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青拿天鹅
乔缇望着他,片刻,又看看我,含笑行礼:“妾告辞。”说罢,款款而去。
坐回车上,我倚着车壁,与阿元面面相觑。
“夫人,大公子怎会来了。”她小声地说,有些紧张,“他该不会知道什么?”
我摇摇头,安慰道:“不会。”
刚才那是的确意外,不过我也足够谨慎,从一开始就防着被人撞见,和赵隽说那些话声音也很低。后来即便魏郯来到,我也没有露什么破绽,理由都是说得过去的。
“还有乔女君,她怎又回来了?”阿元皱眉。
我看看她,淡淡道:“什么怎么的,碰巧遇见罢了。”
连阿元都嗅出些异样,看来不是我多心。
不过,她还不足以让我严阵以待,现在我心里想着的,还是赵隽的谈话。
如果父亲还在,不知道他要是听到我的回答,是赞同还是震怒?
那些话,当然有怕事推脱之意,但也是我的心里话。
赵隽大概是因为我那孝烈之名,所以跟我说君臣之义。这几个字,我劝降的时候用在了他的身上,但是他想回头再用在我身上却是行不通的。
天子与我,有幼年情谊。我即便有朝一日施以援手,那也必定是因为友情,而不是什么君臣。可是,赵隽所说的手段,却绝不是妥当之法。一个不小心,不仅他和天子,连我都会搭进去。市井小民都知道买卖要谨慎,何况我等赌的是命?
皇家给了傅氏繁荣,也在一夜之间夺去了所有。在我看来,在我送父亲和兄长们上刑场的那个雪天里,什么君恩都已经偿还得干干净净。而我最后的念想,也跟着长安的大火化作了灰烬。
想着这些,我闭了闭发涩的眼睛。
街市上的嘈杂声隔着车帏传来,还有马蹄踏在雪泥上的声音。我不用看也知道,魏郯又骑在马上,任由北风把脸和鼻子吹得发红。
想到他,心似乎被什么轻轻拂过。
如果有朝一日,魏氏果然对天子下手,魏郯可会是当先那人?
☆、秘画
我没再见到赵隽。他说改日登门也当然是空话,魏府每天都有客人来拜访,但是没有他。我希望是我的那些话打消了他那些危险的念头。
不久之后,雍都出了一件奇事。一名渔人在雍池里凿冰捕鱼,网拉上来,却发现底下兜着一块玉璧。璧乃重器,渔人不敢藏匿,报知了官府。而后,经一干饱学之士由璧上的古字推断,此璧竟是佚失千年的名壁“嘉和”。魏傕闻讯大喜,以为祥瑞,奏请天子依古礼在雍池边造一高台。
天子岂有不准之礼,为还在图纸上的高台赐名璧台。
此事在雍都热议之时,年节渐近,我也开始忙碌起来。
自从何逵生乱,混战不断,不分酷暑严冬。如今魏傕一统北方,这竟是头一个不闻战事的年节。雍都每日开市,街上到处都是人。魏府中也忙着备年货,我是冢妇,还要张罗些除旧添新之事。
李尚那边也忙得很,离除夕还有五天的时候,他送来消息,将今年的盈余告诉了我。今年先是做了肉食买卖,又做了絺布,后来又到药材,除去各项花费叠加的成本,共盈利一万四千钱。
按照我先前说的盈利三七分,我该得九千八百钱,可是李尚说他要把当初我救他的那些金子都还上,把所有的钱都归到了我的名下。
我没有同意。不是假意推却,是真的不好意思。延年堂的投入很大,这不用想都知道,能有这个数,我已经很意外了。而且我虽爱财,将来的生意还要全靠李尚,断不可在他面前失了信用。
我让阿元告诉李尚,他若再说这话,生意就不必做了。传信来往麻烦,李尚没再提,却问我是否过去看看账目,也好吃个年饭。
此事我倒是很想的,不过府里近来事多,朝中放假,魏傕父子们也常常闲在家里,我更加不好出门。不过,我向郭夫人陈情,给了阿元三日的假,让她带些年货回家探亲。
魏府的库中存了许多布帛,我给府里的老幼都做了新衣。料子是我亲自挑选的,每个人该穿什么,都颇花费了一番心思。
待除夕家宴呈上新衣,魏傕看了看他的,又看看众人手里的,神色满意。
“吾儿妇甚贤惠。”他笑着说。
我谦道:“舅氏过奖。”
魏傕抚着胡子,意味深长:“我见你给许姬备了虎枕,你何时也给自己做一个?”
众人皆笑,我赧然。
“大伯父此言可为难了长嫂,”周氏在下首笑道,“大堂兄每日忙得家都沾不住,大伯父想抱孙儿,总该让大堂兄闲下来才好。”
魏氏家风不羁,众人笑得更厉害。我纵然看惯了他们言语无忌,此时也羞得脸热。
“父亲放心,此番厚望,儿等必尽心。”魏郯过来,含笑行礼。
魏慈和魏朗几个饮了酒,鼓噪叫好。郭夫人拿起瓷盏抿一口酒,敷着白粉的脸上,朱红的唇角微微弯着。
魏傕亦笑,挥挥手,让我们下去。
我回到座上,周氏仍隔着席向我笑嘻嘻地使眼色。我正要嗔她,魏郯的肩膀挡住了我的视线。
“还添酒么?”他手里握着酒壶,看看我。
我方才跟着他在长辈叔伯中间转了几轮,已经有些上头,摇摇头。
魏郯将他自己的酒盏斟满。
我饮一口清水,不知道是酒意还是方才魏傕的话,觉得心里有些堵。少顷,又用箸夹起两片肉,放进嘴里。
魏安过来敬酒的时候,魏慈朝他笑道:“阿安!你那酒盏太小,男子当用酒尊!”
魏纲的妻子毛氏闻言,笑斥道:“小叔又乱说话,阿安还小!”
魏郯看着魏安,笑笑,拿起手中的酒盏:“你明年就十三了。”
魏安点头:“嗯。”
“该说什么?”
“兄长、长嫂四体康直。”魏安说。
“祝父母才说四体康直。”魏郯失笑,亮了亮酒盏,祝道,“快高快大。”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魏安犹豫了一下,也把盏中的酒饮尽,被呛得皱起眉头。
“近来还在做那马鞍?”魏郯递给他一杯水,问道。
“早做好了,送去了博陵。”魏安道。
“哦?”魏郯微笑,“崔公子收到了?”
魏安摇头:“不知。”
“阿安!”这时,魏傕在上首叫他。
“去吧。”魏郯说。
魏安颔首,向我们一礼,转身走开。
附近传来些嘻笑之声,我回头,是下首几名姬妾在说话。今日家中聚宴,魏傕让有子的姬妾们也入了席,许姬更是获准坐在了魏昭的身旁。
我往旁边一席看去,此时,二人正在说话,许姬低眉给魏昭布菜。魏昭金冠紫袍,更衬得面容雅致。
似乎发现了我的目光,他转过头来。
“多谢长嫂新衣。”魏昭举起酒盏,笑意从容。说话间,许姬也看了过来。
我只得拿起面前的半盏酒,还以笑颜:“二叔新年祥瑞。”说罢,正要饮下,却有一只手伸来,将我的酒盏拿走。
“你长嫂不胜酒力,这盏我替她饮了。”魏郯道,说罢,将酒盏满上。
魏昭含笑,向他举盏:“兄长祥瑞。”
“仲明如意。”魏郯亦举盏,相视间,各自仰头饮下。
除夕之后是新年。魏氏的亲戚都住得近,拜年回访很容易。倒是登门来贺年的各色部将和朝臣都不少,我忙里忙外,天天都要应付宴席。
尽管如此,我还是记得舅母的事,挑了个日子与魏郯一道去了乔氏在雍都的新宅。
说是新宅,其实也不过是从别人手里转来的旧宅,重新拾了屋瓦刷了墙壁。地段不错,周围都是新迁来的大户高门,但是屋子远不如洛阳宽敞。
舅母见到我,自然欣喜。乔恪与乔缇兄妹皆着新衣,特别是乔缇,朱唇粉腮,看得出很费了一番心思打扮。
席间,主宾寒暄,魏郯与乔恪谈论政事,我与舅母说些家常。乔缇坐在舅母身边,眼睛不时地瞥别处。
“阿嫤,我听闻京中有好些高门都想与二公子结亲,可有此事?”瞅着间隙,舅母支开乔缇,小声问我。
我看向对面,魏郯与乔恪正说得入港。此事我当然知道。其实自从我来到雍都,给魏昭提亲的媒人就从来没有断过。
舅母的意思我当然知道,答案也早已准备好。
我微笑道:“此事确有。只是有舅姑做主,甥女不敢多问。”
舅母看着我,神色间似有些失望。不过片刻,即恢复笑意,颔首:“也是,二公子这般人物,自然要好好挑拣。”
一场宴席,魏郯和乔恪比较尽兴,女人这边却是各怀心事。宴罢回府之时,舅母笑盈盈地递给我一只香囊。我低头一看,上面绣着小童戏虎,其意不言自明。
我讶然看向舅母。
她莞尔,看看车马前正与乔恪说话的魏郯,语重心长,“这是在洛阳鹤来观求的,里面是上等的椒香,放在枕旁求子,十分灵验。阿嫤,此事可当抓紧。”
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面上却要感激不甚,谢过舅母,又行礼,满腹心事地回到车上。
牛车走起,我手里捏着那香囊,未几,长长叹了口气。
自从许姬来到,生育之事在我面前就越来越迫切。舅母这样的话,周氏她们也跟我说过,连一向不太管家事的魏傕都有所暗示。
我不是不急,但并非我想,它就能成。我甚至有些妒忌许姬,她守在洛阳许多年,与魏昭形如参商,可魏昭去了洛阳一会,她就得孕。反观我自己,魏郯这些日子日日宿在家中,我的腹中却仍然没有消息。上次来月事的时候,我甚至能从张氏等一干老婢的脸上扑捉到“又没有”的微妙表情。
我盯着香囊上小童的笑脸,越来越觉得讨厌,索性丢开,再也不看。
一路上,阿元瞧着我,一直没有说话。待回到府中,她趁魏郯去堂上,关起门,把我拉到屋子里面。
“夫人,”她有些吞吐,道,“前几日我回家,公羊公子曾去做客,若婵女君也去了。嗯……她给了我一样物事,让我交给你。”
我看她满脸羞色,有些疑惑。待她从衣服里面掏出一块黄绢,再展开,我也登时羞窘满面。那上面画着许多图,都是男女,一/丝/不/挂,身体交缠……我连忙把它收起来,心虚地回头看看房门,攥在手里扔也不是藏也不是。
“她怎给我此物?”我脸上发烫。
“她说这是拜年之礼,夫人用得到。”阿元嘟哝,瞅着我的脸色,“我回来见夫人太忙,便一直不敢拿出来。”
我几乎能想到若婵揶揄带笑的眼睛,深吸口气,平复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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