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红摇
林清茶愣了一下,忽然泪如雨下,无力地坐倒在案前的椅中,撤了面纱,拿帕子捂着嘴,呜咽出声。
方小染隔着帘子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她还是这么美,这么美。
林清茶哭了一会,强忍着收了哭声,哽咽道:“抱歉,先生……先生果然神明,一眼便看穿了我的身份。我因为一些难言苦衷,不能暴露身份。只求先生不要点破,不要告诉别人。”
方小染道:“这个自然。”皇后娘娘微服外出,当然是不便公开身份了。
林清茶急切地目光望着帘后的身影,问道:“今日来找先生,是希望先生能指点迷津。”
方小染声音凉凉地道:“您身份如此尊贵,有荣华富贵,有金玉姻缘,又何谈迷津?”
林清茶长睫阖下,泪水顺滑。凄然道:“荣华富贵,我不稀罕。至于姻缘,又何谓金玉……”
方小染忽然觉得烦躁不堪,语调冷硬地打断了她的倾诉:“姑娘!抱歉……您的命太过金贵,小的不敢给您算,会折寿的。贵人自然多福,您请便吧。”
林清茶惶然睁大眼睛,求道:“求先生替我指点一下吧!……”
方小染却已然站起身,通过后门进到内院之中,反手关了门。倚在门上,听到前屋里传来林清茶隐隐的抽泣声。又过了许久,才没了声息。
她小心的打开门望去,帘子外面空荡荡的,林清茶已然离开了。
她手扶着门框,已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淡化的那种空落的感觉,又清晰地从胸口传来。
在她努力淡忘过去、还自以为淡忘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林清茶突然来访,身后仿佛带了全部的旧时光,呼啦啦扑面而来,将那似乎已然模糊的往事,清晰地再次跳到了她的面前。
林清茶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来到黑石子镇?为什么偏偏进到她家的铺子里来?
又为什么,要跳到她的面前问姻缘?
话说,为什么一提起“姻缘”,林清茶就满面凄惶?难道是婚姻出什么问题了……
方小染狠狠甩了甩头。林清茶与皇帝大人的姻缘关她一介民女什么事!皇家的婚姻能出的问题可太多了,三宫六院,三千佳丽,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不出问题才是怪事!
心绪烦乱,也没有心思再开门营业,半掩了前门,示意打烊,找了个小板凳,坐到院子里有阳光的角落,抱着膝盖,晒太阳。希望暖暖的阳光,能安抚身体芯子里一阵阵的颤。
皮肤晒得暖暖的,身子深处却总有个寒冷的核,晒不到,暖不透。
方应鱼回来的时候,看到她正挪动着小板凳,从已晒不到的阴影中移动到阳光里。她似乎是一付神不守舍的样子,都没有察觉到他进来。曲着背蜷坐到凳子上,抱着小腿,下巴搁在膝盖上,愣愣的出神。
他放下手中的罗盘等吃饭家什,发出一点轻响,终于惊动了她。抬起脸看过来,脸上没露出惯有的笑容,只轻声叫了一声:“小师叔。”
他走上前,在她的面前蹲下,蹙着眉尖端详着她的脸:“怎么脸色这么差?不舒服吗?”
她看着他,眼底隐约闪着惶惑的神气,却勉强笑了一笑,说:“就是有点冷。”
他沉默了一会儿。他已经很久没看到她这副模样了。他原本有着足够的自信,相信他只要将足够的爱护注入流逝的时光中,终可以治愈她的伤,用一颗痊愈的心来接受他。
在刚离开韦州时,她的眼中几乎每时每刻都是这样凄惶的神色,可是随着路越走越远,时间越过越久,这种神情出现的就少了,或许是渐渐在遗忘、淡漠,又或许她逐渐有了能力去掩饰。只有偶然瞥到她一个人发呆时,那种带着疼痛的落寞,会出现在她的脸上。
在上次他跟她表白过心意之后,他分明感觉到她也在努力地忘记过去,笑容也一天比一天明朗起来。
近几个月中,在她的眉间几乎看不到阴影了,他也很是欣慰。
这几天还在默默的算计,买下这小院的钱攒得差不多了,她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他是不是到时候该问问她,可以到他这里来了?
可是这一刻,在她的脸上,他看到了伤人回忆的强势逆袭。原来,她一直就不曾忘记,那些记忆不过是被她强压在了心底,不经意间,突然反噬。
他一直在坚忍的意志,忽然也有几分茫然。究竟还要多久,才能让她彻底的摆脱过去?他也等得很累……
她忽然手掩着口,咳了两声。
他的思绪被她的咳嗽声打断,恍然回神,道:“你咳了几天了,定是着了风寒了,走,我带你去看看郎中。”扶着她的手想扶她起来,手指刚触到她手指,心中不由地暗惊了一下。
她的手指冰凉。他的动作滞了一下,探掌把她的手裹在手心,只觉得那冰冷浸入手掌,如果捂也捂不暖。天气并不是很冷,她穿的也不少,而且一直在太阳底下晒着,手为什么会这样冷?
心中担忧,却也没有表现出来,扶着她站起来,道:“走,去找郎中抓付药去。”
她的神情已恢复淡然,道:“小师叔你刚回来,还是先去歇一会吧。我没事啦,伤风而已,我自己去熬点姜汤喝就好了。”
“不行。”他简洁地冒出两个字,拖了她就走。她拗不过他,只能顺从地跟去。
从郎中那里运回了几大包草药堆在桌上,方应鱼站在旁边满腹狐疑地翻弄。刚刚郎中给方小染诊了脉,结论就是伤风咳嗽。他问为什么她会手发冷,郎中拖着长腔道:“伤风了——寒气郁结了——自然会冷了——”
尽管郎中诊得一脸自信,但郎中的自信,很可能就跟神棍的神秘一样,是行业伪装,让他觉得十分信不过。
方小染倒是大大咧咧的抓了一包药就去煎了,煎好了就倒进碗里自己喝了,一边喝一边叫唤:“啊——好苦好苦——好难喝好难喝……”
方应鱼听在耳中,不免心疼,不由的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方晓朗在就好了。他配的药从来不十分苦的。……
方小染喝药喝了个大半饱,晚饭时几乎没有吃。半夜里,方应鱼听到外面有动静,披衣出去,看到方小染扶着墙,弯着腰在那里吐。他急忙要走上前去,她她却抬着手乱摇,不准他去过。
他愣愣地停住脚步,不明所以。
她捂着心口,顺了顺气,这才说道:“别过来,熏死人了。”
他的嘴角绷了一绷,大步上前,一手扶住她的手臂,一手替她拍背。她吐出的东西只是散发着重重药气。吐得净了,倚着他的手走得远些,喘息了一会儿,抬头对他一笑:“好了,没事了,吐出来就舒服了。小师叔你去睡吧。”
月色下,她苍白又要强的笑,让他心疼得不能自持。
手腕用力,将她拉了过来,直接按自己的怀中。
她脑袋被按住,脸贴着他的胸口,有些诧异的轻唤了一声:“小师叔?”
“染儿,”他说,“我等得够了。”
她愣了一下,没有答话——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接着说道:“我不要再等。这样干等下去,恐怕你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人。我需得主动出击,把他从你的心里挤掉。”
“……挤掉?”她茫然的问。
“嫁我。”
老虎甲看上了一个山头,发现这山头已被老虎乙占了。老虎甲若想得到这个山头,方法有二:一,坐在山下等,直到老虎乙自动消失;二,果断上山,把老虎乙挤下去。
老虎甲,也就是方应鱼,尝试了第一个办法,终于觉得行不通。准备实施方法二。方晓朗占据着她的心,却只能带给她痛苦。他想救她,也想救自己。
然而那座山头,她愿不愿意呢?
山头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她伏在方应鱼中,闷声闷气道:“今天,我看到林清茶了。”
他的眼睫跳了一下,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她继续说道:“我以为我已经忘了,以为已经可以面对了。可是一看到与他相关的人,我还是受不了。受不了。我可能一辈子也解脱不了了。这样的女人,你会要吗?小师叔?……”
“我要。”他打断了她的罗里罗嗦,果断地说。“只要你说愿意,我就要。”
她却迟疑了,犹豫道:“我……我……”
他知道他提出的这样突然,她下意识的会拒绝,所以并没有急着要答案,而是明智地截住了她的话头:“不要急着回答。”他说,“你想好了,再答复我。”
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他却已然松开她,转身离开。他的背影在月色下飘逸清雅,仿若自带秋水清风。她终于没有作声。命运斩断了她所有退路,又摆了一条新的坦途在她的面前,是恩赐?是补偿?
也许,真的该给自己一个机会。
次日清早,方应鱼过来看了看她,见她咳嗽没有见好,脸色倒因为昨夜的呕吐,显得有些苍白。就明白那郎中开的药不对症。准备出门去打听个好些的郎中再给她看看。临走时细细问了林清茶昨天来时的情形,心中疑惑顿生。也是想不透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千里迢迢从京城跑来,真的只是为了问卦吗?
心中默默的盘算着:也许此处不能呆下去了。一年前玄天教所遭遇的偷袭,其实是真凶未明,细细想去,林相也有些许嫌疑——或许会因为立其女为后之事,对于方小染这个“前妻”起杀心。目前他没有能力去调查、索仇,当务之急是保护好染儿。沉思间,听得方小染又咳了几声,遂将林清茶的事先撇开了。还是先给染儿看好了病,再说别的吧。临走前嘱咐她不要累到,她乐呵呵地满口答应。
看她一副漫不在乎的样子,就知道她又会不听话,却也无可奈何。
方应鱼前脚一走,她就跑去前堂,大门一开,帘子一扯,正式营业了。
然而,她鱼夫人的生意真是萧条啊……她没精打采地趴在帘子后面,脑子里转悠着方应鱼昨夜的话,一时间满心的茫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被旁边与包子玩耍的瞳儿听到了。今天学堂里放假,不用去上学。听到方小染叹气,以为她在烦恼着没有顾客,大眼睛一转,决心为娘分忧。招呼上包子就出门去了。
瞳儿领着黑狗包子,在镇上闲转,寻找合适的目标。他常在算命铺子的门面前玩耍,看人多,见闻广,小小年纪,已是颇有几分眼力。对于看到的人,一眼扫过去,大体就能看出这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是富贵还是贫穷,是欢喜还是发愁,甚至能辩别出他是盼功名还是盼子嗣。
这样随意的溜达着,偶然抬头往一座高高的石桥上看去时,看到了一个外貌特异的人。那人穿了一身青绣锁边的白袍,身材挺拔,相貌俊美,奇特的是,他的头发是浅灰色的,一半用玉簪挽起,散发如云烟般随风飘渺浮动。
他站在桥的最高处,凭栏而立,低眼望着桥下的水面,身影寂寥,神情落寞。半开半阖的眼睫下,透出历尽沧桑的内容。远远望去,让人觉得像是一幅忧伤的水墨画卷,无声地展开,画中透出的伤感,不着痕迹地洇散开来,渲染了每个旁观者的心情。
瞳儿站在桥下仰视着这样的画面,不由的有些看呆了。但他旋即小嘴巴一抿,狡猾地乐了。
这个人自然就是方晓朗了。他正站在桥上出神,忽然觉得身边多了什么东西。转眼低头一看,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手扒着桥栏,仰着脸,一对灵动的乌瞳严肃地看着他。
他的发色特异,常有小孩好奇地看他,但这个孩子的眼神却并非好奇。他却也没有心情搭理男孩,于是转脸再看向水面,继续出他的神。
男孩主动讲话了。他一本正经地说:“人生苦短,生命无常,虽然命运对你不公,但是,这位大哥,我奉劝你一句:要珍惜生命,方对得起生你养你的父母。”
方晓朗听这小娃娃嘴里冷不丁冒出这样一篇老气横秋的陈词,好险没噎翻过去。讶异地看着男孩问道:“娃娃,你在说什么?”
瞳儿被他低脸注视着,这才发现这人的眸子是深灰色的,目光清冽似秋水。被他看住时,莫名地慌乱。好在瞳儿不是一般小孩儿,很快稳住了心神,小大人儿一般正色道:“我是在挽救你的生命。”
方晓朗奇了:“此话怎讲?”
瞳儿见事态没有朝着他预料的方向发展,有些无措了,犹疑道:“你难道不是要跳桥轻生吗?”
方晓朗终于忍不住“哧”地乐了:“谁告诉你我要跳桥了?”
“嗯……我们镇子上小媳妇跟婆婆吵了架,都习惯到这里跳桥的……”瞳儿看走了眼,判断失误,觉得十分丢脸,懊恼至极。他还以为这人有什么事想不开,就上来忽悠他,想让他去找娘算算卦,也好给娘拉一票生意。
“呵……我没有想轻生。多谢你好心,小兄弟。”温和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毕竟还是小孩子,听他说他不想轻生,竟忍不住露出一脸失望来:“我看你满不开心的,还以为你想轻生呢。”
方晓朗的笑意未敛起,只是忽然萧索凄凉,叹一口气,轻声道:“是啊……是不开心呢。”
瞳儿忽然又充满了希望,兴致勃勃地问:“啊~你不开心啊~呵呵呵。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听听啊……”
这小孩兴灾乐祸的模样,让方晓朗哭笑不得。摇摇头道:“你这娃娃……对了,听说黑石子镇聚集了许多卜卦高手,我是久仰了黑石子镇的名声,慕名而来,求个指点的。你可知道镇上这诸多算命铺子,哪家的先生最高明?”
瞳儿心中大乐,急忙点头:“知道啊知道啊,我带你去啊。”
“有劳小兄弟了。”
瞳儿冲着在远处玩耍的包子打了声呼哨,喊道:“包子!走了!”
包子雀跃地奔了过来。它跑到方晓朗近处时,忽然停了一下脚步,仰脸看看方晓朗,迟疑地凑近嗅了嗅他,似乎是记起了什么,忽然直立起身子,前爪搭在他的身上,热情地摇着尾巴。
瞳儿急忙把它驱赶了下去,看着方晓朗白袍上印下的黑黑爪印,抱歉地道:“啊,对不住,弄脏你衣服了。包子总是这样,见谁都亲的。”
“包子?”方晓朗丝毫没有因为衣服弄脏而生气,反而眼光追着这条黑狗多看了几眼。“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
“我娘说,贱名好养活。”
方晓朗一时默然。不免记起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只獒犬,有着最威风的名字,和最凄惨的命运。黑豹和包子,听起来一个尊贵至上,一个平凡至极,其实包子要比黑豹幸福一万倍。
目光又转到男孩身上。包子跟在男孩脚边的样子,让他想起许多年以前,黑豹跟在年少的他身边的情形。尊贵的主子,尊贵的狗。黑豹没有包子幸福,他也没有这个男孩快乐。又记起睡莲临去时对他说的一句话:“其实睡莲多么希望殿下从此远离皇家,做个普通人,平安快乐的过一辈子……”
前面传来男孩的喊声:“大哥,快走呀。”
他从发呆中回过神来,跟了上去。
铺子里,方小染正半伏在帘子后面,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面前的黑晶球。心中想着方应鱼昨夜的话,心头迷茫,叹息着轻吐出一句:“黑晶球啊黑晶球,给我点指示吧……”
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外传来瞳儿清脆的一声招呼:“大哥请进,这位鱼夫人算卦可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