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 第24章

作者:紫微流年 标签: 古代言情

她突然说不出话,耳根渐渐红了,“你已抵涪州,交易已了,我——”

“云落想走?”左卿辞轻描淡写点破,悠悠道,“这城中充斥着各色轻狂之徒,孤身貌美的胡姬等同于逃奴,以你眼下这般形貌,想不引人注目都难。何况燕归鸿也到了左近,盛会将启,涪州城几乎是有进无出,若执意逆行引来神捕留意,可未必是云落所愿。”

听到神捕的名字,她的神色一凝,须臾垂下了眼。

左卿辞似能窥透心底,每一句都切中利害,“云落随身行装俱失,此地又不比金陵物产丰富,极难寻到合宜的易容之物,不如暂且留下,待试剑大会结束再作计较,就算神捕也不敢轻疑我身边的人。”

她只是沉默,明知他说的有道理,仍是一分一秒也不想留,那双永远微笑的深眸越来越奇异,让她本能的想退避。

左卿辞也不再深劝,另起了话题,“云落可知今天的狙杀从何而来?”

苏云落立刻起了警觉,“你已平安入城,这些与我无关。”

灯影下,俊颜似微笑又似刺询,“云落半分也不好奇?累及你出生入死,我尚欠一个解释。”

苏云落静默,还需要什么解释,等闲人谁敢与靖安侯府过不去,连文思渊且再三叮嘱,不敢轻犯的世家贵胄,能这样肆无忌惮的追杀,主使之人来头必然不凡,沾惹再深无异于自寻死路。

左卿辞敛了笑,眉间似有一份轻怅,“我大约能猜到来自何处,然而总不愿信,云落说我以身作饵,也确有几分,因着一份意气牵累了旁人,是我的失当。”

她依然不出声。

既然示弱引不来同情,左卿辞换了方法,“云落,我需要你在身边,酬金随你开价。”

俊雅清逸的公子温言细语的恳托,让拒绝变得异常困难。

“你有楚尘和白陌,可以请威宁侯送你回金陵。”苏云落勉强挪开眼,即使贵公子也有自己的困境,可这与她并无关联,她的已经麻烦太多,不愿再卷入任何复杂的纠葛。

“云落不愿?”左卿辞眉间掠过一丝不可察的轻讽,“这样干脆的拒绝,总该有个理由。”

苏云落过了一会才极慢的回答:“护卫之事非我所长。”

左卿辞听若罔闻,“我一路以诚相待,至少该值一个真实的原因。”

一言轻淡,却迫得她不能不回答,苏云落停了好一阵,终于低道,“教我窃术的人曾告诉我,他最后一次出手,是受一个有权势的朋友请托。他本不想接,但出于义气还是应承下来。费尽心力办成了,那位朋友很满意,而后他就到了天牢,三日内肢骨尽碎。”

即使除去矫饰,她依然少有表情,如一个精致的人偶,幽暗的瞳眸里不见一点光,“作贼的命贱,死了也不算什么,他唯一不能原谅自己,是愚蠢的做了别人手上的棋子。”

气氛静滞了一瞬,左卿辞神色不变。“云落担心重蹈覆辙?”

“我不接权贵的生意,吐火罗已经是破例。”她从石凳起身,退了一步,“如果你需要护卫,文思渊会荐一个更合适的人。”

左卿辞全然不予理会,轻描淡写的撂下要挟。“我要你。你若不愿,自有文思渊与你谈,如果还是执意离开,我有十成把握让你三日内返回。”

他的语气依然温和,威胁却字字分明,毫无转圜,神情显示绝非玩笑。

她似怔了一瞬,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灯笼投下的光影模糊,左卿辞的话语多了一分恶意的戏谑,“不想被挟制就不该授人以柄,纵然云落无欲少求,文思渊却自甘为棋,你又如何挣得开。”

俊逸无双的脸庞盈散着邪气,奇异的似换了一个人,仿佛在等她愤怒的拍案而起,指责咒骂。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深楚的眉眼似乎染上了倦意,激红的颊一分分淡下去,惟有睫下的小痣依然鲜艳,如一点胭脂色的泪,带着将坠的脆弱。

“他可见过你的真实样貌?”左卿辞的目光被吸住了,修长的指尖在她睫下虚虚一拂,低喃宛如私语。“这颗痣,生得很美。”

盛会未启,涪州已然沸腾,沐府成了整座城最为热闹忙碌的地方,甚至还要遣出弟子在城中巡视,以免一些性情粗野的豪杰一言不合生了粗焐,不顾场合大打出手。

接待络绎不绝的江湖客的同时,更不能怠慢王候贵客,涪州城的地方官员诚惶诚恐,几乎日日至沐府向威宁侯问安。靖安侯府的公子也是拜访的重点,连日来左卿辞各类宴请不断,大半时间都耗在了酬酢上,苏云落留在宅内足不出户,整日与琅琊郡主主仆相对。

世人多半轻贱胡姬,琅琊郡主阮静妍是罕见例外,她温婉随和,话语不多,随身的侍女茜痕也是活泼巧慧,伶俐而不失分寸,照料主人之外对苏云落细致有礼,从未流露过轻忽之态。这让苏云落颇为意外,一来二去逐渐熟悉,她陆续了解不少。

这位郡主门第高华,至今云英未嫁。她性子文静,颇得家人疼爱,日常淡妆素服,修心养性,常读佛道经卷以自遣。岁月仿佛不忍心在这张完美的面孔留下痕迹,尽管年过三旬,依然是雪肤画鬓,清贵高雅,惟有眉眼处盈着淡淡的愁思,似一朵独居世外的幽兰。

她的长兄与威宁侯年少时即已相识,两家甚为熟稔,此次一位至亲的姨母病重,琅琊郡主才离了长居的府邸,由威宁侯护送至涪州探望。

茜痕捧入水晶盏,下方垫着碎冰,上方盛满一簇簇红馥的果实,“小姐,这是侯爷从宴席上遣人送来的丁香荔,据说是此地独有,极是芬芳鲜甜。”

琅琊郡主手不释卷,眉目清浅,不甚在意:“侯爷费心了,我才饮了茶,荔果请苏姑娘用吧。”

与宴在外依然不忘院内的佳人,威宁侯可谓心细如发,可惜佳人无意,尽入了苏云落之口。

茜痕一转头,见她倚在躺椅上剥食,束着鸦头袜的纤足轻翘,足踝细白如霜,姿态全不似寻常闺秀,觉得十分有趣,不禁抿嘴而笑。

琅琊郡主瞧过来也是笑了,“荔果是冰过的,虽是夏日也不可过份贪凉,替苏姑娘换杯热茶。”

苏云落坐直了一些,谨声道。“多谢。”

这个年轻的女孩是胡姬,却没有面对尊贵者常见的卑微局促,性子也是沉静孤落,并不亲人。琅琊郡主见过的人物不少,直觉她仿佛有些异于寻常,“苏姑娘是江湖中人?”

苏云落道:“我是左公子的护卫。”

一个擅武的胡姬?琅琊郡主捺下了惊讶之色,茜痕则要直接得多,脱口道,“苏姑娘这般倾城之姿,怎么可能是护卫?”

苏云落自然不会解释,低眉而坐,指下又剥开了一个荔果。

茜痕实在好奇,逡巡了半晌,看不出这美丽的胡姬哪一点像江湖侠女,又见她少有言语,当是羞涩矜持,越发想左了,“公子定是想将苏姑娘系在身边朝夕相伴,才用了这个借口。”

苏云落沉默,茜痕当是猜中了,禁不住眉眼盈盈带笑,瞬间已在脑内补完了一本男女身份贵贱相殊,却难抵相思情长的曲辞话本。

苏云落当然不懂她在笑什么,更未发现琅琊郡主在讶异的打量,被侍女影响,阮静妍确实也生出了误解。毕竟从外貌看来极有可能,数日前又见两人之间气氛微妙,她隐约生出了感触。“难怪苏姑娘气质不俗,江湖何等自在,见到我们这些人,定会觉得拘束乏味。”

阮静妍的话语中有羡慕,也有感叹,苏云落不明所以:“不会。”

琅琊郡主神思有些飘忽,柔雅的脸庞笼上了轻浅的悒色,“其实世族与江湖并无不同,有时还极羡慕你们快意恩仇,洒脱自在,傲啸天地。”

那样的江湖,对苏云落而言从来不曾存在,只道,“那都是假的。”

“苏姑娘观我似笼中鸟;我见苏姑娘似云间鹄,视野不同,自是感受不一。”琅琊郡主也不争辩,仿佛想起什么,漾起一抹微愁的笑,“就算我自挟年长贸然道一句,左公子待你确似与众不同,若苏姑娘也有意,请记得门第阶位俱是浮云,唯真心不可不重。”

眷眷的话语一片诚挚,却是风马牛不相及,苏云落放弃了再说。

琅琊郡主低廖寂落,轻转腕上的白玉镯,镯中嵌着一抹似龙眼状的莹红玉脉,衬得皓腕胜雪:“是我冒昧了,苏姑娘一定很奇怪,不知为何我对你一见如故,又因自身际遇,常觉人间多憾,所以见你和公子相配,禁不住多言了。”

这位郡主似乎藏了无限心曲,但无关之事苏云落绝不会多问。

还好茜痕打断了对话,她自门外走回通禀,“苏姑娘,左公子相请,在庭中等候。”

或许是以为两人有什么情话,娇俏的侍女脸庞带着暧昧的笑,琅琊郡主亦是莞尔,“想是宴席已散有事相谈,苏姑娘去吧。”

将最后一个荔果填入口中,苏云落起身拍了拍衣襟。

第40章 烟水绿

砌下有一个人长身而立,俊逸的身姿衬着花木亭台,似花园里赏心的一景,待他翩然转身,寻常的景致突然有了令人眩晕的魔力。“数日忙碌,未能相顾,云落可觉无趣?”

苏云落回过神,无表情的沉默,目光落在径边一蓬矮柳上。

左卿辞笑吟吟的毫不介意,从宽袖中伸出手:“云落爱食鲜果,今日宴上所供的有些特别,想你必然喜欢。”那是一挂鲜润可爱的荔枝,红绡般的荔果粒粒浑圆,与威宁侯遣人送的一般无二。

“听说这一品种颇为珍罕,所产极少。”左卿辞身上散出酒气,俊颜如良玉浅晕,匀秀的指形似白玉琢成,托着红宝石般的荔果,如一幅赏心悦目的画,苏云落看了一瞬没有接,“威宁侯给郡主送了一份,我已经尝过了。”

左卿辞意外了一刹,随即笑了:“果然威宁侯待琅琊郡主亦是别有不同。”

这个亦字用得意味深长,他将荔果放于石桌,闲适的坐下来:“才饮了酒,此时还有些热,云落可愿陪我散谈几句。”

温柔的神情如一张随时可卸的面具,言笑时格外惑人,左卿辞不在意苏云落的冷漠,“这些时日你与琅琊郡主相处还好?阮氏一族尊贵,她兄长为琅琊王,自己又是出了名的美人,才情出众,尤以琴艺称绝,宗室之间极富盛名。”

苏云落没有说话,尽管她对郡主观感甚佳,终是萍水路人,无谓多余的好奇。

左卿辞知她性情,微微一笑,“云落不觉得有些奇怪?明明她才貌双绝,却是至今未嫁。”

那双低垂的瞳眸闪了一下,左卿辞不动声色的接下去,“据说她无心姻缘之事,若非家人阻拦,早已遁入道门长伴青灯黄卷。可叹威宁侯用心良苦,竟是半点打动不了佳人。”

苏云落在入府之初见过薄候一面,记得是个冷愎刚严的男人,想到他伴在恬淡柔雅的琅琊郡主身侧,总觉着有些异样。

“威宁侯每年必往琅琊山消夏,明里是与挚友琅琊王一晤,实则是为郡主,他苦候佳人多年,不惜正妻之位空悬,金陵人尽皆知。”左卿辞漫散的谈着逸趣,忽而转成了调侃的戏谑,“云落可羡慕有这么一个人,深情不移,永远追慕左右?”

苏云落奇怪的看了一眼,好像他突然抽了风。

左卿辞莞尔,话语一转,“瑟薇尔一直很惦记你,屡次向我打听。”

提到那位令人头痛的金发美人,苏云落终于有了回应:“她可好?”

“她是鸿胪寺的贵客,供奉丰足,随心所欲,岂有不好。”不知想到什么,左卿辞眉梢轻挑,似笑非笑:“云落当日对她何等照料,一转头抛诸脑后,关外一别,她已被你视同路人?”

苏云落略略一怔。

长眸凝在她脸上,左卿辞道,“对云落而言,所有相遇皆为浮云,转瞬即逝。瑟薇尔、文思渊、甚至昔日的同门全在心境之外,可是如此?”

苏云落听得出他话中有刺诘的轻嘲,但不明所以。

一错眼俊颜的淡讽消弥无痕,左卿辞道:“是我多言了,今日晚间沐府设宴,想请云落陪我同往,白陌已经备好了易于掩形的衣饰,稍后送过来。”

难以捉摸,善变无常,毫不在意凭借身份纵性而为,又有最具迷惑性的外表,受制于他比文思渊更糟。左卿辞离去后,苏云落默默的想了一会,食完桌上的荔果回了住所。

茜痕见她归来,俏颜梨涡隐现:“苏姑娘回来了,沐府说有人送了东西过来,指名苏姑娘亲启,我替你搁在案上。”

案上是一方精美的漆盒,苏云落启开一看,一挂浑圆分明的鲜荔映入眼中,碧绿的枝叶还带着水气。

茜痕惊讶的轻咦了一声:“也是丁香荔?”

拎起荔果看了看,苏云落取出盒底的一枚短阑,墨意盎然的小字跃然于上。

“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茜痕在一侧瞧见,下意识的念出来,她久侍书房见惯笔墨,禁不住摇头:“虽是咏荔果,此地却非锦江,生搬硬套来赠人好生奇怪,怎的也不见落款。”

苏云落一言不发,随手将短阑在烛上烧了。

听见茜痕的自语,琅琊郡主从书中抬起头,望了一眼苏云落。

花满涪洲城,酒醉三千客。

试剑大会在即,五湖豪杰齐至,沐府倾其所能,举办了一场最热闹的盛宴。

火把烁烁跃动,酒坛层层叠叠,一个院子连着另一个院子,长宴如水一般流泻到街上,云集的游侠壅塞了数条街道。烟气、酒气、人声鼎沸,笑语不绝,来日的生死竞斗无碍眼前的欢娱,千余豪客推杯换盏,斗拳耍闹,喝得不亦乐乎。

内院又是另一番布置。

十几席漆桌缘地而设,每一桌都对应着一位身份显赫的贵客,有执掌一方的重吏,有德高望重的宗族耆老,更多的是名动江湖的武林尊长,由沐府之主亲自款待。

这样的场面当然不可能有苏云落的席位,她随在左卿辞身后,看着他与威宁侯及各方贵客谈笑风生,这个男人以完美的外形与君子之风赢得了众人交相称赞,不知多少惊艳的目光萦在他身畔。

左卿辞的目的是什么,她不清楚,也不关心,安份的扮演一名不起眼的侍女,面纱蔽去了她的脸庞,对襟窄袖紧身的胡服不露半点肌肤,胡姬在外着此类装扮司空见惯,并不引人注意。

两个标致的胡女穿着蓝色卷草纹薄裳,雪白的额上描着花钿,跳着欢快的拓枝舞,几个稚龄胡姬在一旁或歌或舞相合,另有数十名漂亮的姬人在席间款客劝酒,美人的娇言笑语是最有效的调剂,很快松散了略为拘谨的气氛,场面轻悦而随意。

苏云落没有看歌舞,目光安静的落在地上,左卿辞偶然回眸,掠过一抹无从觉察的浅笑,挥退了前来敬酒的胡姬。美人失望得几乎溢出来,又不敢不尊从,捧着银杯怏怏的转去了下一席。

酒宴过半,忽然外间一阵喧声,似乎又有访客到来。

不一会,沐府的长子沐英陪着一行人走入庭中,这群人衣饰精美,或悬剑或佩刀,俱是神采飞跃的青年,一股昂扬的英风扑面而来。

当先一名青年形貌英朗,一举一动有一股豁达洒脱的气势,不待介绍已向沐府家主揖行一礼:“不请自来叨扰了,靖安侯府左卿怀,率友人见过各位尊长。”

沐府之主十分惊讶,下意识的望了一眼左卿辞,起身还礼:“二公子刚到涪州?欢迎之至,正好令兄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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