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相思》 第7章

作者:紫微流年 标签: 古代言情

放下盏,他俊颜微醺,唇色染着水迹呈现出艳丽的薄红,声音也有些不同,听得人心头发痒。“落兄胜得好,再来。”

飞寇儿呆了一呆,听到话语才又划下去。

马奶酒甚烈,左卿辞接连饮下去,唇色越来越红,一双长眸波光流动,春意盎然,一众胡姬被迷得神魂颠倒,舍不得这风华绝代的男子醉倒,争相攀附着要代酒。怎奈红粉多情,左卿辞却不受用,甚至将一干人等尽数屏退。

两人对座而饮又是另一种气氛。

左卿辞连扳几场,笑容渐渐轻漫不羁,闲闲的看着飞寇儿饮酒,或许是之前饮多了有些昏然,他襟口轻敞,清贵的闲雅化为了半醉的疏狂。

飞寇儿输多了也没什么表情,也不推赖,一盏又一盏的喝。他平素极少与人对视,饮酒也是半垂着眼眸,待喝多了眼神就有些发直,长久的盯着对面的人。

左卿辞迎着他的视线,时而漫不经心的啜一口酒,薄醺的姿态分外慵懒。他似乎醉了,又似乎半醒,眼看多一杯就会倾倒,十余盏后却依然如故。

一次次划下去,飞寇儿竟然输多赢少。

空坛越堆越高,左卿辞的目光也越来越惊异,及至东方微白,飞寇儿搁下酒杯的手已经开始发抖,眉眼蕴着朦胧的恍惚:“再喝下去就醉了,停手吧。”

左卿辞迷离的长眸忽然亮起来,哪还有半分醉色,轻勾的唇角带着挑衅:“既然应了赌斗,落兄又何必惧醉?”

飞寇儿呆呆的看着他,又看向他面前的酒杯,最终仿佛想到什么,“你是方外谷的人?鬼神医的徒弟?”

左卿辞眸子骤凝,沉默了一瞬忽然笑起来,“你怎知我师从鬼神医,又怎知鬼神医擅酒。”

鬼神医,医鬼神,方外谷的主人,也是江湖最神秘的杏林圣手。据传他一身医术超凡,却毫无医心,曾经袖手看病者活活死在面前,更立誓绝不出谷。汝南王一度病重,托人以万两黄金加上十余件珍宝相请,使者甚至自刎于谷外,他依然无动于衷,更是落实了鬼神医乖僻之名,谁能猜到这翩翩贵公子竟然与其有师徒之谊,传至武林中必是一场热议。

“我怎么会蠢到跟你喝酒。”飞寇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将头埋在臂弯里好一会才抬起,舌头都钝了,“算我输了,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大概是真醉了,他不再理会左卿辞,慢慢的扶案而起,打开了门扉。

妓馆内的众多西域美人尽管被白陌板着脸强斥出去,始终眷眷难舍风姿玉貌的中原公子,无时不在留意着雅间。此时见得门开,群情欢悦,热情迸发,越过飞寇儿一拥而入,白陌满眼是雪白丰腴的胸臂,束手束脚的哪拦得住,浓腻的脂粉香气混着西域人特有的体味,冲得他险些窒息。

飞寇儿一晃一跌,已消失在一群艳丽的娇躯后。

启程前一夜飞寇儿才回到客栈,别人已整饰一新,他还是敝旧的装束,沾染着数日纵情玩乐的酒气与胭粉气。

白陌实在看不顺眼,干脆别过了头,发现主人也在远远的打量飞贼,不多久左卿辞便转开视线,改与沈曼青谈笑。

左卿辞近日的心情不算好,白陌很清楚这全是混帐飞贼的错。若不是他,公子怎会在斗酒之时被一群俗艳的胡姬近身。不过纵使白陌心中有千般怨气,也不敢在人前流露半分,唯有不去理会。飞贼或许也明白自己不招人见,驱着骆驼与阿克苏雅雇来的向导混在一处,前行探路,远离了驼队。

从阿克苏雅至吐火罗,一路处于荒原和山岭之间,驼队一行历时良久,翻越最后一座雪峰,眼前终于出现了吐火罗城的轮廓。

高高的山岭上所有人勒住了缰,俯瞰远方的大地,被壮丽的景象攫住了。

晴蓝天空下的吐火罗犹如一块被神所眷顾的领域,不见丝毫冰雪的痕迹。

厚重的赤色沙岩筑成了壮阔的城郭,城内屋宇尽为白色,造型奇特优雅,密布星罗,如神之手撒落了无数精致的贝壳,别处冰雪皑皑,这里竟然碧树簇簇,绿意葱笼,一座雄健而不失优美的宫殿在城东拔地而耸,浑圆的穹顶宛如天成,五彩的宫幡在风中飘扬,鲜艳明亮,仿佛一个异域的梦境。

一路从冰刀雪狱中闯过来,乍见这样的地方竟然有些不适,陆澜山慨叹道,“冬日如春,得天独厚,蛮夷之境能造就如此壮观的城池,吐火罗不愧是西域一霸。”

商晚抱刀远眺,听不出是抱怨还是羡赞:“我们一路爬冰趟雪,这群吐火罗人却是会挑地方。”

殷长歌与陆澜山有同感,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好容易到了,不枉这千里跋涉。”

前方拂来的暖风带着木叶和碧草的清香,令人心臆舒爽,左卿辞悠悠道:“传说吐火罗地下有热泉,国度终年和暖如春,永无冰雪之患。”

女子天性喜爱美丽的事物,沈曼青看得秀目生辉,观察也更为仔细:“西侧可是入城之处?驼队似乎不多,中原人在这里会不会太显眼?”

一言提醒,几个想到了同一问题。大雪封山,中原来的商旅必已绝迹,一行人难免显得蹊跷,只怕一露面城卫和城官就会悚然警惕,急报王廷。

左卿辞显然早有准备:“沈姑娘所言不错,我们必须扮作胡地行客,白陌已备好矫装的衣饰,至于改形易貌之举,就要倚仗落兄施为了。”

余人恍然顿悟,一时尽望过去。

飞寇儿还在沉默的眺望,嘴角衔着一根草茎,听着点到自己,拍了拍骆驼颈侧,庞大的骆驼温驯的跪倒,任少年偏身落地。

俊颜笑容和熙,话中有着触探,也有不容拒绝的要求,“吐火罗人的样貌,想必落兄在阿克苏雅早已研究通彻,此番入城是否成功,全看落兄妙手。”

这是命令,也一场考验的最初试手。

解下驼背上的包袱,飞寇儿看了看天色,“我要顶边开口的帐幕一座,还需要清水净布、人太多,要快。”

中原人的形态与西域人截然不同,胡地无论男女都身材高大,面狭眉突,鼻陡而长,发色也是完全相异,差别如此大,形貌转变并不容易。

将雇请的向导打发回转,白陌搭起帐篷,备好物件,飞寇儿打开了一直随身,从不在人前摊开的包裹。作为第一个改容者,左卿辞见到了内里的全貌。

大小瓶罐膏粉、假眉假须假发,还有如肤色的块状软胶,粗细不同的笔,各种古怪的事物,林林总总匪夷所思,最难得的是如此纷杂,竟然收得一丝不乱。

左卿辞盘膝坐于在毡毯之上,目光逐一巡过,又看向眼前的飞寇儿。他知道对方在仔细打量自己,那张少年的面孔和金陵初见时一样,只仿佛更削瘦了一点,他忽然很好奇乔装下会是怎样一张脸。

飞寇儿大概不喜欢与人对视,简单的命令:“闭上眼。”

左卿辞依言阖上眼,感觉视线萦绕良久,忽然顶上一松,发束被挑散,发丝瞬时披散下来。

一只手按在额角,而后是眉骨,鼻梁,颧弓,颔骨……轻巧的指尖在肌肤上一触即收,仿佛在研究一件精致的瓷器,甚至挑起一缕头发审视了片刻,最后少年转过身,卷起袖管开始调弄一堆瓶瓶罐罐。“公子要扮做管帐的?”

“不错,有劳落兄。”清亮的长眸无声无息的睁开,看着飞寇儿熟练的调配易容用料的手,纤细匀长,腕骨秀薄,起落灵巧如蝶。

铜镜里映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棕黄色的发,眉毛和睫毛与之同色,皮肤呈一种暗白,双鬓连着一些细碎的须毛,高耸的眉骨紧挨眼窝,深勾的鼻尖衬着细薄的唇,显得精明而苛刻。左卿辞试着笑,发现镜中人也笑,只是再怎么笑都是一副刻薄的感觉。明知是假,形貌却十分自然,望之毫无暇眦,顿觉大是有趣,由衷的赞佩:“落兄真是神乎其技。”

“这张脸只能用两天,卸去必须由我来,药水是特制的。”飞寇儿拎起一块长布巾,三两下将左卿辞的头发包起来,缠绑成胡地常见的样式,将多出来的发丝掖入巾角,又半跪下来,对已完工的面孔做最后的检视。

近在咫尺的少年极专注,天光又亮,瞳眸中的影子清晰可辨。离得这样近,近到左卿辞甚至发现少年的瞳眸有些奇特,最深处蕴着一抹墨蓝,如幽潭底汪着一脉宝石,异常干净,又异常神秘。

易容能更改相貌,却无法更换双瞳,毫无疑问,飞寇儿生了一双好眼睛。

左卿辞不动声色的开口,“落兄从哪学的这些?”

仿佛觉察到什么,飞寇儿退开一步垂下眼。

左卿辞仿若无事的询问,“可曾有人识破?”

拈起一把极小的剪刀,修去左卿辞鬓角略长的几根发丝,飞寇儿终于给了回答,“既然是假,当然有风险。”

左卿辞语声微扬,似乎纯然的好奇:“落兄手法天衣无缝,谁能有如此慧眼?”

飞寇儿又不言语了。

无视对方的沉默,左卿辞继续猜测,“神捕燕归鸿?”

少年没有回话,算是默认。

左卿辞轻谑道:“纵是神捕也屡次落空,落兄又有何惧。”

收起剪刀,飞寇儿声音有点低落,“不一样,他可以一再失败,只要一次成功就够了。”

左卿辞莞尔,“明知凶险,落兄何不收手。”

飞寇儿静默了一刹,取下披在左卿辞肩头的蔽布。“我天生就是贼,这是命。”

第13章 蜀域三魔

陆澜山化为深棕色皮肤,狮鼻阔口,耳戴金环的虬髯大汉;商晚被乔装成一个双目深陷,肤色黝黑的西域僧侣;殷长歌成了一个翘下巴留卷须的商人;沈曼青被掩去五分清丽,增了三分俗艳,化成一个身材略为雍肿的商人妻子;白陌成了帐房的外甥,厚唇高颧,看起来土头土脑。

每一个面目全非的人走出来都会引发一阵哄笑,一阵惊叹,帐幕最后一次掀开,晚霞已是一抹暗红的余韵,人群围着篝火谈笑,胡杨树下的驼群悠闲的休憩。

陆澜山在研究自己的肤色,又转头取笑商晚。殷长歌摩挲自己的翘下巴,十分不习惯,沈曼青不喜欢矫饰的样貌,但也觉新鲜,许久仍在揽镜自照。

最后出来的飞寇儿完全寻不到之前的影子,他顶着一头蓬乱的卷发,典型的西域样貌,眼光转动之际,活脱脱是一个狡猾低贱的小厮。

一群中原人转瞬成了各具特色的胡人,目瞪口呆之余,白陌由衷的赞佩,“公子睿智,如此安排,在吐火罗一定无往而不利。”

飞寇儿在火边坐下,没有理会旁人,也不见得意,只接过左卿辞递来的水囊饮了几口,倦倦的啃咬面饼。

白陌尤在兴奋的臆想:“假如乔装成吐火罗王,锦绣山河图岂不是唾手可得!”

左卿辞听得忍俊不禁:“如此说来,落兄已是天下无敌了。”

一行人全笑起来,还是沈曼青打破了白陌的无限憧憬:“怎么可能,乔装毕竟是伪技,上不了正场。”

“为什么不能?这脸根本毫无破绽。”白陌抓过镜子看了看,甚至试着揪了一下面皮,“万一国主太显眼,还可以乔装成王公大臣或内侍,说不定真能瞒天过海。”

陆澜山摇头失笑,“哪有这般容易。”

左卿辞唇角轻扬,存心要将飞寇儿拖入议论,“落兄以为?”

飞寇儿眼皮都没抬,“太假。”

“怎么会假。”白陌完全不觉得有问题。“除开易容的行家,一般人哪瞧得出来。”

大概是连续处理数张脸颇为费神,飞寇儿的神态显出了疲累,他本就不爱言语,无意答腔,左卿辞却不放过,“落兄不妨说说看,也可避免我们入城时无心中露出破绽。”

一句话提起了众人的兴趣,尽在等着下文。

飞寇儿勉强抬头扫了一圈,离得最近的是商晚,“行脚僧多半谦卑,遇事退让,而你眼神凶厉,姿态警惕,更像刺客。”

商晚顿时愕然,飞寇儿没有停留,转向一旁的殷长歌,“你习惯下颔略抬,显得倨傲张扬,又不言笑;真正的远途商人通常油滑世故,见人即笑脸逢迎。”

这一次轮到殷长歌怔住,飞寇儿又望向沈曼青,“胡地妇人步子大,走路臀摆摇晃,语声高昂,目光昂然直视,看人不知羞涩,你——”他停住了没再说下去,摇了一下头,显是不以为然。

沈曼青秀颊微红,一半是窘,一半是恼。

飞寇儿看了看陆澜山,难得的没有贬抑,“你还好。”

陆澜山顿时松了一口气,见其他几人的脸色不佳,禁不住想笑。

白陌看对方眼神扫过来,不自觉的挺直了一下,只听飞贼道,“你扮的是乡下人,偏又动作伶俐,眼神活络,反而像骗子。”

这些话语虽然无恶意,但将陆澜山之外的人全批了个遍,个个都不太舒服,左卿辞笑了,端着水碗轻咳一声,“依落兄看,我又如何。”

众人心底均憋着劲,等着飞贼评论这位尊贵的候府公子。

“你动作太好看,不像。”飞寇儿掠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这算什么评断,分明是谄媚之语,听得众人无不暗嘘,左卿辞却像极有兴致,“落兄可否细说一二?”

飞寇儿似乎想不出怎么说,滞了好一会,取过一只水碗,将随意盘起的腿换了个坐姿,衣袖卷了卷,腰脊一挺,肩膀平直舒展,颈项稍倾,臂端略收,忽然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气质,竟有几分似左卿辞。

端碗的手势也有了变化,三指略托,无名指与小指一敛,显得指形纤秀薄长,露出的一点腕极白。一个简单的托碗,不知怎的恁般好看。

一瞬间竟然让人忘了他平庸的脸,场中全看怔了,而后飞寇儿放下碗,身形一散,又变回了鄙俗的西域小厮。

驼群依旧安静,篝火依旧在燃烧。陆澜山蓦的大笑起来,忍不住抚掌喝彩,“好!易形之外更能拟神,不愧是妙手飞寇儿,当真是开了眼界!”

不比陆澜山心无芥蒂,众人的目光尽是惊异。原以为飞贼气息猥琐,怎样易容都难免流于卑下,谁知他举止一变,气质风仪迥然不同,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左卿辞望着低头进食的飞贼,若有所思。

吐火罗,一座极具风貌的繁荣之城。

巍峨的山岭挡去了北风,清澈的纳木河穿城而过,河上有十余座拱桥,桥栏雕着狮子与莲花。地热让空气暖意充盈,绿树婆娑,芳花无数。

吐火罗人尚白,喜穿紧身短坎配阔腿绸裤,无论男女都有健美的身材,随处可见女子露臂露脐,头顶水罐或陶盘婀娜多姿的穿越马蹄形拱门,如一道悦目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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