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紫微流年
对峙良久,一只最前方的雪狼终于按捺不住,拉开了袭击的序幕。它猛然跃起,啮向看上去最柔弱的沈曼青,银亮的尖牙犹如来自地狱的恶魔。
雪狼速度极快,可是人比它更快,一道冷电般的霜芒闪现,狼影猝然自空中跌落,雪地上多了一具狼尸,切开的咽喉汩汩流出热血。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接连跃起的狼群疯狂的扑过来,试图用爪牙撕开猎物的防御,饥饿让它们无惧死亡,狂暴的发起攻击。
沈曼青素手执剑,一道又一道剑光掠起,准确的切断试图越界的雪狼咽喉;相较之下,殷长歌的剑更有力,结果也更血腥,每一只扑向他的雪狼都被斩成了两段,他身前的雪地腥气扑鼻,一片狼籍。
陆澜山的武器是短戟,连包裹武器的粗布都懒得解开,死在他手下的雪狼头骨俱被震碎,瘫如软泥;陆澜山身边的商晚用着一柄黑色的刀,刀身薄而短,一次次劈开了雪狼的颈。
及至看到飞寇儿,白陌顿时无语,这飞贼退在内圈身形不动,全仗别人料理狼群,眼神全飘在雪坡上。白陌轻鄙的撇了一下嘴,见局势尽在掌控,放松下来,转头发现主人也在远眺,不禁顺着望过去。
公子在看什么?无须询问,白陌发现了凝望的目标。
那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雪狼,皮毛雪白,在雪坡上宛如一体,额际有一缕鲜红的绒毛。这只奇特的雪狼远远蹲在后方,相较于正激烈攻击的同类,它显得异常安静,犹如亘古以来就踞坐在那里。
白陌曾听说狼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隔着数十丈与狼对望,这种感觉越发强烈,那只沉默的雪狼仿佛在观察,又像是思考。
“它想干什么?”白陌一出口就觉得自己问得荒谬,再聪明也是只畜生,滴水不漏的杀戮之下,狼群已经死了一小半。
左卿辞不曾回答,他依然在注视那只不同寻常的野兽。
无尽银白的雪谷狭长空远,扑袭的狼群犹如撞上了坚壁的潮水一波波破碎,被热血融化的雪水浸着狼尸,弥漫着浓重的腥气。那只巨大的雪狼突然动了,它站起来,伸长脖子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哮叫。
狼群的攻势突然缓了;第二声哮叫,狂乱的狼群停下了攻击;第三声哮叫响起,静下来的狼群转身奔去,丢下同伴的尸骸,丢掉包围中的猎物,摇着尾巴向发出召唤的头狼奔去。
头狼跳跃奔跑,带领狼群爬上了一处坡顶,黑色的山脊突出雪面,像一只潜伏的巨鲸,它就在鲸背踞坐下来。
白陌不明白这群畜牲想做什么,隔得极远仍能感觉到头狼的视线,却见左卿辞的脸瞬间煞白。
飞寇儿忽然开口,话语僵而快:“向东南走,冲到突起的石壁下。”
一句未落,飞贼手臂一扣一甩,在他身侧的左卿辞犹如一块轻薄的石头陡然而起,身不由已被抛掷出去。
白陌脱口惊呼:“公子!”
几乎同时,头狼向着灰冷的天空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号叫。
不同于方才的低哮,号声尖利而旷远,回荡在寂静的山谷,仿佛有风从雪坡上浮掠而过,带下簌簌的雪粒。
雪地上响着飞寇儿最后一声断喝:“走!”
喝音未落,飞寇儿的身影已经在数丈外,如流光掠向左卿辞落下的方向,白陌张大了嘴,眼睁睁的看见坠地的主人被飞寇儿凌空扣住,一路疾掠向东南。
主人的身影越来越远,白陌反射性的拔足追上去,陆澜山虽然不明其意,听得喝声也跟了上去;仍在原地的殷长歌与沈曼青怔了一怔,双双跟缀而行,商晚紧随其后。
同一时刻,所有的狼仰起脖子,随着头狼一起号叫起来。
悠长的狼号充满了不详,空气凝固而紧绷。
突然之间,纯白的雪坡上出现了一道狭长的裂缝。
这一刹所有人都省悟过来,激出了一身冷汗,生死一线,个个用上了全力。正阳宫本以剑法和轻功见长,沈曼青和殷长歌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后发而起,居然超越了陆澜山,缀在白陌之后;商晚的轻身术虽不比殷沈二人,但与专注于内功的陆澜山相较略胜一畴;奔得最快的还是飞寇儿,拖着一个人依然捷如流星。
奔掠到了极致,仍赶不上雪坡裂缝扩大的速度,更可怕的是随着裂缝出现了奇怪的声响,莫名的令人耳鼓生痛,整片沉眠的雪层开始滑动。
疾奔中殷长歌回头看了一眼,脸庞刷的惨白,眸中无限惊骇。
巨大的雪块滚落,无情的向渺小的人砸去,人们狼狈的躲闪,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大地摇颤,日色陡暗,雪层完全倾落下来。
从高高的天空俯视,倾泻而落的雪犹如奔涌的洪水,凶猛的扑向谷底,自然的天威之下,微不足道的人类犹如蚂蚁,瞬间被崩落的冰雪吞没。铺天盖地的雪崩持续的时间很短,没过多久,天地间再度恢复了平静,谷底彻底改变了形貌,茫茫的冰雪覆盖了所有低凹,犹如一只巨灵之掌,抹去了一切生灵的痕迹。
第9章 劫后生
左卿辞的头很晕,对不谙武功的人而言,从半空坠跌是种可怕的体验,更难受的是冰冷的疾风灌进口鼻,几欲窒息。他从未这样难受,却很清楚没有抱怨的余地,后方震耳欲聋的轰响充分彰显了稍有迟滞的后果。
飞寇儿奔得再快,也敌不过千万冰雪崩落的速度,扑天盖地的寒意从背后压上来,左卿辞背心一沉如着重捶,连带牵得飞寇儿身形一滞,眼看重雪覆顶而来,飞寇儿忽然滑了一步,竟又迅捷了几分,积雪如滔天巨浪追逐而来。
东南处突起的壁隆是一块硕大无比的长形巨石,塌坍在几块较小的岩石上,一半斜翘在空中,在大地和天空间隔出了一块空隙,外围长着几棵松树,覆着薄雪,巨石边缘垂着层层冰挂,成了一块天然的庇荫。
石隙越来越近,排山倒海的寒气自脊后袭来,耳畔坠雪的轰鸣声震得人目眩神晕,左卿辞心跳如鼓。飞寇儿的手指异常冰冷,握得他手腕生痛,无数的雪块从耳际擦过,少年全力一跃,带着他撞裂冰挂滚入了石隙。
巨大的冲力让两人跌撞的滚了几圈,左卿辞胸口发闷,意识有些模糊,身下似乎压着一个人,能感觉到对方汗湿的颈项和凌乱的呼吸心跳。无边的冰雪砸在巨石上,外沿断裂的冰棱纷纷坠地,整个世界都在晃动摇颤,黑暗瞬间覆落。
冰冷的感觉逐渐退去,某种气味引得他从昏迷中醒来。
睁开眼左卿辞并不急于起身,扫视了一圈,发现自己身处于巨石下的空隙中,这道石隙高逾十数丈,外围被冰雪封填,西侧掘开了一个向外的雪道,洞口幽黑,想是已经入夜。
洞中生了一堆火,驱散了黑暗也带来了暖意,袅袅升起的薄烟仿佛被无形的手牵引,从另一处挖通的雪隙盈散。火焰上悬架的狼肉正在烘烤,飞寇儿正盘坐火边,身畔一卷剥好的狼皮,一侧躺着昏迷的白陌。
空气中弥漫的烤肉香气让人立刻产生了饥饿感,左卿辞撑坐起来,脊背传来疼痛,按了按发现是雪块砸出的外伤,眉略蹙了一下,探视白陌并无大碍,而后才开口询问:“可有见到其他人?”
飞寇儿从沉默中回神,看了他一眼:“只找到一个,他埋得最浅,狼刨开了雪。”
说完飞寇儿检视了一下烤肉的火候,将熟肉从火堆上撤下,动作之间,左卿辞发现对方左腕衣衫破碎,隐隐有血迹:“落兄受伤了?”
垂头看了一眼,飞寇儿放下狼肉,卷起沾血的衣袖,腕上的裂伤不算深,血已经干了,他从随身包裹中摸出药瓶咬掉瓶塞,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
手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形匀称而漂亮。
俊颜在火焰的暖光中温润如玉,左卿辞显得很诚挚,“大概是冰挂划的,伤在腕上多有不便,落兄容我略尽绵力。”
不等他从怀中取出雪白的巾帕,飞寇儿已经回绝,“不必。”
似乎也确实不需要帮手,少年直接从袖里撕下一块旧布,覆上药粉后敷扎,动作流畅熟练,最后以牙齿咬住布巾打结收拢,大概年少骨骼尚未长成,他的腕极细,紧紧勒绑之后更形单薄。
飞寇儿一贯随意,衣饰粗劣从不修饰。比起殷沈二人的高华、陆澜山的磊落,气质可谓云泥,就连商晚都比他多几分整洁干练。或许是盗贼生涯使然,他像一只独来独往的野兽,本能的远避人群。
不动声色的自对方腕上收回视线,左卿辞接过递来的熟肉,致谢后开始品尝。狼肉很粗,但烤得很好,咸香适度,对连日以干粮裹腹的人是意外的惊喜,左卿辞自己都为胃口惊讶。
将另一份搁在白陌身旁,飞寇儿也开始进食,他在啃削肉后剩下的骨头,撕下每一缕残留的筋肉,比平日咀嚼的更久,像一只骆驼在缓慢的反刍,从细碎的食物中攫取养份。余下的肉被他收在一侧,左卿辞敏感的觉察:“落兄担心食物不足?”
飞寇儿剔得很专心:“狼会避人,很难捉,干粮已经没了,必须留一些肉。”
左卿辞瞧了一眼手中的半截狼腿,飞寇儿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没用,要多吃一点。”
这大概是候府公子听过最直接的话语,左卿辞面上微笑,搁下了狼腿:“多谢关怀,好歹我也是一介男儿,又未受伤,既是食物有限,自当与落兄同甘共苦。”
飞寇儿看了他一眼,扔下骨头,以雪擦去指上的油腻,“不用硬撑,你病了会很麻烦。”
被视为麻烦的左卿辞涵养一流,风度绝佳的跳过了这个话题:“我该感谢落兄,适才雪倾地变,若非落兄相救,我必是性命难保。”
从墙角抱过一堆枯枝扔在火堆旁,飞寇儿半晌才道:“我不想死。”
左卿辞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落兄何出此言?”
卡拉一声将一根枯枝折成两段抛入火中,飞寇儿大概累了,声音混着倦意:“文思渊说不能让你死,不然回去我也会死,其他人能自保,不用我救。”
左卿辞停顿了半晌,眯起的长眸辨不出意味,好一会才道:“原来是文兄一番好意,怜恤我身无武功。”
显然对飞寇儿而言,救了人已是仁至义尽,他在火边铺开狼皮,没有继续谈下去的兴致:“你有裘氅,狼皮我用了,天明后我去找人,你看火,狼来了叫我。”
他居然真睡了,毫不客气的让左卿辞通宵守夜,也不管对方身份如何,是否情愿。左卿辞也不恼,在火边静坐了一阵,开始观察对面沉睡的人。
乍然一扫,飞寇儿各方面显得平平无奇。他穿着从店伙手中买的旧袄,累赘阔大,又沾了一些洗不掉的旧渍,潦倒邋遢,犹如市井粗役。左卿辞的目光并未被表相所蔽,流连在各处的细节。
以男子而言,飞寇儿身量不算高,身形瘦弱,至多及他耳际。这个人似乎多半时间低着头,即使在睡眠中也是如此。飞贼的头发始终裹在粗布中,唯有一点细碎的茸发散在颈后,脖颈长而细致,看上去有几分脆弱。露在衣袖外的指形纤秀,灵活有力,残留在他腕上的指印足以证明这一点。
火静静燃烧,朦胧的烟气轻拂,左卿辞悄无声息的趋近,探向飞寇儿的腕脉,在触及对方的衣袖的一刹那,沉睡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左卿辞定住了,他俯得极近,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头发悬在半空,被飞寇儿的呼吸拂动,一丝丝摇颤。
这样的对峙不在预料之内,一时静滞,谁也没有说话。
停了一瞬,左卿辞对着那张木无表情的脸开口,话语和微笑同样轻柔,如一缕无辜又无害的春风:“抱歉,我担心落兄是否还有其他暗伤,冒昧之下反而惊扰了。”
脸庞笼在他投下的阴影里,飞寇儿什么话也没说,手边用力一扯,左卿辞才发现自己无意中压住了对方的衣角,他起身让开,还未及进一步解释,对方已经翻身背对而眠,全然懒于理会。
伫立片刻,左卿辞回到了火堆另一侧,望着对面横躺的背影,目光沉下来。
天亮了,石隙外依然冰冷,天空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安静的山谷犹如一个纯白的梦境,那场狂暴的雪崩不见半分痕迹。
留下左卿辞和初醒的白陌,飞寇儿独自出去寻人。
白昼的雪域依然寒意凛人,完全离不开火堆,白陌在火旁暖了一夜,狼吞虎咽的啃完熟肉,体力已然恢复了七成:“那群狼太狡猾,简直成了精,险些把所有人活活埋死,所幸公子平安无事。”
左卿辞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狼并不比人笨,尤其在这种环境,它们比我们更熟悉雪。”
厚暖的裘衣避免了冻伤,却避不过肢体被雪砸到的疼痛,白陌揉着腿上的淤伤,问出此刻最揪心的问题:“公子觉得其他人还活着?
这一问题左卿辞也在思量:“正阳宫的内息心法据说有独到之处,即使被雪埋也未必会丧命;陆澜山内功深厚,应该能撑得更久,商晚有几分难料,一切看造化了。”
想起雪崩,白陌余悸犹存:“当真是天威难测,假如其他人不幸罹难,我们该如何是好。”
左卿辞语气很淡,冷漠如异路:“他们还活着最好,也能省点事,运气不佳死了也无所谓,到了吐火罗我另想办法。”
这样的回答白陌并不意外,毕竟同行了数月之久,他有些惋惜:“那几位早已服膺于公子,偏偏下落不明,这最麻烦的家伙倒安然无恙,不愧是惯贼,逃命的功夫一流。”
左卿辞淡道:“这个人腾掠极精,见机又快,确有几分本事。”
白陌尽管不喜飞贼,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悻悻道:“幸好这小人还知道分寸,护住了公子。”
“我的手法对他竟是无用,这确是奇了。”目光掠过飞寇儿留下的狼皮,左卿辞低喃,声调有一线锋锐的冷嘲:“不过也无妨,是人就有弱点,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想要什么。”
他从不怕欲望和野心,有欲望就有弱点。
沈曼青与殷长歌出身名门正派,有师门与道义之缚;陆澜山重义重诺,成就了侠名也必受其绊;商晚冷血而惜命,但有意攀结权贵就不难掌控;唯有飞寇儿……
第10章 猎妖狼
白陌出去张望了一番,死寂的雪谷感觉不到任何活着的生灵,唯一的动静是飞寇儿燃在洞外的枯枝堆,然而夜间起了大雾,模糊了烟柱的轮廓。无风的雪谷,雾散得极慢,白陌挑旺火堆又加上两把湿叶,依然效果不彰。
守了半晌,雪域静悄悄的全无声息,白陌怏怏的钻回洞内,午后雾气逐渐稀薄,袅袅升起的烟柱开始分明,过了一阵,洞外终于有了动静。
陆澜山与商晚相偕寻过来,除了商晚腿脚一瘸一拐,其余尚算安好,两人又饥又乏,除了随身武器,一应物品尽失。劫后余生,相见格外惊喜,迫不及待的分食了剩下的狼肉,几人围在火边闲叙起来。
积雪压顶的一瞬,陆澜山拼尽毕生功力劈开数掌,浑厚内力将覆雪压成了冰壁,尽管被重雪掩没,却留下了一个勉强支撑的空间,不至于窒压而死。等雪崩完全静止,他放缓呼吸,慢慢的掘开雪层钻出地面,正遇上浓雾笼罩,全然不辨地貌。他不敢扬声呼唤,绕来绕去反而走远了,直至雾散后看到烟柱才又折返。
相较之下商晚要狼狈得多,他落入一处冰雪裂隙,侥幸逃过没顶之灾,但因滑跌致使腿骨脱臼,内腑也受了撞伤,费了不少力气才爬上来。幸好碰上陆澜山,替他行功运气打通经络,略好些才相携找过来。
左卿辞仅余怀里一卷银针,替商晚简单处置了一下,自然的浩劫之下,死里逃生已令人足够庆幸,随行物件的失落根本不值一顾。
话叙到尾声已近黄昏,食物成了首要难题。
陆澜山尝试着打猎,然而雪地荒凉空荡,野狼又在他们手上吃过亏,格外机警,躲得极远,商晚装死躺了小半个时辰都引不来一只。纵有一身绝学,两人折腾良久仍是空手而归,饥肠辘辘之下颇为无奈。
入夜,飞寇儿回来了。
或许洞外足印的提示,见到商陆二人他并未露出惊讶,默不作声的卸下肩上的东西,甫一入眼,白陌不由自主的一声惊呼。
抛在地上的是一只纯白的雪狼,身形硕大,骨肉沉重,合不拢的嘴角露出森然利齿,即使死去,样貌依然十分凶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