弄了我,她现在必然仍在王宫中。你即刻与我一起进宫面圣,求见天子。”
成容风微有怔愣,然他仍保持着理智:“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什么叫‘你想做的我早就做了’。为何说玉女仍在宫中?”
范翕盯着成容风。
难得的,范翕仔细打量着成容风。脑海中,努力翻找记忆,去想成容风的姐姐成宜嘉是生得什么相貌。
但是范翕不太能记起来,他对容貌不如自己母亲的女郎记忆都不深刻。且他之前对玉纤阿虚与委蛇,玉纤阿想见成家人,范翕实际上从未想过去和成家人联系,好让玉纤阿得到庇护。
现在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
范翕只是盯着成容风,非常勉强的,他才能从成容风面上略微捕捉到玉纤阿容貌的些许轮廓。成容风是清俊的,成宜嘉也是秀美的。但他们的容貌,都远远不能和玉纤阿相比。
玉纤阿是上天流落人间的珍品,遗珠。她柔而美,弱而婉。她是月色清辉,是山间雪狐。她的容貌无人可以类比。
如果玉纤阿真的和成家有什么关系,恐怕只有玉纤阿一人是和昔日的湖阳长公主殿下生得像些。而即便这样,范翕都认为,湖阳夫人也是容貌弱于纤阿的。
范翕面对着不解的成容风,喃声:“你没有见过她。你若是见过了她,你就会懂她为何仍会被留在宫中。”
他这般一说,成容风的脸色终于彻底变了。
成容风只从姜女那里得知玉纤阿是美人,但玉纤阿到底美得如何,他却未有概念。眼下范翕一说,成容风蓦地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成容风不再犹豫,不再怀疑范翕,不再和范翕互相猜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