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户 第50章

作者:我想吃肉 标签: 古代言情

  她这话一出口满屋的人都改了颜色,玉姐道:“哪家九哥?我竟不知来?官家颁诏还是政事堂拟旨来的?纵是,又如何?可曾读《晋书列女传》?魏文帝得立为太子,抱毗项谓之曰:‘辛君知我喜不?’毗以告宪英,宪英叹曰:‘太子,代君主宗庙社稷者也。代君不可以不戚,主国不可以不惧,宜戚而喜,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岂可轻狂无状?!且是与生身父母别,因得权势之喜而忘离别之忧,是畜类也!”

  听得一屋妇人,年长的便讶,年幼的便惭,暗道,纵真个九哥过继,她也能立得住哩。玉姐这话说得正义凛然不假,这些个内宅妇人,多少也猜这时头有做戏之意。纵做戏又如何?只要做得好看。

  这话儿甚好,诸人乐得传上一传,不两日,又入官家耳朵,连慈宫也知道了。皇太后委实恼了玉姐,便说与官家:“九哥甚好,我亦喜欢,止他先时定的妻子不好。官家过继便为子嗣计,洪氏少子,怎可不虑?不如别采淑女,以配太子。”

  官家道:“无故毁婚,是不信不义,先贫贱后富贵,不弃。”

  皇太后必不允:“东宫是国事,我为孙子择妻,是家事。”

  官家道:“天子无私事,东宫亦然。”竟一字不让。

  外头九哥得了消息,报与申氏,申氏因吴王妃言其灵异事,更因素喜玉姐,回来便与郦玉堂道:“大事不好,慈宫要害我儿子,不定将陈家甚样泼妇配与九哥!我是认了洪家大姐的,你快与苏亲家、洪亲家商议,将两处婚事定了,若苏亲家不嫌弃,请先办了九哥的事儿!”

  

第79章 代价

  话说九哥得到宫中消,慈宫万不得已应了官家要过继他,却又生事,想叫他换个妻来娶,忙奔回来告诉他娘。申氏从来是个当断则断的人,听了便催郦玉堂,要将两家亲事办下。

  照申氏与郦玉堂两个躲进卧房里说的悄悄话儿来看,便是:“哪怕为着娶了洪家大姐儿过继不成,我也认了。看现今官家,做了官家又如何?只因一个孝字,听了慈宫的,闹得家破人亡了。”

  郦玉堂素来是个甩手掌柜,万事听老婆的,再一想官家今日下场,唯有心寒而已,当下便应了,又向吴五府里说去。吴王府里因着九哥之事有眉目,也须多听听郦玉堂夫妇的主意。因着官家过继嗣子之事,吴王等宗室对陈氏不满渐多,实不忿再叫陈氏张扬,为着这一条儿,吴王也不想叫九哥娶了陈家女。

  吴王是个精明人儿,玉姐父亲只是个七品御史不假,却是简在帝心的,她老师又是苏正,更离奇的是,这洪谦与霁南侯府、义安侯府又有些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她兄弟又与义安侯府定了亲。这样的人,是你想不要便能不要了的?何吴王妃直夸着申氏是福星,眼又看得准,洪氏也不似个福薄的人,吴王思之再三,吩咐家中一力襄助着郦玉堂夫妇,早日将九哥婚礼办了。

  申氏遣去送帖子的人将到洪家新宅门口儿,却遇上里头打发出来去寻洪谦的人。程实亲自去跑这一趟,脸上的喜色掩都掩不住。许是官家赏识,许是婚姻之故,官家硬将洪谦点为翰林学士加知制诰,到任之前与了他几天假期。自上至下虽有反对之声,这旨意下的却极快,盖因政事堂一力赞同,门下省也不封驳,顺顺当当地颁了下来。

  洪谦有假也不闲着,城外书院因不远处有一引水灌溉的石渠,且汉时藏书之馆亦名石渠,官家开心,便题了石渠书院的名儿,也算是一语双关了。洪谦近来也好往那处去。去年冬天里书院便成,却因京中多事,故而今年开春方正式开课授徒。内中先生由苏正牵头儿,颇集了几位大儒,又有不悟、清静等人凑热闹,倒也有趣。

  年初开课之时,苏先生也不得不乘了车儿,叫人围随着去了。彼时过继人选渐浮出水面,洪谦便不令玉姐出行,叫秀英在家中看护着她,自携了金哥前往。金哥叫裹在大氅里,置于程谦身前,父子俩骑着马,后头跟的捧砚乘口租来的马,也跟着。却不径往,拐了个弯儿,路过了霁南侯府门口儿,顺道与朱家人并行。珏哥过年便十六,高高个儿,也是弓马娴熟,老实退了洪谦半尺之地,听他说着书院布局。

  朱震年高,却因朱珏“丧父”,书院又不远,也跟着前行。因天冷,便与朱雷等乘车,看着洪谦,动了动嘴儿。朱雷撩开车帘,对洪谦道:“早起天寒,城内便罢,出了城,将哥儿往我车里来。你要带他跑马,等后半晌日头升了天回暖,再带他。”

  洪谦点头应了。朱雷放下帘子,对朱震道:“知足罢。”朱震苦笑道:“我岂是为这个?难道我还要闹笑话不成?我所忧者……大姐与少卿(郦玉堂)家九哥定亲,那九哥将来是何前程,你我尽知。将来,唉……”朱雷道:“沛哥不是不识好歹的孩子,你怎地还?”朱震道:“他吃了这些苦头儿,又天幸与了他机缘,苦读成了进士,又有好名声,又立得正,且在壮年深得君心,翌日封麻拜相也未可知。”

  朱雷道:“这不是好事?”朱震道:“大哥不是走的读书的路子,是以并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读书人,哪个乐意做外戚来?”朱雷名字里顶着个雷字,其实也扛不得雷,眼下叫兄弟一道雷劈了,人也傻了。

  本朝虽无明文禁绝外戚干政,只许恩崇他们,却有些个约定俗成的做法儿,譬如,外戚可崇以高爵厚禄,却少有执掌中枢。非特是诸后、妃之母家,便是不幸尚主的驸马,也少有能出头的。婚姻好讲究个门当户对,不少勋贵之家倒以结姻帝室为荣,何者?谁个能保证子孙代代兴旺来?或嫁或娶,中间儿有那么一遭儿,也好使家里缓一口气儿。

  读书人则不然。他们从源头上便是凭本事考上来的,又重气节、又重风骨,还好有个治国平天下的抱负。凡有这等想头的,因着阴差阳错一桩婚事,却将一家大好前程抛却,心头滋味实是难辨了。

  文士与勋贵,虽则同朝,彼此不定还能结成朋友,想法毕竟是有些儿不同的。是以朱雷开心,朱震这个自家读书拼出来的见了便心中难受。他心中实是愧疚的,否则也不会依了太夫人那不认的主意,眼见洪谦过得顺当,也替他欢心,心下少安。哪料天上掉下个馅饼儿来,饼儿却是有毒的,不吃还不行!朱震这几日愁得脸上皱纹都多了几条。

  洪谦才三十五岁,传胪出身,御史清流,简在帝心!九哥入主东宫,不立时即位,他还能有几年余地,一旦九哥登临,他便只好领一侯爵,顶好自请辞了身上实职,回官家赐宅里听歌看舞。何其悲也?!其子孙,唯一一条路,便是读书读出来,然而除非有大能者,否则,也只好游离于政事堂之外。过个三、四代,好有人忘了这外戚出身,子孙有能者,入政事堂方不致受大非议。

  朱震是读出来的,晓得读书这条路并不好走,与他一道考秀才试的,到如今,能做了进士的,也不过十数人而已,这已是数十年过去了。

  结姻帝室,于士人而言,实是……葬送子孙名望前程!

  朱雷因兄弟读书,于这些事上头也不是十分不解,一经提醒,也是苦笑:“事已至此,便又如何?”他本极看好洪谦的,所谓进士身份,不过进身之阶耳,从此步入官场,可不是看你诗作的好、文章写的妙,是要考你做人做事的,洪谦长处,正在于此。正该迎风展翅、翱翔万里之里,叫人捉了去往笼儿里装。朱雷也觉憋气。

  朱震闷声道:“他恐心情不好,你与他说说去,他爱听你的。”

  朱雷觑了空儿,与洪谦提了两句,也微露朱震关心之意,洪谦低着头,靴尖儿划着足下地,闷声道:“我也想着了,总还有几年,能到哪处是哪处罢。容我再想想后路。”

  此后便常往外去,也在书院里占一间房儿,装些儿书籍,也好往演武场上耍枪棒。

  程实乃是因着家中秀英有孕,将请了郎中来看诊,得了喜信儿往外送的。不防门上遇着了亲家来人,忙招呼了两声,顺嘴儿一问,郦家人也顺嘴儿一说。程实也不忙往城外去了,先去回禀秀英,且说:“请娘子示下,是否一道说与官人?”

  秀英道:“如何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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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实往外寻洪谦不提,秀英却与玉姐道:“唉呀,这下我可放心了。”玉姐心里发苦,秀英有孕自是好事,她与九哥的亲事,原也是好事,现在下,却不知是福是祸了。以她聪明,又是自幼充男孩儿教养的,明白过内里境况,竟比旁人还要早些儿。外戚之名,实不好听。勋贵人家倒罢了,人家也算有些儿根基,倒不怕,读书上来的人家,不好背这名声。

  她原道九哥争气,若有机缘自家又有本事,公侯之位或可期,王位虽不敢很想,也不是不行。这倒也还罢了,自家也算不得外戚。哪料事情急转直下到这般地步来?先时九哥说不想争时,她尚略有不平,待事将明晰,此事若成,却是拿她父族前程来换,整个人都觉不好了。真个坑爹了。不特坑了她爹,她兄弟也只好顶着个国舅名儿长大了,到她侄儿长成时,才好洗一洗这名头儿。

  玉姐心中愧意,实难描摩出来。未免一意叮嘱着母亲:“叫金哥好生读书,不可坠了志气,家风要立起来,休问得不得着功名。若以读书无用,则遗祸子孙。”秀英嗔道:“晓得啦。”玉姐想这不是个事儿,须得与父亲多说些才好,又恐说了叫父亲心中难过,年里年外,她心情实重。

  又想,既拖累了娘家,好歹与他们多安排安排,也好稍解心中愧意。程、洪两家与她许多嫁妆,江州又有田产一类,她手上有自慈宫处坑来的金子,除开造书院花费两千余,余下的便在京中买宅,两座五进宅花费了一千余,分与程、洪两家。先时买那新宅乃是三进宅,略便宜些儿,也寄到洪谦名下。如今玉姐再买宅来,秀英便不肯要,林老安人与素姐更不肯。

  秀英道:“你要出门子的人,留着些儿私房,将来往婆家好急用。”玉姐道:“我还有甚好急用的?休带碍了慈宫的眼才好哩。家里养我这些年,总要回报一二,也是我的心。难不成要我到了婆家,再拿婆家的补娘家?那又成甚么人了?彼此名声都不好听哩。”

  便议定,眼下居住三进宅过户与金哥,五进宅一座留在娘家,一座充做了嫁妆。又要买田,以每亩十贯钱,买了十顷地,付与秀英。自将江州地作嫁妆携了,尚余数百金,又打造头面,花费不过数十金而已。

  秀英拧不过她,只得由着她,一道应了郦家,一道收拾她的嫁妆,又要将首饰等翻拣一回,再添新样,又要备玉姐之嫁衣。两侯府闻说,也使来帮忙。二府在京中经营数代,一应都熟的,且心怀愧疚,又要结好。玉姐之嫁衣却是霁南侯府寻上等绣娘赶制,义安侯太夫人又为置珍珠衫儿。

  待添妆时,苏正夫人、梁宿夫人等皆到。连同两侯府处、洪谦同年处、钟御史等处,皆来。金珠宝贝,流水般往箱内填。玉姐又取闺阁不便携带之物,并些江州绣屏一类,分赠与各家未嫁女孩儿。

  京中嫁娶,好晒个嫁妆。苏先生极不含糊,亲书“佳偶天成”卷轴,又赠以书籍。总是书院内学生多,梁丞相脑筋极灵活,因也兼着个讲学的名头儿,便择那字迹好的学生,命他们抄书。从来人多好做事,不多时,抄成数百册,顶着苏先生赠书的名头儿,也往嫁妆里放了。倒好做成一段佳话。

  因众人成心帮扶,虽日子仓促,却也办得似模似样,到这一日,玉姐妆扮毕,真个儿顾盼生辉。秀英喜极而泣,满室妇人皆与惜别。吉时至,有使女扶母女二人一上一下立定,皆凤冠霞帔,秀英便说:“往之汝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

  及出,又有洪谦戒之:“往之汝家,以顺为正,勿忘肃恭。”

  因金哥年幼,不得背玉姐出门,使的是苏先生的幼子,总算是有个同门名份。霁南侯太夫人看了直抹泪,却也说不得甚。

  男家是九哥亲迎,众兄弟、堂兄弟围簇而来。民间早有传闻,这九哥将要入继大统,都齐来围观。见他一身礼袍,相貌端正威严,都说“好男儿”。不论他生的是丑是俊,只要面相方正刚毅,看似不好拿捏,围观的便都喜——实是不想有个软弱太子。

  到得洪宅,也有一干妇人,却不好狠拦,戏拦一回,叫九哥吟几首诗便放他接新妇。

  玉姐带着小茶儿两口子并朵儿、李妈妈,并秀英新与她配的两房人家,余者并不多要,秀英还嫌少,恐寒酸,玉姐却说:“我有主张哩。”是以陪房并不多,使女也不多。反是她那嫁妆,叫看客议论纷纷。她这一分嫁妆,纵在京中,也算得丰厚了。那后头抬的书,更有一丝意味。

  到得郦家,先撒谷豆,牵巾而入。新人交拜天地,送入洞房。这房儿是九哥原居的,并不甚大,内里铺陈一新,先是洪家亦遣人来铺房。又要撒帐,唱那撒帐歌,不外是求子孙繁息、家下和睦一类,其词不能一一记数。又合髻,将两人头发各剪下一绺来,结作同心结,以作信物。虽则大儒讥合髻之仪,然上自公卿、下至黎庶,颇有人信之。玉姐九哥两个,却是内心颇喜的,饮那交杯酒,也似饮蜜般甘甜。

  礼毕,九哥往外与客饮酒道谢,玉姐坐于内,颇不自安。郦家她是极熟的,晚间之事,她却不甚熟。秀英算得泼辣女子了,与女儿说这闺房之事,比寻常母亲也略露骨些。盖因洪谦叫她多教一些儿,既说得多了,玉姐颊上便烧了起来。

  亏得郦家上下人等与她都好,六姐、七姐来相陪,又有江州老乡七娘、八娘,皆感去年成婚时洪家看顾之德,与她解围。此时为顺,新嫁娘总要羞涩些儿好,纵有如人有一二酸话,也叫她们挡了去。

  外头九哥亦如是,他兄弟九个,堂兄弟无数,不须另拉旁人,足以挡那四面八方来的酒水了。到这时,吴王妃也须说:“还是兄弟多些个好。”全忘了吴王生这许多子女,子又有子、子又有孙,为愁如何养这许多人时的火气了。

  一场婚事,最开始的并非小夫妇二人,却是秀英与申氏,秀英这头,双喜临门,一则嫁女、一则有孕,家内招呼人时,也每扶着腰。霁南侯夫人韩氏看了,肚内暗笑:慈宫怕要气坏了罢?

  申氏却是开心,一辈子只养了一个儿子,若不能亲为他操持娶妻,必是一件憾事。纵知这儿子留不住了,抢着娶进这个儿媳妇,她心里也是快意的。倒要谢一谢慈宫了,不是她横生枝节与了这上佳借口,申氏也不好这抢着出手,恐这辈子也喝不得亲生子的媳妇茶了,岂不遗憾?这一番非止如愿,还要赚上“有信有义”、“不畏强权”的好名声儿,也是为玉姐张目,申氏心中之喜实要压过儿子将要变作旁人家之痛。

  凡来之客都是肚里有数的,谁个这会儿不怀好意闹个不痛快呢?纵有,也要叫周遭想巴结的给按下去了。九哥今日酒并不多,宾客们也极有眼色,瞅着差不多了,便自行散去。申氏看九哥脸上红着,步子还算稳当,犹不放心,唤人与他打水洗脸,又叫他漱口,含片鸡舌香,才放他去洞房。

  房儿里玉姐床上坐了,来的女宾早走了,六姐、七姐等得了消息,也各离去,留玉姐与府内几个等九哥到来。玉姐心下忐忑,却不知九哥比她还忐忑,一颗心,既紧张又期待。此等境况,九哥梦里不知梦过几回,此时犹恐是梦中。尽力定了定神儿,九哥大步往房儿里去。这气势,不似新婚洞房,却好似要征战沙场,抑或是步入考场。

  申氏家教得好,不许儿子们与婢女胡来,一是防婚前生子名声有碍,二是恐年纪沉缅坏了品性,更是怕庶孙生得多了养不过来,拖穷一家子。九哥这婚事又仓促,不及细教,推与郦玉堂父子几人。父子几个一商议,也不好叫他往行院里去,欲要与他婢子,他又死活不要。唬得父子几个道他“不行”,连连逼问。

  九哥叫逼得窘迫,怒道:“我与我娘子成亲,干婢子何事?”郦玉堂目瞪口呆,只得塞他几本春册,又将各自秘藏的一些个物件儿暂件与九哥赏玩,各人各有嘱咐,无非是些个男人间说的下流话。九哥不好意思,脸板得更紧,耳朵却竖了起来,一连几日,天黑了便在卧房内点起灯来,揣摩那周公之礼。

  今日九哥与自己打气,必要……咳咳。不想步子太坚定,将房内玉姐惊着了:“这是怎的了?”九哥看玉姐的脸儿,愈发扭手扭脚不知要怎生是好了,硬着头皮,往前一步,坐她身侧,鼓劲儿将她手儿握住了。玉姐扭脸儿看他,九哥正看着她,四目相对,玉姐低头一笑。九哥看她姣美侧脸,喉头抖动,忍不住揽她入怀。

  玉姐待要挣扎,九哥也不放手,两个好似游戏一般你来我往,身上都升起股燥热来。九哥终于开口道:“好娘子,我盼了好些年、梦了好些年了。”

  玉姐将眼儿斜眼,眉梢眼角满是情意,九哥凑过脸去……

  红烛高烧,鸳帐低垂……(没灯!光线不好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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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两个不敢久睡,九哥固志得意满,玉姐亦情意无限——只身上有些儿酸软,却也忍羞起身,嗔着瞪了九哥无数眼,九哥也不恼,只管傻乐。

  奉茶时,郦玉堂与申氏高坐,都喜不的。身前放两拜垫,新婚夫妇来拜。玉姐改口极快,也不叫阿翁阿家,“爹”、“娘”二字咬得清楚响脆,申氏心中欢喜无限。奉茶毕,又与兄嫂见礼,玉姐丝毫不以将来前程等等自矜,兄嫂等皆喜。九哥见状,心里便更爱她。申氏见她那十余年不爱笑的儿子望向玉姐时眉目便含情、口角便含笑,反欣慰:她非敬爱他不能这般和气讲理,他非信重她不能如此心地和软。两个一道往那处去,便好同心同德。

  思及此,心又酸楚,往“那处”去后,九哥便不好叫自家娘,只好叫“婶子”了。

  那头玉姐见礼毕,强撑往厨下,与公婆一家做几样小菜,又来侍奉申氏用饭。大娘笑道:“新妇头一日,可好辛苦了,我们便好躲个懒儿。”申氏也说:“往后不用这般,咱家不用这些个虚礼儿,你与九哥过得好,便甚都好。”玉姐笑应了。

  然却接连数日亲下厨与申氏洗手做羹汤,口内“娘”长“娘”短叫来。六姐但劝她,她反说与六姐:“眼下情势,我不说,你也晓得,外头看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谁个想……骨肉……分离……我只恐再见时,这一声娘也叫不得了,只好趁这时候儿多叫几声儿,趁还在这里,多孝敬几餐饭。”

  一席话儿说得六姐也伤感,又说与申氏并诸嫂,合家都道新妇明理体贴。往吴王府见吴王夫妃,两个也是跪得干脆。玉姐更奉针指,不以前程说话,只做孙妇恭顺之状。

  九哥愈重玉姐,两人婚后,玉姐便叫他“九哥”,九哥便呼她“大姐”。[1]回门时,九哥亲与岳父母行礼,真个跪地而拜,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响头。洪谦秀英见此情况,也放下心来,两人并同林老安人等,实在玉姐身上倾注无数心血,玉姐出嫁,几人真个数日不曾安眠,唯恐有失。今日见九哥这等做派,便知玉姐在婆家立住了脚。

  玉姐却更有肚肠,申氏疼她,她也抱着申氏胳膊撒娇儿,滚到申氏怀里讨人情:“娘知我来京不久,买不着可意的人使唤,好歹赏我两个可人儿,不管往哪处,我总好带着。”申氏最牵心便是九哥过继后,慈宫为难,自家鞭长莫及。今玉姐故意讨她身边之人,实是叫她心安——有自己调教出来的人跟着玉姐,也好照看九哥。

  当下便允了,叫了她心腹的两个使女,一名青柳、一名碧桃,皆是十五、六岁年纪,平实可靠之人。玉姐又私与九哥说:“好叫娘放心,有这两个在,娘也觉心安。”九哥愈发觉她思虑周全。

  二人婚不旬月,便降下旨来,命九哥过继。这过继之仪倒简单,且将玉牒更改即可。过继之后,方是册封,旨意下时,九哥便是太子,玉姐夫荣妻贵,亦做了太子妃。因一应礼仪、舆服未曾齐备,典仪未成,却要数月之后,一应完备,方好行礼。

  官家得这个儿子,不喜也喜,九哥夫妇与郦家拜别,却是泪洒当场。于玉姐,是丢了个舒适婆家,往与两宫角力,固不怕,心实不喜,亲爹洪谦之仕途眼见要绝,更是心痛。于九哥,却是与亲生父母礼法永隔,悲从中来。最难过是众人皆道你占了天大的便宜,再说难过便是你矫情。纵以玉姐之辩才无碍,也不能直说了心中难过。

  移宫之日,两人往拜官家,官家感叹:“常以汝为吾家麒麟儿,恨不能是我儿子,今日竟真个做了父子。你不开心么?”

  九哥道:“国家有难,固不敢辞,然……如此我将失母。官亦失子,两两相对,不亦悲乎?且,将膺重责,敢不恭谨?”官家道:“你是个好孩子,我既已伤过心,便不要重蹈覆辙,你我父子,理当同心。”九哥躬身道:“敢不从命!”

  官家又说玉姐:“你很好,若有人不好,可便宜行事。”

  

第80章 交锋

  春已老,池畔柳依依。

  石渠书院春日景致委实不坏,诸学子来此不过区区两月余,有些个还是将将投入门下的,却闲时好动个手儿,譬如将几块怪石挪挪地方儿,意境便与匠人堆砌全然不同了。有些这个人在,哪用多久,书院还是那间书院,格局还是那个格局,周围细微之处已改了不少,于读书人而言,确是顺眼许多。

  洪谦便是在这里与梁宿漫步闲谈的,两个于今都是忙人儿,似今日这般看似惬意的时候儿委实不多,这散步的功夫,都是硬挤了来的。梁宿宰相,自是忙的,洪谦之忙在于新贵。几多人羡其好运来?未显之时便结姻宗室之家,及第后女婿又去做了太子。过继之事,于九哥而言是抛别亲生父母,于洪家而言,闺女还是自家闺女。又,因女为太子妃,赐爵北乡侯,妻为郡夫人,官家赐宅居住。

  这里头,又有讲究。赐宅分两等,一等乃是永为家业,除非犯下大罪籍没家产,否则便可传与子孙,这等赐宅到如今已是极少了,唯有国戚、有大功之臣不可得。另一等却是“赐与暂住”之意,是要收回的,譬如赐与苏先生的宅子,又或梁宿现下居住的宅子。盖因京中地贵,人又多,总不好叫新晋的宰相住到城外头去罢?!官家手中便备些个宅子,专为不收房租好借与大臣们住的,能得这等赐宅,也是一份荣耀了。

  爵也分两等,一是传与后人的,一是止于自身的。若梁宿等职官,也可得赐爵,爵位或颇高,却是无法传与子孙,子孙之受益不过在于荫封而已。至如宗室、开国勋贵、外戚等所得之爵,却是可传与后人的,只是本朝家法,却是降等而袭。中间或有功劳,或有内情,方由官家施恩,政事堂议定,颁旨许他家此次不须降等——也仅限此一次,下一回若无旁情,也是要降等的。

  洪谦这门亲事,也算是赚了。何况他夫妇品级既升,名下限田额数便多,可有更多不须缴税的家业了。

  梁宿却不这般想,他心里,洪谦隐隐也是与自己亲近的,观洪谦行事,既不拘泥又有手段,看似狠辣,却又留些余地,心中自有一杆秤。固非世人所谓高洁君子,却也不是小人,又有干材,这等人,才最适合持国秉政。照梁宿看,好生栽培他,一是为国储材,二也是为自家结个善缘,何乐而不为?

  哪料晴天来了个霹雳!九哥此人,也是梁宿默许了的,官家要立他时,梁宿也未曾拦着,是以深觉对洪谦不起。然则木已成舟,东宫总比洪谦重要,九哥看似个坚毅之人,也只好对不起洪谦了。梁宿思之再三,还是觑了个空来,与洪谦谈上一谈。

  梁宿眼里,洪谦怕是已想明此节,否则断不会无故多往书院里跑,想洪谦是打着储材的主意。退居书院教书之事,洪谦固不及苏正与一干老儒,好歹也是进士传胪,此事他也做得。然梁宿却不觉此是洪谦现下该做之事,是以要提点他一二一。

  洪谦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梁宿面前,他既是晚辈又是下属,便先开口说话:“相公难得有一日闲,却愁眉不展,公有何忧?”

  梁宿道:“特为君忧。”

  洪谦与他目光一碰,一老一少两个都是心思通透这人,洪谦也不与他打机锋,笑道:“天下户口几千万,每岁进学者无算,每试进士数以百计,又有几人可为相?”梁宿道:“你不同。”洪谦正色道:“谦本北地孤魂,江州赘婿,得有今日,有何可怨?昔日北地流亡,江州入赘,从未思踏入京城。只因机缘巧合遇着苏师,方有今日,可见有些个事,实是天注定。违命不祥。”

  梁宿叹道:“却是可惜。观你之意,是要归老山林,教书育人,也好留个清名,为子孙长远计了?”洪谦颔首,算是默认。梁宿道:“还不是时候儿,我将进言官家,调你往国子监去做个司业。”

  这司业乃是国子监副职,仅次于祭酒,位从四品,洪谦资历,做祭酒有些儿不足,因其进士出身,做个司业,有梁宿举荐,又有目下形势,却是行得。彼时国子监,收的乃是七品官以上家中弟子,位高者多是挂名,许多人不往这处听课,却是掌天下学校,凡太学、国子学、武学、律学、小学、州县学等训导学生、荐送学生应举、修建校舍、画三礼图、绘圣贤像、建阁藏书、皇帝视察学校,皆属其主持筹办。监内设三案,各管钱粮籍册、考试、杂务。

  真正读书育人的地方儿,却是太学。是以太学生数以千计,国子监生仅寥寥二、三百人。

  梁宿笑了:“朝中谁人无个亲朋故旧?若皆冠以结党之名,是亲也不敢结、学生也不敢收,世间无人矣!你越畏缩,倒越显得像那个样子了。切记张弛有度。”

  洪谦肃容受教。

  梁宿道:“你还年轻。识进退便好。你目光长远,非是那等鼠目寸光、倚仗后宫之辈可比,愿有始有终、持之以恒。外戚之家,名声最是要紧。不沾政事也是不碍的,只要名声好,子孙自可进身。”

  次后,梁宿果表请以洪谦为国子监司业,官家因问何故。梁宿道:“洪谦之女既为东宫妃,许多事情他便不好去做,不如及早与他寻个去处。”官家方忆起这外戚为官限制的旧例来,惋惜一回,便依了梁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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