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人睽睽
吕归的下巴抬了下,神色微妙地瞥了瞥那催着他找人的内侍。拖也是不可能拖的,吕归心里暗自为那女郎可惜。他点了点头,对后方听令的郎中们一招手:“都听清了吧?走!跟我去为大王找女人!”
内侍急了:“郎中令,不可说得这样难听啊!什么‘找女人’,说得大王饥不可耐色中恶魔一般。还望郎中令修饰一下用词……”
吕归翻个白眼,他转身带人离开,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知道了,知道了!”
但虽说态度轻慢,任务执行起来却不会马虎。吕归心里再不屑此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带领的宿卫军和服侍吴王的内侍们一道沿着湖找人。一寸一寸地找下去,掘地三尺,不信那女郎跑得能多块。甚至郎中这批儿郎在找人上更有经验一些,吕归他们快速判断出那女子逃走的方向,追出去。
中途,吕归甚至撞见了一队惶惶立在岸边宫墙下向他们忙让张望的队伍。吕归梭了他们一眼,没看到公子翕,却认出了平时总跟着公子翕的那个小郎君泉安。对公子翕此人,吕归总是多一分警惕。其他郎中先行,他停下步伐问站在墙下的泉安:“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公子翕呢?”
泉安答:“我等随公子从宫外谈完政务回来,公子临时想到他丢了件东西,回去取了。”
吕归:“……你们让公子翕自己去找东西,你们就这样站在这里等?”
这像是仆从该做的事么?
泉安梗着脖子答:“我们公子体恤下士又不是一两日,郎君早该听过。”
“何况我们哪有站在这里等?我们正要去找公子啊!”
只是公子翕走得太快,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应该如何追才能不大张旗鼓地暴露公子的行踪。反正成渝跟着公子走了,出事了应该有个照应。
在郎中令不信的眼神下,泉安还真带着他身后的仆从、侍女、卫士们回返了路,也沿着湖行走了。
吕归看他们走远,一时也闹不清他们的真实目的。吕归暗自垂目,心想:今夜事恐没有那样简单……我可得小心些,别将自己搅进去了啊。
——
夜黑魆魆的,湖边有风,尽是枞树菖蒲之类。宫灯流水般葳蕤,远远近近,许多灯在游动。还有宿卫军也在行动,时而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幸而湖水不是规则形状,曲曲折折,当弯着身在湖边走动时,借着夜色和枞树遮掩,勉强能不被人一眼看到。
但时间拖得越久,越是不利。
范翕满心焦虑。
他回忆自己方才见到的玉纤阿。她一边提着裙跑,一边往后看。撞到自己后,她脸色煞白,浑身抖一下,看他的眼神如看恶鬼一般。当时因满心厌她,不想多看,现在想来,只觉得那时她的衣衫帛带已经被水打湿了,奔跑时裙裾下时而露出的雪白赤足,可见她连鞋袜都弄丢了。
范翕心压着。
想玉纤阿何等人物。竟有人将她逼到这样惨状,让她露出那样目光。他都未曾让她这么害怕过!他都没有将她欺到这个境地。她真的就那么怕吴王,怕入吴王后宫?
范翕一时间,都说不清自己是为此满意,还是不满意。
他脑子乱糟糟的,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来找她。他心里只是有个声音,告诉他若是今夜他走了,也许他会后悔。他并不明白那样可恶的女人,自己怎么可能后悔……但是万一呢。
索性他武功高一些,只要在宿卫军之前先找到人,他有一万种方式胁迫玉纤阿。范翕急急行走间,忽看到扔在石砖旁灌木下草间的一对耳坠。范翕目光露锐色,立刻捡起耳坠,他埋身入这方地。范翕握着手中耳坠,四下张望只见湖水浩渺广阔,他压低声音喊人:“玉纤阿、玉纤阿……”
耳边只有风声,没有人呼吸的声音。
范翕判断出她并没有藏身这里时,愣了一下,继而想到自己拿着的这对耳坠,恐怕是玉纤阿故意丢下,给人指错路的。范翕先愕了一下,然后想到她可真是、真是……范翕立刻丢了耳坠,转身继续沿着大道,向相反的朝向大步寻走找人。
“公子……”范翕迎面见到了来找他的泉安一批人。
范翕招手,就对自己人中的侍女点了两下,让她们摘掉耳坠手钏之类的物件交给泉安,范翕吩咐:“多设点虚帐,让人弄不清她往哪里走了才好……”
具体如此行事,泉安自会斟酌着办。匆匆和自己的人说了话,范翕又离开了。
这条路往往复复,虚虚实实。范翕沿着湖边走,就好像在跟着玉纤阿曾经走过的路一般。想她的害怕和冷静,想她的大胆和细心……他心中柔一瞬,他显然爱极了她这样敢于反抗的勇气……可同时,他又深恨她太不屈服命运。
她不把他放在眼里,不把吴世子放在眼里,现在也不将吴王放在眼中。看到这么多郎君在她手下吃瘪,觉得自己不是独一份,范翕得到了些安慰。可同时,他又气又想笑,想什么样的郎君,才能管得住玉纤阿啊?
这是一个相貌如仙娥一般出尘,总是一脸清纯无辜惹人怜爱,偏偏总在到处惹事的女郎!
惹事也罢!
还要他为她收拾烂摊子!
范翕路过一片拐角处的枞树两次,他初时没有在意,之后第二次走过这段路时,看到靠近石砖的泥土间,月光清寒,竟有水渍点滴,分外不显眼。而他再定目向前方看,枞树再前些的地又没有水渍了。若是湖水漫上的痕迹,不可能近处没漫上,却漫上了靠近石砖的泥土。范翕心砰跳,他不露声色地弯腰进灌木,进枞树间。
范翕穿过枞树,立在水前。远处重重灯火照着他的面容,他的发和衣也有些乱,他就提着一盏灯立在湖边,仓皇一般四下观察。他提着灯笼照向四方,黑压压的天幕和湖水交映处,风吹来,几欲吹灭他手上的灯笼。
他低声唤道:“玉纤阿!玉纤阿!”
只听到呼啸的猎猎风声,没有人出来。风吹着范翕的影子,吹得他面色苍白,他如一道寒月光般站立。他手里的灯笼被风吹得掉下,他弯腰去捡灯笼,低头时,看到了一棵枞树后藏着的一双赤足。
那雪一般的颜色上,此时染了血迹,几道刮痕,还沾着土。瑟瑟地躲在树后,不敢过来。
刹那间,范翕脸白如鬼,他提着灯笼的手发抖,心中骤然一痛。他抖着手,几乎举不起灯笼。他掩袖盖住脸,近要啜泣流泪。爱怜与心痛之情同时到来,他心里难过十分。想他那么恨她都不曾伤她身,眼下他却看到她脚上的血,那不是为他流的。
范翕声音仓皇沙哑,茫茫然如烟一般飘在水上:“出来吧,纤阿……我已经看到你了。我不会将你送给吴王去的,我那是吓唬你的,我怎么忍心那么对你……我答应过你会救你一次的,会饶你一命,不会伤害你……你出来吧,纤阿……让我们一起想法子……”
他声音似哭一般凄凉:“不要躲着我……”
身后有人从树后瑟瑟走出,犹豫无比。
范翕提着灯回头,果然见是她。她的形象和他方才所见又不同了些。她的发散下来,束发的木笄已经没了。耳下干干净净的,耳坠也被丢下。手钏、玉佩,全都没了……她一身绿色宫衫,面容雪一般干净,眼睫轻轻颤一下,用一种懵懂又警惕的眼神看着他……
而范翕回头向她望来,春衫迢迢扬起,他丢下灯笼,大步向她走来。玉纤阿只害怕地向后退了一步,就被他揽住,抱入了他怀里。
范翕在她耳边哑声低喃:“纤阿……我的纤阿……我的玉儿……”
玉纤阿突兀地被他抱在怀里,她方才一路逃亡都没有落下的眼泪,眨一下,掉了下来。这位公子巍峨如玉山,濯濯如春柳,高贵无比。他抱住她的刹那,让她恍惚着觉得他会保护自己。
其实她知道他不是好人,她还见过他要杀姜女的一幕。可是这个杀姜女如捏蚁一般的公子,行恶时眼里都带着三分笑,说谎话信手拈来不比她差几分,他却从未在她面前表现出过那么狠毒的样子。无论他对别人怎样,无论他心里怎么怪她,他总是从未伤害过她的。
他在别人面前的样子,和在她面前的样子,是不一样的。无论她心里如何猜忌他,她始终没见过他真坏起来的样子。
玉纤阿目中湿润润的,心里死灰复燃一般,滚烫无比。鼻子发酸,心里委屈,玉纤阿身子颤抖,她才知道自己有些留恋他:“公子……”
月光下,二人对望。
范翕低头,手摩挲她面容,擦去她脸上的泥土,他哑声问:“若是我不来,你打算怎么逃?”
玉纤阿望了他身后的湖水一眼:“我打算跳入湖中。”
她是姑苏人士,她会水。只是三月末天气还寒着,她在深夜跳入湖中,纵是逃生了,也要落下病根吧。这样的女子,对自己和对他人,都是一样狠。而范翕满心悲凉,想我只是爱温柔善良的女郎,我怎会遇上这么个冤孽。
冤孽!
范翕不再吭气,他手臂从她膝弯上穿过,一把将她横抱到了怀里。玉纤阿惊一跳,捂住嘴以防自己叫出声。她的脚上还淋淋漓漓地滴着血,范翕看一眼,目中缩一下。
玉纤阿被他抱在怀里,仰头怔怔看他。她忽而咬了下唇,轻声:“公子,你不会将我献给吴王,对不对?公子,我可以向你求助一件事么?”
范翕示意她不用多说了:“我带你离开这里。”
“不是,”玉纤阿脸红了一下,她好似不好意思,但是遇到范翕,她又分明得寸进尺,“我当时逃的时候太怕,因我觉得我逃不了,就使尽手段,我把身上的东西都丢了……但我身上有块玉佩,是我父母留给我的。我也给故意丢了,现在有公子相助,我想将我丢掉的玉佩捡回来……”
范翕诧异:“你还有父母?”
玉纤阿:“……”
哪怕正感动于范翕对自己的相助,可范翕一脸不可思议表达得这么诚恳,玉纤阿也被他气了一下。
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她的!
玉纤阿忍怒:“公子真会说笑。我若没有父母,难道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范翕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以为你在舞乐坊长大。”
玉纤阿怨怼嗔他:“公子到底是对我有多大偏见,舞乐坊的人就不能有父母了?那是我身上唯一一件信物,若公子助我得回,我会报答公子的。”
范翕拧眉,他侧耳判断周围的人声,拒绝了玉纤阿的诉求:“找你的人太多了,我能带着你离开就不容易了。什么玉佩,能有性命重要?你就当做无意弄丢了,眼下不要增加我的负担。”
他在她面前不装善解人意后,考虑事情都是最大利益化,显然根本不打算帮她拿回她的玉佩。
玉纤阿急了,道:“我真的会报答公子你!”
范翕扯笑,心想就你我现在这样的关系,我见你一眼都恶心,谁稀罕你的报答?
他抱着玉纤阿就向枞树外走,压根不搭理她。玉纤阿看他这么心狠,心里有些气自己怎么遇上了这么无情的人。她上身向外倾,双脚踢他手臂,想从他怀里跳下去。范翕控着她压制着她,她根本挣不开,反把自己弄得喘息微微,胸脯起伏,面容酡红。
范翕冷哼一声,警告她:“玉纤阿,劝你不要乱动。你我的事还没算清楚,你以为我救你就会一直听你的?你若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将你丢下扔给那些找你的人……”
玉纤阿道:“我会向你献身的。”
范翕不耐烦的话戛然而止,低头看怀里抱着的美人。
玉纤阿看他目光黑沉沉的,他不语,她心里却着急。玉纤阿以为他仍不情愿,她只好忍着羞赧垂下眼睫,咬唇:“你若是能帮我拿回我的玉佩,我就对你献身,感谢你今晚对我的相助。我决不食言,这次绝不是骗你的!”
范翕轻轻嗤笑,他连嘲弄人的样子都秀丽而客气:“谁在乎。”
顿一刻,他问:“你玉佩丢到哪里去了?”
玉纤阿心里暗自骂他好色,面上只不显,怕惹怒了他。
美人瑟瑟地搂住了他脖颈,贴着他耳说了几个字。范翕瞥她一眼,抱着她就向外走,玉纤阿再次慌张。她不敢相信范翕一点伪装都不肯做,就打算这么大咧咧地抱着她出去。玉纤阿委婉提醒他:“公子,你不为我做些掩饰么?我方才见你一行人,其中有仆从有内侍有宫女。宫女我自觉现在扮来是危险的,但公子可将我扮作仆从扮作内侍,这样我总比被公子这样抱着安全些啊。只要公子为我寻件以假乱真的衣裳……”
范翕冷冰冰:“没有。”
他皱了下眉,想到让手下人把衣服脱了给她穿……算了,她脏了他手下人的衣服!
玉纤阿急道:“怎会没有……”
范翕道:“你闭嘴吧。既然是我救你,你听我安排就是。你那般心眼,不必在我面前班门弄斧,惹人发笑。”
玉纤阿无奈,只好闭嘴不说话了。
——
玉纤阿被范翕横抱在怀中上了岸,范翕武功高,五感敏锐,确实躲了很多拨人。玉纤阿原本不安,看他如此淡定,又见他们始终没有被人找上,她也渐渐安了心。中途范翕领着她找到了泉安那批人,泉安看眼被范翕抱在怀里的女郎,眼皮抽了抽,还是听公子的令再去引一拨人,之后就回宫苑。
范翕带着玉纤阿去找她的玉佩。幸好她藏得隐秘,玉佩找的很容易。只是找回玉佩时,被郎中令吕归所带的宿卫军发现追来。范翕带着玉纤阿用轻功纵跃,身后人紧追不放。幸得中途成渝出手,领走了一批人。而范翕也是托大,被人坠在后,他仍没有放下玉纤阿。
流星披月!纵步如飞!
而到一空地,范翕跃下墙,他回身,果见身后的人都被追丢了,只有郎中令吕归手上持剑,稳稳跟在后,跟着他落下。范翕怀里还抱着玉纤阿,玉纤阿此时已经认命,她手搂着范翕脖颈,回头看吕归时,脸色和范翕一样平静。
吕归挑了下眉,认出了他们两个。他看着范翕怀中抱着的女郎,道:“我就说吴宫哪来的藏起来的美人……原来是你。”
玉纤阿柔声:“请郎中令放过我二人吧。”
吕归并不理会,持剑就向范翕杀来。范翕怀中抱着人,自然无法施展武功,只能一味躲避。范翕轻功不错,郎中令更是武功胜他。吕归手里的剑频频擦过范翕的宽大衣袖,范翕躲得有些狼狈。玉纤阿被他抱在怀里暗自着急时,见范翕袖中几枚针猝不及防地飞出,刺向紧追不放的吕归。
吕归即向后大退,万没想到范翕堂堂一公子,还在袖中藏着这样阴招。
范翕趁此机会抱着美人向后疾退四五丈,他似笑非笑地看吕归躲避银针攻势:“郎中令可要小心,针上有毒。这是还你上次箭上的毒。”
吕归跃上墙头,躲在最后一根飞针。他半跪在墙上,俯看另一墙下抱着女郎还施施然噙笑的公子。如此狼狈,范翕都一派温雅如玉之风,真让人错愕。吕归眸子微微一缩,道:“果然那时的刺客,就是你!”
他气沉丹田正要再战时,范翕慢悠悠说道:“而今情况与那时一样。郎中令,你过几日就要卸职了吧?你确定要在此时与我翻脸么?你若没有了吴宫职务,又得罪了我,那我可向你保证,日后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你。”
吕归冷声:“你威胁我?”
墙头一束桃花窜出,馥郁香气流转春夜。月光如霜,范翕怀里的玉纤阿柔声道:“郎中令,九公主奚妍是我的女君,若是她改日知道我今晚落入吴王手里,就是因你相助,公主该多伤心,多失望?”
吕归一震:“你也威胁我?”
你们这对在宫里偷情的狗男女居然双双威胁我——
但是吕归确实被制住了,他没有动,站在墙上,就那么看着范翕对他一笑,抱着玉纤阿踩上墙走了……吕归沉沉望着,缓缓吐气。好一会儿,被引开的下属才回来,说还是没有找到那女子,吴王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