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是今
宣文帝的声音很低,很弱,但语速很慢,吐字清晰。
独孤后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就这样坦诚地认了。
“你,逼了朕一辈子,现在该满意了。”
“臣妾不敢,臣妾只想尽心尽力地侍候皇上,让皇上早日康复。”
“不必。朕压抑了一辈子的心事,临了,终可以实现,朕只想叫他侍候。”
此言一出,独孤后大惊失色。
宣文帝闭上了眼,缓缓道:“叫他给朕守皇陵三年。”
独孤后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难以置信。
“朕不喜欢女人,所以当初肯立那毒誓。你懂了吧。”
独孤后浑身颤抖,忽然间觉得这自己这几十年来的苦心孤诣都是一场笑话。
宣文帝躺在哪儿,平静,释然,仿佛说出了这辈子的秘密,已经超脱圆满。
一行眼泪骤然夺眶而出,让独孤后看不清眼前的人,这就是同床共枕了半生的人吗,到死的这一刻,才知道他的心事,他的秘密,才知道自己纠结了一辈子,竟是完全弄错了方向。
宣文帝道:“夫妻一场,最后一次,成全朕。”
宫锦澜在殿外等候了许久,直到独孤后游魂一般从内殿出来。她见到他,眼神骤然一冷,一扫而过移开视线。
太可笑了,原来他心里的那个人是宫锦澜。怪不得当年让他立誓,他爽快的就答应了,怪不得这些年来,对女色他毫不在意,怪不得这些年来,宫锦澜平步青云,官运亨通。怪不得这些年来赏赐恩宠不断,出巡也带着他,原来是这样。
独孤后恍恍惚惚的在行宫里走着。
明羽带着宫女不敢出声默默跟着。
不知不觉走到长平宫外,独孤后听见了里面的笑声。那是宫夫人的笑声,爽朗干脆又泼辣。
她忽然间卸下了对宫夫人二十年来的敌意和恨意。忽然间又想,凭什么我一个人痛苦,她蒙在鼓里,笑得这么开心。
宣文帝的几句石破天惊的话,刺激的她有点神经错乱,迷迷瞪瞪地就走了进去。
宫夫人正和宫卿在廊下晒太阳。见到独孤后,两人都吃了一惊,忙起身见礼。
独孤后隔着台阶对宫夫人招了招手,“你过来。”
宫卿一见,忙扶住了宫夫人,打算一起过来。
独孤后却拦住了她,“我和你母亲说几句话。”
说着,她转身向外走。
宫夫人对宫卿点了点头,宫卿还是不放心,示意云叶和云卉跟着。
独孤后拢着袖站在寒风里,身影萧瑟憔悴。好似苍老了许多,和珠圆玉润的宫夫人一比,好似错了十岁。
“你知道皇上为什么让你夫君去侍候他吗?”
“臣妇不知。”
“因为,皇上一直喜欢他。”独孤后语带苦涩地说完,满意地看到宫夫人脸上显出震惊的表情。
☆、63
“皇上还说,等他龙驭宾天之后,让宫大人给他守皇陵。”独孤后酸楚苦涩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丝的幸灾乐祸,说完转身离去。
宫夫人怔然站了片刻,忽然摇头笑了笑,这怎么可能?
“母亲,皇后对你说了什么?”宫卿见独孤后离开,便立刻走上来询问。
宫夫人蹙了蹙眉,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女儿。
“母亲你快说啊。”
宫夫人便把独孤后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宫卿一惊,当即道:“这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是她多想了,可是皇上却一直让你父亲在寝宫侍候,这是为何?”
这也正是宫卿不解的地方,父亲虽是朝中重臣,但并非军机大臣。即便是宣文帝自感来日无多,要交代朝中大事,也应该是召见兵部尚书和左右卫将军才是。
“也许是因为我的关系,皇上对父亲格外信任,所以才留下父亲。”宫卿自己也觉得这个解释有点牵强,但终是不能接受宣文帝喜欢自己父亲这个事实,也不愿意让母亲难受。
宫夫人心道,独孤后不会无缘无故地来说这番话,若是没有凭据也不会凭空地污蔑自己的丈夫,更何况是一国之君。联想起若干年来,宣文帝后宫里只有独孤后一人,宫中并非没有美貌女子,他为何独守着独孤后一人?独孤后论相貌论性格都不是那种让男人疯魔癫狂的绝世尤物。联想起历史上若干断袖的帝王,宫夫人突然一阵恶寒。
而宫卿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些问题,每次自己去问安,独孤后都说宣文帝无碍,但是薛林甫等人却一直昼夜守候在寝殿之外,可见情况并不容乐观。而独孤后方才说到的龙驭宾天之后,让父亲去守皇陵更是透露了一个讯息,便是宣文帝自己已经觉得自己时日不多,有交代后事之意。
想到这些,宫卿坐不住了,她对宫夫人道:“母亲,你在宫中那里也别去,我去找皇后。”
“你要问这件事?”
“不,我另有要事要与她商议。”
宫卿带着宫女内侍,径直前往独孤后的寝宫。
独孤后独自一人坐在殿内,明羽小心翼翼地守候在门外。
宫卿上了玉阶,对明羽道:“我有要事要见母后。你去通传一声。”
过了片刻,明羽请宫卿进去。天气寒冷,殿里烧了地龙,暖气烘着,独孤后仍旧脸色苍白。
“母后。”宫卿上前两步跪下。
独孤后眉头一蹙,忙道:“快起来,我不是说过,有了身子以后免了行礼么。”
宫卿起身坐在独孤后身旁,问道:“父皇这几日身体如何?”
“薛太医说恢复的很好。”
宫卿默然片刻,道:“太子殿下出征未归,儿臣既然身为太子妃,当为母后分忧。”
独孤后一怔,看着宫卿,没想到她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宫卿道:“母后想必已经召回了太子殿下。只是安西距离京城路途遥远,儿臣想,应该先将父皇移到京城。”
“他身体不宜移动。”
宫卿起身跪下:“儿臣直言,请母后恕罪。”
独孤后道:“你起来说话。”
“母后,儿臣日夜祈祷父皇能安然无恙,但世事难料,天意难测。在太子殿下未回到京城之前,母后应先带父皇回京。行宫离皇城有一段距离,万一有事,调度不及,恐生变故。”
独孤后听到这番话,这才第一次将宫卿视为自己的儿媳来重新打量。她一直认为她年纪尚幼,不过是空有一副倾国倾城之色的温室娇女而已。但此刻她能想到这些,也冒着大不敬的风险来提示自己,可见也是个有胆色的。
“起来说话。恕你无罪。”独孤后也就对她说了实话:“我前几日已经派了霍显去迎接太子。将皇上移回京城,我也想过,奈何皇上病体实在经不得颠簸。”
不动地方尚能拖个三五日,这一颠簸,恐怕眼下上上之计便是拖,能拖一日便是一日,只要慕沉泓回来就好。
“儿臣也想过这个问题,所以儿臣还有一个想法,不知是否可行。”
“你说来听听。”
“母后将父皇留在行宫,母后先行回京,对外宣传父皇和母后一起回京调养,由母后坐镇京城,可防不测。”
“将皇上留在这里,我如何放心?”
“儿臣愿留在此守着父皇。”
独孤后略一思忖道:“你怀了身子,不能操劳,就让阿九留下来照顾皇上,你和我一起回京。”
宫卿心知她对自己还是不大放心,便道:“请母后即刻动身回京,及早布局,以防不测。”
独孤后点了点头:“明日一早便回京,你先回去准备准备。”
宫卿道:“母后,还有一件事。”
“你说。”
“皇上龙体欠安,母后不妨让江王妃带着睿王郡主在南华禅寺住上一段时间,为皇上祈福。”
南华行宫后山有一座南华禅寺,乃是皇家寺院。独孤后一听便明白了,这是将睿王母子放在寺院中,明为祈福,暗为软禁,这倒是个好主意。本来她心里暗暗防备的也就是睿王。
宫卿离去之后,独孤后长舒了口气,心道,这丫头倒是颇有些谋略,只是平素不显山露水而已。
独孤后叫进来明羽:“去将公主叫来。”
片刻之后,阿九来了。一见独孤后便道:“母后,父皇还没醒么?”
“阿九,你父皇时日无多。”
“什么!”阿九一听,脸色剧变,随即便恶狠狠道:“都怨宫夫人那个贱人,若不是父皇去救她,怎会受伤。”
独孤后摇头,“此事不要再提。我叫你来,是有要事要交代你。”
阿九抹了眼泪,点头。
“我明日便要回京,对外,只说父皇和我一起回了京城。你留在这里照顾你父皇。不可让任何人知晓你父皇的消息。”
“这怎么成,母后不在,万一父皇他”
“这正是我要交代你的地方。父皇若是万一切记一定要严守秘密,切切不可让任何人知道。行宫内的人,没有你的手谕,不可出宫,一切等到你皇兄回来再说。”
阿九有些紧张,“母后,我有些怕。”
“怕什么,你身为皇室公主,便要有担当,这点风浪算的什么。”
跟宫卿一比,看上去强势嚣张的阿九,内里却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反而是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宫卿,临危不乱,还能为自己出谋划策,想了两个不错的主意,防患于未然。独孤后不禁对女儿生了几分失望。
宫卿回到寝宫,却发现母亲不在,当即急问:“夫人呢?”
宫女含翠禀道:“夫人说她去探望皇上。”
宫卿一听便急了,忙转身带人去往万寿宫。
宫锦澜这两日憔悴不堪,数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何时曾受过这种苦。宫夫人到的时候,他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宫夫人上前拍了拍他。
两人已经数日未见。宫锦澜当即激动地站起来,“青舒,你身子好么”他关切地看着她的肚子,这一看,才发现宫夫人的手受了伤,便急忙问起起因。
宫夫人此刻根本无心细说,道:“我想求见皇上。皇上的伤是因我而起,我一定要当面谢谢他。”
宫锦澜很为难的看着她,“薛御医正在给皇上诊脉,等会儿我进去问问。”宫锦澜好久未见夫人,一心想多和夫人说几句话,却发现夫人恍恍惚惚心不在焉,一直焦急地看着殿内。
过了一会儿,薛林甫终于从内殿出来,宫夫人便催道:“夫君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