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微流年
沈曼青应道,“从吐火罗归来的庆功宴酎过几杯,左公子饮得不多。”
“大哥平素到底喜欢什么?”左晴衣颇为苦恼,被这个问题困扰已久,“我也想给他挑几样东西,实在不知他爱什么,像二哥就容易多了,只要挑与武学与兵器相关的就好。”
这是将沈曼青也问住了,她从头细思了一遍,竟想不出左卿辞的喜好。“或者买几本少见的古籍?”
左晴衣能想出的也仅是如此,便转了话题,“在沈姐姐看来,我大哥是个怎样的人?”
沈曼青中肯的评述,“左公子是个温文有礼的君子,遇事不惊,待人宽和,从未说过一句重话。”
左晴衣深有同感,“沈姐姐性子也好,若是你们在一起,必定举案齐眉,从来不会争吵。”
沈曼青被说得红了脸,“晴衣胡说些什么,瞧我下次还带不带你出宫。”
左晴衣笑嘻嘻替她挑了一片鱼脍,“好姐姐,是我错啦,我二哥说喜欢大哥的淑媛极多,不过他好静不爱出宅,更不沾惹红粉韵事,将来成婚了必是宜室宜家。”
沈曼青一口茶全呛在嗓子里,气笑皆非,重重的拧了她一把。
一番笑闹过后,左晴衣敛了神色,泛起一丝低怅,“宫里瞧着人多,其实冷情的很,我真想和大哥二哥同席共餐,可他们几个月才能进宫一次,最多留半个时辰,说几句话罢了。”
沈曼青柔和的劝慰,“他们时常探望,也是牵挂你。”
“我自小寄在宫中,娘娘对我极好,然而至亲远离,没见过几次父亲,更不提大哥,唯有二哥时常探望。直到我跌伤了腰,大哥持着父亲的信物入宫,我才头一回见他。”晴衣有点伤感,忍着鼻酸道,“不怕沈姐姐笑话,那时宫中风言风语难听的很,我也瘫了,直想死了算了,就是怕娘娘伤心。没想到大哥原来这样好,觅了方子让我重新站起来,又为我远赴吐火罗,幸好沈姐姐护着他平安归来,没让蛮人伤了他。”
明眸盈着一抹泪意,左晴衣说着又笑了,“后来我才知道二哥也置了气,拔拳打了几个在军中口舌生疮的世家子,受了好一顿责罚。”
沈曼青触动身世,神色黯了一瞬,随即恢复了自然,“有这样的兄长真是福气,不过为何一家人至今依然分散,左公子长居别业,难道不打算回府?”
说起这个,左晴衣也不太明白,“二哥几次想接他回去,还让我帮着劝,可大哥只是笑。”
沈曼青试探道,“晴衣可知左公子当年为何会离家?”
这次左晴衣真答不出来了,略带苦恼的支颐,“听说是被人劫走了,又似乎不像,大哥从不提自己的事,我也不敢问父亲。”
沈曼青些微的失望,那个人看似一泓清溪,却无法窥底,然而仍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自回沈府半载,追慕者无数,其中泰半是轻浮的世家子为猎奇求欢而来,门第相当的俊彦不多。唯有他,无论人品风仪、家世年岁均是相宜,更何况还有承袭爵位的可能。
唯一的麻烦,大概是与胡姬的传闻,然而沈曼青私下试探,发现左晴衣对胡姬一事一无所知,显然两位兄长从未言及。虽然不知苏云落是如何纠缠上了左卿辞,推想不会长久,毕竟她不仅身份微贱,性情也不讨喜,他迟早会厌弃而另聘淑媛,一些年少风流不足道的韵事,终如轻薄桃花逐水流,过眼无痕。
想到近日的情形,沈曼青的心又有一丝纷乱。这一次师父派长歌来金陵,他的神情与过去截然不同,显得生分而有距离,更不肯入沈府。他客气的致礼,将师父的话语转述,却没有多一句问询,亲近的师弟变得异常疏远,让她陌生而抑怅。从来世事难两全,清远的山门与俗世的烟火,她终只能择其一。
抑下心绪,沈曼青与晴衣谈笑了一阵,眼见日影将斜,她会过帐,携晴衣登上马车返回。
马车行经一处巷道,突然一声锐响,车夫扑然而倒,背心一根短箭深嵌入肉。沈曼青反应极快,将左晴衣按下,手在腰际一抚,才想起自己已经久未带剑,抬目掠视巷道两侧,数个黑影汹汹扑袭而来。
第80章 两难抉
一声脆响,置在书案上的五色琉璃盏突然无缘无故的裂了,斑斓的杯盏化为千万枚碎片,细荧荧的落了一案。
左卿辞心头一动,忽然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白陌叩门急禀,“公子,晴衣小姐与沈姑娘在宫外遇袭!”
事发之地离沈国公府不远,也是国公府最早得信,将两人接入了府中。
左卿辞一路上不知想了些什么,长而直的眉微蹙,一直不曾舒开。待踏入沈府,左晴衣泪涟涟的奔过来,身边还跟了几名沈府陪伴的女眷。“大哥,你一定要救救沈姐姐,那些人本是要杀我,沈姐姐极力护着我才中了毒。”
左卿辞长眸掠了一眼,没有答话。
左晴衣从未见过长兄这样冷漠的神情,瑟缩了一下,“我知道错了,是我不该私溜出宫,以后我再不敢了,若沈姐姐有什么不测,我——”她急得一额汗一脸泪,忍着啜泣份外自责,瞧上去稚楚可怜。
左卿辞的脸庞终于有了一丝温度。“这不是你的错。”
左晴衣呜的哭出来,哽咽的不成声,“父亲和二哥在与沈国公讨论,沈姐姐昏迷了,御医说是中了极厉害的毒,我知道大哥一定有办法——”
左卿辞抚了一下她的发,没有过多的劝慰,半敛的长眸仿佛藏着什么,幽沉沉的窒人。
殷长歌守在苑口,对着左卿辞一拱手,尽管不曾开口,神情显露了千言万语,满是焦急忧虑。
左晴衣请出在沈曼青闺房中的女眷,将兄长引见,忍泪道,“我大哥也懂歧黄之术,可否容他替沈姐姐诊一诊,或许能有什么法子。”
一介贵公子,如何比得过御医,未出阁的女儿家闺房也不宜让男子进入,几名女眷均觉不妥。但见他人材出众,温雅如玉,若沈曼青安好,当真是一双璧人,不禁暗自唏嘘,又却不过左晴衣的苦求,勉强应了。
仆婢环绕的闺房内,一个须发皆白的御医正在收起药箱。
沈曼青静卧榻上,秀丽的眉间有一层青灰之气,唇色发紫,一侧臂腕的袖子剪开,现出一截乌黑肿胀的皮肤,血流不止。
肇因是一枚细如牛毛的毒刺,泛着蓝汪汪的诡芒。
左卿辞诊脉仅搭了片刻就收回指,半晌未开口。
御医本有些不快,见对方诊完一言不发,不免暗生嘲意,但既知是靖安侯府的公子,非但不敢得罪,还要客气的代为圆场。“沈小姐所中之毒极为凶险,名为青龙涎,救治极难,然而也并非无方。比如以鹤尾白强护经络,再用天下至毒的锡兰星叶压制毒性,以毒攻毒,辅以十余种灵药相佐拔除,沈姑娘可望无恙,不过这些药太过罕见,宫中俱无,只怕——”
御医不曾说完,未尽之意很明显,左卿辞也不多言,“御医所言不差,依我诊来也是如此,恕我爱莫能助。”
沈府的女眷原本未抱多大期望,客气了两句将他送出房外。
左晴衣大急,牵着他的衣袖忍泪道,“大哥何以如此草率,不妨再细诊一下。”
左卿辞不置可否,“我送你回宫。”
“我不回去,我要看沈姐姐好起来。”左晴衣还要再说,一双泪汪汪的眸子突然重如千斤,眨了两下竟是昏迷过去,被左卿辞挽抱起来。
左卿辞对快步迎过来的殷长歌略一致意,“今日连生意外,我先送舍妹回去。沈姑娘的毒非我所能,还是另请高明吧。”
一言出口,殷长歌的神色瞬时灰暗下来。
寂静的屋内唯有指尖轻叩桌面的声音。
白陌知道近几天主人的心情空前的糟糕,他屏息敛气,迟疑着思索如何开口。
秦尘进来回报,打破了僵滞的气氛。“公子,淑妃娘娘说晴衣小姐情绪低落,食不下咽,执意要出宫去沈府探望,虽然娘娘已经拦下,小姐仍连日哭泣,郁结难安。”
左卿辞面无表情,秦尘接着道,“至于沈府,沈小姐忽发高热,甚至开始咳血,御医束手无策,殷少侠似乎想送她去方外谷,但路途太远病势又急,怕撑不到。”
轻叩的指尖停顿了一瞬,左卿辞心下分明,咳血是毒入肺腑之兆,这样下去最多不过五六日,待伤及心窍便是药石无效。
秦尘说完,递上一封书信,“侯爷传信来,言及殷少侠去了府内拜望,信中提醒公子务必尽力襄助,毕竟沈姑娘救了晴衣小姐,上次为山河图又得了金虚真人鼎力之助。”
白陌随在秦尘话尾,终是将要呈报的说出了口,“公子,殷少侠今日又来求见。”
左卿辞接过书信并没有拆,默了好一阵,做了一个手势,白陌将殷长歌请了进来。
殷长歌几日不曾交睫,跑遍了金陵的药铺,又在江湖上遍询消息,全无半分线索,眼见沈曼青日渐衰弱,他陷入了巨大的绝望。然而对着左卿辞,他尽量缓和了情绪,“恕我冒昧又来相扰,公子可有云落的消息。”
左卿辞平和得近乎平淡,“请殷兄见谅,她被严缉多时,早已音讯断绝。”
明知会是这般答案,殷长歌抑住涩叹,难以压制心底的颓丧。那枚苏云落于千万人眼前取走的鹤尾白,是沈曼青生存的唯一机会。即使锡兰星叶更为无望,但能寻到一味是一味,说不准便有奇迹,殷长歌强振精神,“左公子可有办法探出她将鹤尾白用于何处,或是卖给了哪一位。”
左卿辞凝视着他,淡淡摇了一下头。
绝望到极处,殷长歌心绪越来越焦燥,逼出了郁恨,“左公子可知刺客是何人指使?”不等左卿辞开口,殷长歌冷道,“这次左小姐险生意外,刺客是冲着靖安侯府而来,公子不可能不详查,可否将内情告知在下。”
左卿辞一语不发,面对质问选择了沉默。
殷长歌郁气攻心,疾声道,“就算我师姐不该带左小姐私下出宫,也是无心之过,如今她为护令妹而性命垂危,难道不值公子一言!”
左卿辞神情渺远,不知在想什么,俊颜有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殷长歌踏前一步,声色俱厉的质问,“左侯一封信,我与师姐万里奔走,任公子驱策,入雪域拼三魔从无退避,公子如今万事袖手,只字不答,可对得起我正阳宫?”
左卿辞望着殷长歌激愤的脸,心底淡漠而嘲讽,多么完美的陷阱,原来不是对她,而是应在他身上。借陈王门下的散客行事,原来是为将薄侯府撇得一干二净,让靖安侯府寻不出半点证据。
这一着得手,将正阳宫、靖安侯府与云落尽卷了进去。
挑青龙涎这种毒,自然是根本没打算让中毒者活下来。那一枚毒刺若是落在晴衣身上,左侯府必会如今日的殷长歌一般,千方百计试图救治。他将被迫召来云落,向她逼索灵药,待两人反目成仇,等着她的就是府外薄侯布下的天罗地网。
薄侯算得极精,已经先将人置于死地。就算成功获取了鹤尾白,缺了锡兰星叶,一切也是徒劳。待晴衣殒命,携她私下出宫的沈曼青便是责无旁贷,靖安侯府势必与正阳宫生出裂隙,正阳宫失了朝中亲贵的支持,加上飞贼一事的影响,薄侯尽可以在御前进言挑动,将正阳宫贬落尘下。
一石三鸟,薄侯的布局毒辣精准,又根本寻不出半点与威宁侯府相关之处,连揭破都无从着手。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苏云落远在异地,受毒伤的也成了沈曼青,薄侯更不会想到,锡兰星叶与鹤尾白俱在云落手中,而今就在他书案上。
殷长歌仿佛又激愤的说了什么,左卿辞不曾听进去,只是忽然觉得烦燥。
苏璇行事不知自惕,与薄景焕结下了宿仇成了疯子,与他何关;她一心要救师父,又为琅琊郡主得罪了薄候,与他何关;薄候处心积虑报复,拿晴衣做饵,却落在沈曼青身上,与他何关;一切纠葛皆因正阳宫而起,殷长歌却将矛头直指靖安侯府,与他何关;何以他要在这里应付殷长歌气势汹汹的问罪,应对父亲的责备,应对晴衣的伤心欲绝,在左右两难中抉择,被一堆不知所谓的麻烦缠扰。
第81章 云梦碎
两个月后金陵天色初暮,各坊陆续关闭,人潮犹未散去,依然带着白日的嚣闹。
一处稍偏的客栈来了一位不起眼的客人,满面风尘,蓬乱的头发散出久未清洗的异味,全然一派远途奔波的邋遢潦倒。
一桶热水抬入房间,小二受了赏钱退出门外,这位潦倒的行客揽镜自照,一点点卸去易容药物,现出了一张深楚动人的面孔。
苏云落细细的沐发,洗去一路尘灰,久不见日色的脸庞被热气一蒸,泛起一丝浅晕,疲倦的肢体在热水浸润下格外舒适,她双臂搭在桶边,枕着下颔险些睡去。直到热水渐凉才起身,换了一套洁净的衣物。
等不到宵禁,她见夜色已沉,轻悄的潜入了玄武湖畔的别业。谨慎的习惯让她先探察了一圈,周围似乎一无监视,这让她有些微的诧异,指尖一勾,武器滑入手中,更为小心的溜了进去。
书房窗棂半开,烛光轻透,她偷眼看了看,发现左卿辞正在练字,依然是青衣玉冠,俊逸中带着慵散,仿佛有些心不在焉。
她抬手叩了一下,左卿辞从案前望过来,似乎有一刹那的凝定,而后挥退案边的秦尘。可这一次秦尘居然并未遵从,仅仅避了两步改立屋角,目光复杂的看着她。
一缕无从分辨的情绪自左卿辞眉间掠过,他开了口,“出去。”
秦尘额角微微渗汗,仍然没有动。
长眸忽然有了阴冷的戾气,左卿辞左手将抬未抬,秦尘倏的动了,退出书房合上了门扉。
奇怪的情景看得苏云落莫名其妙,但室内仅剩二人,让她轻松了一点,从窗外溜入了屋内。
柔黄的烛光映在他的轮廓上,呈现出玉般的质感,每一分线条恰到好处的精致,她微红了颊,忍不住趋近偎了一下。
左卿辞低头看着她,长眸幽淡,并不似以往那样就势拥住她。
她有一点失望,不过并未影响心情,“赤眼明藤已经拿到了,在东海费了些周折。”
她实在太过欢喜,没注意他的沉默,忍不住脸额在他的肩颈蹭了蹭,说不出的欣悦满足,“等师父痊愈,我可以不用再偷了。”
他依然没有反应,直到她觉得不对劲而抬头,他忽然箝住她的颔,力道大得几近疼痛,她猝不及防要推开,他已经覆上来,在柔唇上啃吻啮咬。蛮横的亲热全无平日的温柔,苏云落不自觉的蹙起眉,扶肩用力一推,他半身一仰,臂弯仍箍紧她的腰。
指尖轻触被咬痛的唇,她愕然望着他不明所以。
俊颜隐去了所有情绪,左卿辞缓缓松开,退后一步,拂开案上的精铁匣,声音又淡又冷。“匣子还你,锡兰星叶我另做了他用,还动了鹤尾白,其他的都在。”
她的脑子似乎一瞬间成了空白,过了很久才懂得每一个字的意思,僵木的垂头去看铁匣。匣子里应该是七味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加上怀中的赤眼明藤,正可以让师父复原如初。
可这一次,她数了几遍,怎么也数不出。只知道盛着锡兰星叶的玉盒真的不见了,拼命夺回来的鹤尾白也被切了一半,利落的断口仿佛划在心上,淅淅沥沥的淌出鲜血。
苏云落觉得自己大概是跌入了一个噩梦,所有圆满的欢喜都化成了讽刺。或许这仅是他的一个玩笑,一次惯常的戏谑,她惶惶的抬头,只得到一片冷寂,俊逸的脸庞疏远淡漠,宛如一张完美的面具。
她的呼吸变得格外困难,憋得脸都青了,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屋子静得让她眩晕。哑了半晌,她忍着胸口的绞痛,哀求般看着他。
时间变得异常漫长,他突然成了一个陌生人,没有话语,也没有任何表情。
她的手开始发抖,心似乎裂开了,再也呆不下去,抱着匣子跌跌撞撞的奔向门外,不留神踢到凳子一个踉跄,撞得门扉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