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艾草
书香这些日子在床上养胎,都躺的骨头酸疼,得空就想出来走走,也是心里焦急,不知道响水城战况如何。裴东明走的那个晚上什么都未曾告诉过她,只是让她安心养胎,等仗打完了接她回家,不知道如何,这几日她越等越心焦,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第七日上,罗四海兴冲冲从山下冲上来报喜,“左老将军带着小将军强攻进了响水城,阿不通战死,响水城又夺了回来……”说着又小心瞧了书香一眼,欲言又止。
书香与郭大嫂子光顾着高兴,倒未曾注意。
“这么说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罗夫人高兴之余浑忘了眼前还有旁人,拉着罗四海的手连连追问。
罗四海紧握着罗夫人的手连连点头。
“看来今年还能回家过年!”郭大嫂子与书香也极为高兴,再问老郭头与裴东明的消息,罗四海却是一怔,又复笑道:“他们大仗小仗无数,定然无事。前来传信的兵士只说响水城攻下来了,伤亡如何却是不知的。不过这也不难,收拾两天,等战场打扫干净我们便可回去了。”
郭大嫂子听得可以马上回去,立时要动身前往遥城去接孩子们,但想到答应裴东明要好生照顾书香,一时□-乏术。罗夫人见此掩口而笑,“郭娘子想要去遥城接孩子们就去吧,裴娘子这里有我呢。”
当日罗四海便派了两名兵士陪着郭大嫂子去遥城接孩子们,营地只留下了罗夫人与书香。
这三日尤为难熬,不知道是战事忙还是别的原因,书香一直不曾收到裴东明捎信来,她整日心浮气躁,幸得有罗夫人日夜陪在身边宽慰,总算还能硬撑着吃下去几口饭。
到了离开香末山的这日,她环顾住了数月的小木屋,始觉留恋。只是想到响水城中温馨的家,又满心兴奋。小木屋里也没有旁的东西,铺盖之类与衣物都打包了,交由兵士提着,她只披了连存送的那件狐皮大氅,四顾木屋,见桌上放着的夫妻俩共用的那只木碗,抿嘴一笑,拿着那碗便出了门。
罗夫人见状不觉笑出声来:“你这小丫头过日子倒节俭,连个木碗也舍不得扔。”
她是金玉之器用惯了的,今日走时自然不带一箸一碗,自然不知书香瞧着这碗便想起夫妻二人在山间这段困苦岁月,胼手胝足,苦也觉甜,这碗正好留着做个纪念。
罗四海心细,特意让兵士伐了四根小树,用绳索编了两个软兜,抬了罗夫人与书香下山。这几日红日高照,山间寒冷,积雪却不见消融,一路上兵士行的又慢,等到下了山,已过了大半日功夫。
连存早接到信儿,今日他们要从香末山回来,满城寻了一架马车来,在山下静候。书香与罗夫人下了山,上了马车,那车夫先时得了连存嘱咐,驾车又平又稳,天色未昏,已到达响水城。
马车到得城门口,二人掀帘来瞧这座城池,当日逃命惊惶之态犹在眼前,由不得令人慨叹。但见城墙之上血迹犹新,仿佛整座城池都浸着一股血腥味,书香近些日子本已呕的少了,见到这情景转头便要吐,慌得罗夫人急忙替她拍背,又喊阻了车夫,让他先停下来。
进得城去,车夫便道:“军师有讲,先送了罗夫人回城守府,再接了裴娘子去他的住处。”
书香与连存分开日久,也有些想他,当下赞同。
罗夫人本欲请书香住到城守府,但想到昨天罗四海背了书香告诉她,裴东明与贺黑子当日攻进城厮杀,左家父子得知他们陷进了阿不通的手里,当下强攻,折损了好些将士,这才攻下了响水城。但进得城来,却遍寻不见这二人,也不知道这二人现如今在哪里。
连存既然要书香住到他那里去,定然是因着这件事要慢慢告诉了她才好。当下也不阻止,只拉了书香的手要她好生保重,这才下车归家而去。
书香一个人坐在车里掀帘去瞧街边景致,但见房屋空旷,偶尔看到一队巡逻的军士,其余不见人迹,远在遥城逃难的百姓军眷还未回来。马车路过她家巷子口,那边墙上老大一片血迹,已变作了褐色,瞧着触目惊心,她只觉心头有些不好,却实不知,当日裴东明拼死血战,被蛮兵一枪扎伤,背靠着那面墙,血迹溅透了墙面,命在旦夕……
她喊阻了车夫,令车夫转头,驶进了小巷子。莲香家隔壁院门洞开,房屋连顶全被烧的黑黑的,只留了个土坏院落墙壁,马车慢慢行驶,路过莲香家,仿佛还能听到孩子满月高朋满座的热闹声音,但眼前已是残垣断壁;再往前便是她亲手布置的家,院门同样洞开,院子里已不复旧时温馨。
那车夫是军中人,知道这便是她家,便停了车由得她看。
书香缓缓下车,一步步挪了进去,所有的房屋都留着大火燃烧过的痕迹,门窗房顶易燃的都已变作了灰烬。院子里还有未化的积雪,她一路走进去,家中所有俱为乌有。
院子里还扔着她往日用过的铁锹小铲子,她拿了铁锹便在菜园一角看准地方挖了起来,直挖了十来下,铁锹终于磕着了,她唇边浮上一个缓缓的笑,蹲□去拿了小铲子去挖,终于将下面的东西挖了出来,赫然便是她当日用过的妆盒。
直到打开妆盒,看到里面放着的东西完好无损,一两不少,她终于如释重负。这里面装着的是她家的全部家当,还有燕檀寄存的银子。当日两军交战,看着情形不好,想到万一遇上乱兵冲进城中哄抢,她如今是穷家小户,哪里禁得起抢,索性将家里财务全埋进了菜园。
连存在院里等了许久,十分踌躇如何向书香开口讲裴东明的事,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她披着狐皮大氅,怀里抱着个沾满了泥土的盒子笑着回来了。
“你这丫头怎的才回来?”
书香看到连存抱着盒子行礼问安,才道:“义父不知道,这可是我们家的全部家当。相公只知道打仗,亏得我当日机灵,才将这些全埋进了地下。”
连存听到她提裴东明,神情一黯,又强打精神笑道:“你这个财迷,想要银子回头义父再给你二十两?”
书香睁大眼睛一脸的诧异:“义父你不留着娶义母了?”
连存被她气笑,作势要赏她一个暴栗,小丫头才知道怕了似的抱着讨饶:“义父义父,如今我都快要做孩子他娘了,你怎么能下手呢?”
连存心中一酸,偏面上不能表露分毫,却不着痕迹的收回手来:“若不是看在小外孙的面上,我今日定不饶你。”
“义父你若真想打人,不如就将你女婿叫过来狠捶,他皮糙肉厚,禁得起捶。”
书香本是试探之语,想问问裴东明可有伤着,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出口,讲出来之后见得连存怔了一怔,却未回答,心中顿时提了起来,一双眸子只盯着连存。
连存在她这样迫切的目光之下几乎招架不住,最终笑道:“你这孩子心倒是真狠。只是你这算盘恐怕要落空了,如今女婿跟着左小将军前去追北漠遗部,左老将军准备一举拿下北漠王庭,恐怕这段日子你是见不到小女婿了。是不是舍不得了?”
书香被连存打趣的几乎要不好意思起来,再者,听得裴东明竟然跟着左迁去追北漠遗部,定然无恙,这一路紧提着的心倒放了下来。
阿不通当时夺城,蛮兵虽在城内烧杀劫掠一番,一则这里并无可抢的东西,二则蛮军进城正合驻扎此地,但军营却保存完好。因此连存回城之后,依旧住进了自己旧日住过的小院,左老将军就住进了左迁住过的院子,将军府被蛮军糟蹋的腌臜,里面圈了许多年轻姑娘寻欢取乐,左家父子自然不肯再住进去。
连存这院,自己住在正房,厢房里已铺陈好了,又有新买的浴桶,他叫了兵士提了热水进去,令书香自去沐浴梳洗。
书香洗了个热水澡,又出来陪连存吃了几口饭,今日被摇晃了一路,孕后身乏,早累的不行,吃完了在院里走了几步便回房去睡了。
连存只等她歇息了才出了院子,去寻左老将军。
左老将军今年已到知天命的年纪,一把赛霜雪的长须垂了下来,五官比左迁方正,眉目也比左迁威严更甚,看到连存这时节过来,道:“可是安顿你闺女歇下了?”
他比连存年纪大了许多,但二人从来以平辈论交。连存见了他,哪里还装得下去,一脸苦笑:“我家这闺女冰雪聪明,我生怕瞒她不住。万一……万一东明再找不回来可如何是好?她又正在孕中,又受不得刺激……”
左老将军一生戎马,惯见了这种事情,至如今仍是心有不忍。
“好好的孩子……可恨曾潜那贼子开城投敌……如今已将那贼子捉住,本帅定然教他千刀万剐……”
连存冷笑一声:“可恨的是曾潜那贼子吗?可恨的是你那一生忠心的皇帝吧?就为了充实国库,派了个这样的禄蠹来……将百姓军士当作了弃子!你出去瞧瞧,这好好一座城池,如今都成了什么样子?多少军士毙于敌刀之下,多少无辜百姓丧了性命,流离失所?”说到怒火中伤处,愤而拍桌,横眉怒目。
左老将军是见识过他当年脾气的,知他性烈,虽出身大家子,但不满官场规则,愤而辞官,四处游历,后来若非遇到他,恐怕如今还不知在哪里。
他斟了杯热茶来,拉他坐下,苦笑道:“我也打了一辈子仗了,若论忠心,只能说我忠于这个国家,乃至国家的百姓,不忍见生灵涂炭。若说忠于皇帝……若不是个忠心的臣子,还能坐在边疆守护百姓?”
连存喝了一口热茶,心头怒气被他这话又浇灭了大半,但愤懑仍不得舒解,惟有长叹一声:“……这件事,委实教人寒透了心肠!我一路跟着小将军来此,虽不算军籍,但跟着他在此守了数年,也将自己当作了军中人物,眼看着这些新兵蛋子如今都变作了骁勇善战的军士……在上位者眼中,他们的命不过与蝼蚁一般,还比不得银子重要……”
左老将军面上风霜之色甚浓,仿佛因着他这番话,如今更见苍老:“左家世代领军,家人常年分离,只为了守护一方安宁……如今……”强攻下响水城的那一日,当他踏足这个饱经战火蹂躏的城池,见到满城鲜血尸体,只觉苍凉无比……
有些话,因着身在其职,非不敢说,而是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