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微流年
沈曼青美目一片绝决凄烈,极力维持镇定:“不妨先答应下来,等众位脱身,我在王廷伺机劫了吐火罗王出城。”
殷长歌不假思索的驳回:“要我抛下师姐先走,我宁可万箭穿身!”
陆澜山也不赞同:“既是同来,自当同归。”
商晚脸肌抽了抽似乎想说什么,见众人的神情又咽了下去,良久道:“或者我们诈降,一得机会便擒了吐火罗王。”
相较于四人的情绪汹涌,左卿辞异常冷静,淡淡道:“不可能,吐火罗王经过前事之变,必会万般谨慎。”
陆澜山深以为然:“不错,纵是沈姑娘甘愿入宫,对方也会预设钳制之术,诸如药物或机关械具一类,到时候沈姑娘就如飞禽入网,难出生天。”
沈曼青容颜更是惨白,纤秀的双肩微微颤抖。
殷长歌心头大痛,一手扶住柔肩安抚:“就算我拼了这条命,也绝不会让师姐受人欺凌!”
白陌突然想起:“也未必绝望,飞寇儿不在驿馆,或许——”
“区区一个飞贼能有什么作为,外边是吐火罗最精锐的甲卫。”商晚低哼一声,冷诮的讥嘲后突然心中一动:“他不是扮过歌女?如果他愿意矫饰为沈姑娘入宫,或许能——”
话未说尽,所有人都听出了潜意。以飞寇儿代沈曼青或许能瞒过一时,但毕竟不是女子,识破仅是早晚之别,同样是有去无回。
“不行!”殷长歌出人意料一言否决,斩钉截铁的驳回,“师姐和——谁也不能入宫!若有人执意相迫,先问过我手中长剑。”
商晚禁不住冷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沈姑娘是你心头至宝就罢了,难道那飞贼也去不得,殷兄倒是侠义,不知能当重弩几射?”
一声轻嗡,刃虹猝响,商晚已不在原处。他退于最远的壁角身形紧绷,满面杀意,指掌抚上了刀鞘。
殷长歌拔剑并没有攻击,剑尖指地,冷目如冰,每一个字都缓慢而清晰:“要向吐火罗人屈膝求生不妨自己去,若有人执意强迫同伴就往死地,我殷长歌——必以剑斩!”
刹那之间,两人剑拔弩张,和睦的表相彻底撕裂,空气一片僵冷。
对峙了半晌,陆澜山咳了一声,起身隔在两人间劝解,“殷兄稍安勿燥,商兄也休要再提,无论如何我们该共同进退,此时内争无益于事,反而让吐火罗人看了笑话。”或许是为缓和气氛,陆澜山停了一瞬,打了个哈哈:“况且这主意本就不能当真,以那家伙的个性,得知驿馆被围,只怕第一时间已趁乱逃了。”
片刻后,商晚长出一口气,放开了紧握的刀柄,殷长歌也收剑入鞘,两人均不再言语。
僵局依然无法破解,房间一片死寂。
左卿辞空前的沉默,既使殷长歌与商晚反目成仇,险些白刃相向,左卿辞也没有劝止。直至此刻他终于开口,话语多了一抹薄寒:“驿馆被围何等大事,街头巷尾必已传遍,落兄一定会来探看,只要时机得当,递个话应该不难。”
旁人未觉出什么,白陌悚然而惊,小心翼翼道:“公子想递什么话?”
“让他去寻雪姬,那女人既有所求,必有所助。一切举动由落兄自行决断,假如顺利离城,酬金再加千两。”左卿辞的长眸蕴着奇异的光,淡然而轻狂,“若实在无法可解——所有人都不必再回中原。”
白陌肢体冰凉,冷汗渗透了衣背。
第23章 脱枷牢
消息递出去,谁也无法预料飞寇儿会怎么做。
劝服雪姬进谏君王?冒险挟制高官重臣?还是索性只身逃回中原?无形的压力逐时递增,一行人成了度日如年的困兽,心头均有了焦燥,沈曼青尤为憔悴。
时间一点点滑过,铁桶般的围困分毫未减,驿馆内外安静凝肃,每一个人绷得极紧。唯有左卿辞宛如平常,连带白陌也稳住了心气,或许是不谙凶险,又或是看淡生死,这一主一仆镇定得让老江湖都汗颜。
第三日是一个极好的晴日,阳光明亮,空气澄澈,已经有了春天的暖意。
宜洒扫、除尘、晾晒,也宜杀人。
大厅中殷长歌剑眉冷凛,将剑擦了一遍又一遍;陆澜山闭目静坐;商晚侧耳倾听街面的声音;沈曼青容色苍白,隐带凄绝,纤手紧紧握着长剑,仿佛是最后的依凭。
渐渐日近午时,本该前来询问的礼官迟迟不见踪影,已经度过了文书勒定的时限,依然不见半分动静。
众人皆有些纳罕,又猜不出是何种情形。忽然间蹄声杂踏,街上传来兵甲移步之声。最糟糕的一刻来临,气氛凝窒而静穆,众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各寻了最宜于动手的位置。
一柱香后,驿馆大门轰然而开。
满布的剑手和甲兵不见了,门外十六个高大黝黑的健奴抬着一方垂金结络的软榻,两名宫女挑起纱帘,榻上金发雪肤的丽人盈盈而笑,冰蓝色的眼眸灿若晴空。
最前方的礼官抚胸躬身唱诺,悠长的声调难掩紧张:“汉使归国——”
殷长歌的剑尖已经贴上了礼官的脖颈,听见前四个字险险变招,硬收回去,激出嗡的一声轻响。
礼官知道里面几位都是凶神,乍然间脖颈一凉,几乎没厥过去,半晌后才神魂归位,发现眼前立着一个杀气凛凛的青年,神色冰冷的瞪视。他一个激灵,舌头突然利索起来,扯着嗓子喊道,“王命雪姬夫人礼宴相送,请诸位贵使整衣相候!”
衣饰鲜亮的宫人整饰大厅,摆布席位。点上华烛,熏上暖香,置妥软垫漆桌,一盘又一盘珍肴美味流水般捧进来,色泽和香气诱人食指,前一刻一触即发的驿馆,转瞬已成了流光溢彩的宴场。
一时间众人皆陷入了茫然,弄不懂吐火罗人究竟是何用意。
雪姬不笑时如霜雪之姿,美得凛人,笑起来若霞璧生辉,艳夺心旌。此时欢颜呈露,连陆澜山都有些不敢直视。
众人虽然依席入座,到底情势不明,均在暗自戒慎。
唯有左卿辞从容不迫的与雪姬谈笑,一如数日前宾主尽欢的宫宴。“未想此番离别竟得夫人亲身相送,实在是惊喜。”
雪姬未语先笑,冰蓝色的丽眸谑意宛然:“听闻各位贵使在驿馆烦虑,我王也是心下难安,几日未得安眠。此去两宽,往昔皆逝,惟愿吐火罗与贵邦永为交好。”
左卿辞半句不提这三日兵甲森严的封禁,也不问何以情势倏转急变,“既然这是君王所愿,当如夫人所言。”
“所需的一应行辎,我王均已备好,欢宴之后礼官亲送各位出城。”这位任性的宠姬心情极佳,掠见众人僵硬的模样,居然嗔笑调侃。“此去千里,若是过于矜持,各位恐怕要到中原才能再享盛馔了。”
左卿辞微微一笑,当先把盏而饮:“夫人说的不错,良宴难得,自当尽欢。”之后竟似抛开一切,当真享受起华宴来。
众人最初难免戒备拘谨,后来见左卿辞举止随意,渐渐也放松起来大块朵颐,只是默契的滴酒不沾。独有沈曼青饮食一概不碰,苍白的秀颜戒慎如一,殷长歌知她心有余悸,也不勉强。
饮宴过半,歌乐暂歇,雪姬瞥了一眼日影:“欢时将尽,长宴终别,为答谢当日相救之情,我王为诸位备下了一份薄礼。”
随着礼官击掌,六名宫女捧着银盘蜿蜒而入,在每个人席前跪下,银盘中满盛黄金珠玉,琳琅夺目,大厅瞬时宝光生辉。良宴与恩赏来得太离奇,众人疑惑更深,无一人去接,均看着左卿辞。
左卿辞大方起身,优雅的行了一礼:“王上所赐,却之不恭,多谢王及夫人盛情。”
“这是我王之礼,至于妾身——”雪姬冰蓝色的眸子一转,漾起促狭的巧笑:“唯有让宫人代为祝酒一杯,还请贵使勿弃。”
受了命令,雪姬身边一名侍女跪地倒了一杯酒,托起银盘袅袅行来。
或许是不便正视,左卿辞长眸一闪,倏然垂落在侍女的双足。
那是一双套在牛皮绊鞋里的裸足,秀致娇美,足趾似小小的贝壳,足踝的银铃随着步履迸出脆响,声声撩人心弦,可惜足缘有一些紫痕,稍许破坏了美感。
定了一瞬,左卿辞的视线缓缓上移。
柔滑的绸裤宽绰飘逸,边侧开口,露出了光洁的小腿,莹白的腰肢幼细玲珑,脐上镶着一枚碧玉饰,紧身马甲勾出优美的线条,衬着衣上轻晃的垂缨,像一场诱人失足的心跳,可惜吐火罗的宫人在外均以薄纱掩面,无从窥见真容。
侍女始终低着睫,直到停在左卿辞面前才抬了一瞬。
通明的烛光映出一双安静的眼,瞳眸深处隐隐有一泓墨蓝,仿佛最幽深的湖水,唯一的缺憾是大概许久未曾休憩,蒙了一层薄薄的血丝。
左卿辞凝视着她,接过酒缓慢的饮下去,眉间有抹奇异的神采。
饮完他将盏置回银盘,道了两个字。
“多谢。”
天空蓝似一块透亮的宝石,云彩高远,四野安静而详和。
直到离城百余里,陆澜山仍然觉得难以置信,经历的一切皆不可思议:“就这样出来了?”
殷长歌也是一般茫然:“竟然没有陷阱,吐火罗王在搞什么鬼?”
行囊中食水俱全,验过全无问题,白陌望着辎重齐全的驼队发呆,怀疑自己在几日忧心中产生了幻觉。
商晚缓下紧绷的戒备,难抑死里逃生的兴奋:“管他怎样,我们出来了。”
“飞寇儿他——”白陌说了半句又咽下去了,想不通那个飞贼用了什么办法扭转乾坤。
不单是他,几人都在疑惑,殷长歌猜想,“或许是他说动了雪姬。”
陆澜山赞同一半,点点头又摇头:“即使如此,让一国之君改换心意也非易事,不知他是如何斡旋。”
白陌满脑子困惑,喃喃道,“他怎么一直没露面,我们已经出城了,他还是不见踪影。”
所有人皆在猜测,殷长歌不语,剑眉多了一线隐忧。
陆澜山拍了拍跨下的骆驼,不甚担心:“那家伙懂吐火罗语,又有一手妙术,换个形貌,偷张文牒出城易如反掌,一时未至,想是有什么耽搁了。”
好容易脱身,商晚一心想离吐火罗越远越好,不耐烦久候:“现在要如何,难道一直在这里,等到吐火罗王派出追兵?”
“商兄要走,尽可先行。”殷长歌瞧都没瞧他一眼,语气淡漠,“我等他出来,毕竟是为我们才滞留城内,真有追兵还能接应一二。”
眼见两个人又呛起来,陆澜山也不好说什么,不等不妥,久等又不知要到何时,两厢为难。
左卿辞见天色将暗,沉吟片刻,望了一眼远方的吐火罗城郭:“若是未猜错,落兄在城中还有事要办,我们先去车木措,离吐火罗不远不近,也方便通过暗谍打听,或许落兄会把讯息传到那里。”
车木措是个小城,虽不如吐火罗繁盛,也有几千居民,城中与吐火罗人往来颇多,很快即有讯息回传。
对于飞寇儿究竟在王廷做了什么,人人都满腹好奇,私下也有各种猜议,终是难以确定。所以当白陌拿着密报冲进左卿辞的房间,殷长歌先跟过来,接着是陆澜山、商晚,沈曼青犹豫了片刻,也随之跟了进来。
济济一堂一个不少,左卿辞掠了一眼,拆开了密信。
使者来宣读吐火罗王的谕旨后,吐火罗城出了一桩异事。三名吐火罗高官在自家宅邸醒来,均发现枕边钉了一把短刀,刀身深入床板,几乎直贴颈项,刀旁还留了一枚中原才有的结络,其中一人当场就吓晕过去。第二日吐火罗朝中议论纷纷,无不惶然。
第二日夜里,这个数字变成了七名。
从高官到皇亲贵戚,恐惧扩散了十倍。谣言疯一般蔓延,全城兵卫被支得左巡右守,第三日晚间,满朝王公大臣无人敢于安睡,城中灯火彻夜通明。
吐火罗王被烦虑弄得难以安眠,直到晓星将沉才朦胧合眼,不到半个时辰就被雪姬慌张的推醒,侧头望去,他惊恐的发现颈边多了一把雪刃冰寒的短刀。
谁也不清楚刺客是如何进了戒备空前的深宫,将刀投在吐火罗王枕侧,更不懂究竟有多少中原人潜在王城。
被急召来的群臣噤若寒蝉,人人悚恐,满殿无一开言。
吐火罗王徘徊良久,终于决意将惹不起的瘟神礼送出城。王令颁下,甚至没有一个高官敢于领命,还是雪姬主动请缨代为送行,才有了那一场华宴。
密信叙述详尽,读来惊心动魄,左卿辞看完后众人一一传阅,好一阵无人开口。
陆澜山一目十行的看完,回忆了一刻,突然大笑起来:“我说怎么礼官一直青着脸,动不动就发抖,原来是被吓破了胆。”
商晚看了两遍犹觉不可置信,“全城戒备,他还能以一人之力夜刺七名,在君王枕边留刃,怎么可能。”
殷长歌神色异常复杂,既自豪又有伤感,掺杂着难以言说的惋惜,他身畔的沈曼青异常沉默,紧紧抿着唇。
能想通其中关窍的唯有左卿辞,他思索了一阵,“落兄大概与雪姬有所交易,从她那里获悉了吐火罗皇亲贵族的住邸。前两夜是落兄亲为,最后一夜国主枕边那把刀,应该是雪姬所置。”
一番剖析入情入理,众人尽皆信服,陆澜山激赏又钦赞的笑骂了半晌,感慨万分:“等这小子回来要喝上一杯,平日里蔫头搭脑,一转眼不声不响弄得吐火罗人仰马翻,好能耐,好胆色,这个朋友我交了。”
殷长歌忍不住笑起来,稳了稳情绪:“陆兄好兴致,只怕他未必饮酒。”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陆澜山酒瘾大动:“哪个江湖汉子不饮酒,不过那家伙比大姑娘还话少,说不定真不会,也无妨,强灌下去更有趣。”
见陆澜山一脸豪迈,摩拳擦掌意图恶整的模样,殷长歌一则好笑,一则仍有些牵悬,“既然事已顺遂,为何他仍在城内。”
这原因旁人不明,左卿辞心中有数,“殷兄不必忧挂,落兄定是有事尚未完成,否则吐火罗人哪留得住。”又见陆澜山好酒之态,左卿辞笑吟吟道,“待回中原必定要摆上一桌,请诸位喝一顿庆功酒,只是落兄酒量极好,千杯不醉,陆兄想灌倒可未必能如愿。”
殷长歌听得一怔:“千杯不醉?公子如何得知?我怎么——”
他没说下去收住了口,左卿辞也没有问,转而回到正题,“密信中让我们尽速回转,在阿克苏雅会合,为防节外生枝,我们明日就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