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户 第7章

作者:我想吃肉 标签: 古代言情

  

第12章 先生

  程老太公左看右看,觉得十分顺眼,终于上前道:“先生请了。”

  那位不知是文士还是神棍的先生终于张开了眼:“老丈请了。”

  程老太公道:“我是这江州城里人,时常在这街前过,只见先生有些眼生哩,不知仙乡何方?做何营生?这字可是先生所书?”

  先生奇道:“你看我摊这桌子,还不晓我是做何营生?”深觉程老太公笑得怪异,谦和得诡异,有几分无事献殷勤之意,遂警觉了起来。

  程老太公本是灵醒人儿,更兼遭逢家变,日夜就是琢磨人心、为子孙智谋,原有五分机伶,如今也磨得人老成精,见算命先生这副模样,忙道:“老朽也读过几本书,认得几个字,年轻时也进过学做了秀才,颇爱几笔字,见先生这字写得十分有风骨,人老嘴碎,先生勿怪。”

  算命先生收起警视的目光,捋捋花白胡须,矜持地道:“积年童生,只写得一笔字而已。”

  程老太公道:“会写字就是读过书哩,都是同道中人。不知先生一日写字,润笔几何?”

  算命先生声音有些凉:“糊口而已。”

  程老太公道:“我正有事想麻烦先生哩,老朽空活这七十年了,近来想做个寿,又要写个匾儿,老眼昏花提笔不得,欲令小儿辈们写,又恐写得不好,我看先生大字了得,请先生抬抬手儿,帮个忙儿,再请先生吃碗寿命哩。”

  算命先生见他说得客气,确也上了年岁,想一想:“也罢,不知老丈何时要?我收了摊儿,回去写与你。”

  程老太公道:“相逢便是有缘,择日不如撞日,我也未吃晚饭哩,到了这个年岁,老友越来越少了,连个酒友也难寻。难得先生的字儿投了我的眼缘儿,便厚颜请先生喝个酒。写了字儿,我有笔墨送哩。”

  算命先生极是大方:“我须先收了摊儿。”

  程老太公忙令平安儿:“去帮着先生。”自家下了驴,使来安儿牵驴,自家扶杖,与算命先生并行,随口说些本地风物。算命先生听住了,便问:“我数年前也来过这里,昨天复至,今晨租了桌椅,支个摊子,往年这时节,街上满上鲜花,如今只剩树了,竟是为何?”

  程老太公道:“说不得,好有十年了,那时知府家老宜人不喜欢花,满城就少花儿,又令栽树,说是供行人歇脚,上头还夸哩。”

  算命先生与程老太公搭着话,不一时便到了厚德巷。算命先生看了巷口石碑,叹道:“物是人非啊。”

  到得程宅,平安儿先扛了包袱进去报信儿,程福拦了他:“你这是哪里弄来这些个?”

  平安儿道:“休要说了,可是作怪,老太公领了个算命先生来请吃酒写字哩。”

  程福愕然:“怎会这样?你别是听错了罢?”

  “人都到巷口了,怎敢骗您老?”

  当下平安放妥包袱,随着程福去见老安人,如此这般一说。林老安人也不知丈夫为何这般,依旧道:“想不通就别想了,叫厨下先整治一桌席面出来。前头寻你姑爷回来,看太公使不使他作陪。”程谦护送妻女礼佛归来,又往前头巡视铺子,尚未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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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老太公引着算命先生到了宅内,也不令妻女先来拜见,更不提旁的话,只先请算命先生洗面净手,饮一盏香茗,再请先生先写了字儿。

  字是在书房里写的,到了书房,算命先生扫一眼书架,见内里书籍颇多,也无灰尘,暗中点了点头。程太公道:“我读书不多,就集这些书,闲时教膝下一个曾孙女儿认些字儿。”又问算命先生几处参悟不透的道理,算命先生随口而言,程老太公入耳便觉茅塞顿开,喜得抓耳挠腮,连着算命先生也跟着开怀起来。

  程老太公道:“尽顾着说话,险些忘了正事,请先生先写字儿哩。”

  程老太公用所之笔墨虽不顶好,也不粗劣,算命先生提舒腕,程老太公亲为展纸。

  须臾写就,程老太公叹道:“实是好字。”

  算命先生写得畅快,也预祝了程老太公寿辰,且顺口祝他:“松龄鹤寿,子孙兴旺。”

  程老太公面上一苦,容色十分不好,垂泪道:“哪敢盼兴旺哟,能与我一个曾孙儿便好。”

  算命先生愕然:“这却又是为何?”

  程老太公以袖试泪道:“不怕先生笑话,我家现在要绝户哩。”

  算命先生道:“怎会?我见你家中下人行止有度,庭院也整洁,不似个颓败样子。”

  程老太公一长一短地道:“都是丢人的事哩,不说也罢哟。没得说这些使先生糟心,咱们且吃酒去。”

  因程老太公未唤程谦,便是两老对饮,江州饮食精致,主鲜、甜,又好饮好汤水,又暖了酒来,两人月下对饮。酒过三巡,两人话颇投机,算命先生虽肚里有疑虑,也不好过问人家私事。两人只拣些科场文章来说。

  程老太公常识尚可,未能更进一步,只因于文章上再写不来,实则精于世故。算命先生故不喜油滑之人,然程老太公颇识趣,又一派长者风,倒也乐意与之交谈。两人从科考说到书法,又说到礼仪,次及各地方言之不同,竟越说越投机。程老太公又问算命先生之名姓,算命先生自云姓苏。

  程老太公道:“我尚有一事要请教苏先生哩,国家于女户,是个什么章程?”

  苏先生道:“老翁问这个做甚?”

  程老太公掩面而泣:“不瞒先生说,我原有个儿子,乙未年的举人哩,赴京赶考病在路上了,便只遗一个女儿,女儿招赘,又只得一女,再招赘,于今曾孙女儿已三岁有余,却未再添一丁。我已七十哩,做甚寿?越做越伤心,每一生日,更近棺材一步,她们便愈艰难。”

  苏先生无语,许久方生硬地安慰道:“以君之齿,令外孙女年纪也不大,这个,先开花后结果,也是有的。”

  程老太公摇头道:“难哩,不敢想我死了她们怎么样哩。如今这样,她们出门去都要叫人小瞧。我这孙女婿也是我拐了来的哩,前几年闹灾,他落户江州,我见他实诚本人,收留他,他念我的恩,与我家做赘婿,只肯做十五年。十五年后,再没个男孩儿,我的外孙女儿就是人家媳妇,不同眼下。”

  “既是有恩义的人,便不会慢怠妻女。”

  “怕人说闲话喔。旁的不说,姐儿将四岁了,我与她寻先生,都没有合适的。姐儿又不能送出去学,城里有些年资的先生教男学生去了。愿意教的,我又瞧他不上……呃?未知苏先生,愿不愿屈就?”

  苏先生颇踌躇,程老太公道:“姐儿聪明,已识数百字,背了三五本蒙书。这半日我观先生也是大才,想是暂在这里落个脚,外头风大雨大,我这里风不打头雨不打脸。且与先生混几日罢咧。先生先看看我家姐儿,再说话,如何?”

  苏先生一想:“也好。”

  当下叫过玉姐。玉姐回家后换一件拼的水田小袄、一条妃色裙子,头上垂双鬟,配脖子上一个金锁片儿,水灵可爱。苏先生一见,不由一展颜,可爱孩童,还是讨人喜欢的。玉姐上来先拜太公,语音清脆,程老太公道:“见一见苏先生哩。”

  玉姐不知这是何人,却也听话,学着母亲见何氏时的样儿,略一福:“问苏先生好。”

  程老太公眼巴巴望着苏先生,玉姐依旧不知端底,却想,既是太公看他,我便也看他。学着程老太公的样儿,也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巴巴地看着苏先生,看得苏先生手足无措。

  程宅院中有树,枝桠蔓蔓,天已入夏,金乌余辉,清清净净个院子里,一老一小这么看着,苏先生将将吃了人家的酒席,且有些上头,又思自己离家颇远,不得入京,又不想累人。为人师表确比算命写信雅相些,于是便考起玉姐来。

  蒙书不过那些本,天下间不拘哪里都是大同小异,苏先生信口捻来而问,玉姐见程老太公点头,也一一作答。苏先生见她聪明,倒也欢喜:“可也。”

  程老太公欢喜不尽:“先生方才说昨日方重来,未知有住处否?实是我家中与旁人略不如,先生如方便,还请住在我这里哩。”

  苏先生想,他家无儿,又紧着女孩儿,请先生住在家中,也未尝不可,点头应允。程老太公又说与苏先生:“每年封先生四两银子,平日三餐,每餐两荤两素有汤,晚间有酒,年节与我家人一般,一年四季各两套衣裳,就住我家,与先生买个童儿伺候笔墨,可使得?”

  苏先生于这些并不计较,一口答允。

  程老太公欢喜道:“我这便请人看历书,择个吉日好拜师。”又令把早准备下了先生住的院儿赶紧着上铺盖,请苏先生且住下。苏先生身无长物,摊子家什早被扛了过来,推辞不得,索性住下。

  “且不忙,历书我也懂些儿,”苏先生掐指一算,十指翻飞,“还有五日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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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程老太公令平安儿伺候着苏先生,自家领着玉姐去见老妻与女儿、外孙女儿夫妇,如此这般一说。林老安人道:“这是甚么人,你就敢这么请到家里来?知根知底且不敢断言,才识得半天你就……”

  程老太公眯缝着眼儿:“你哪里知道,这是大造化哩,谁说我只看他半日的?几十年前,我还看过他两眼哩。”

  众人皆问:“这是何故?”

  “那一年,我亲送质郎去考试,散了场,出了榜,质郎中了,又拜考官,你道考官是谁?——就是他!他倒是个君子哩,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儿的,依旧自称姓苏。是个才子,人是迂腐正直些,这些年不上不下地,每升官儿,必因性子刚强要降上一降,官家做太子的时候就伺候读书的老师哩,多难得?!他这回是因为官家和东宫说话,触怒了皇太后,方贬了官儿,令他出京,不知为何却到了江州,这岂不是天大的缘份?”

  林老安人犹不信:“几十年前一眼,你又知道了?”

  “那笔字儿,错不了,我看着他写了,质郎中了之后,还求过字儿哩,这些年,质郎留下的东西,我日日看,认得。我又与他说些文章诗书,确比我懂得多。是他!嘿嘿,皇太后老啦,官家虽不算很年轻,总比皇太后好些,东宫更不必说。咱家有这缘份,好事哩!”

  程秀英道:“这佛拜得对哩。”

  程老太公道:“今日是我灌醉了他,又拿些惨事说得他动了恻隐之心,玉姐又聪明可爱,这才勉强应了,依着我,今日就拜了这先生。因苏先生说是五日后是好日子,你们好生准备着,”说着又看一眼程谦,“孙女婿过几年就要另立门户,不如读书,若投缘,你归了宗,就是正经的户主良民,也去考个试哩,有这么个先生,不求照应,学问也好哩。”

  程谦听到苏先生时便是一皱眉,待听程老太公如是说,心中一暖,垂手低头。

  

第13章 学生

  单看程老太公把这位苏先生的经历如数家珍般说将出来,就知他说与林老安人“此地消息灵通”不是假话。

  苏先生名正,字长贞,自幼便会读书,诸子百家无一不读、星学杂卜样样知晓,二十出头便做了榜眼。他中进士那一年,状元公生得鼻直口阔,探花郎俊朗飘逸,榜眼呢五官端正……

  忽忽二十年,状元公已位至宰相,探花郎做了尚书,唯有这位榜眼兄,屡屡在四、五品上打转。说他来读书资质最好,过目不忘是好本事,又奉命伴太子读书,如无意外,锦绣前程是跑不掉的。毁就毁在为人正直。太子略不努力,他便严词劝谏,本朝家法重大臣,太子连称“不敢”,被整得苦不堪言,却也知他是好意。

  太子登基做了官家,他做到了五品,又因官家见嫡母次数不见见生母次数,被他又一谏,官家十分下不来台,缓了他晋升之路。官家生母薨逝,因他在,便不敢过于隆重,仅存之皇太后十分待见他,一力支应他做到了三品,也就是因这品级,程质做举人那回,他做了考官。此后也就仅此一回做到四品,接着他又因皇太后把娘家侄女弄到后宫,势凌皇后,狠参了一本,官家开心,皇太后又不开心,他又被降成了四品。

  官家原配的皇后崩逝,皇太后欲以亲侄女淑妃为后,被他“天下淑女多矣,何必以妾为妻”噎到了南墙。不得已,重聘皇太后另一侄女为后,长者为妃、幼者为后,如何能和睦?皇太后气极,他又成了五品。

  官家看中他,不多时,又升他做了四品,偏他不识趣儿,又参了官家生母娘家人不法事,官家头疼万分。此后又有继后产子,皇太后宠爱事,京中纨绔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他的官阶也就起起伏伏。

  这一回却是涉及国本,却说这世上总是寡妇比鳏夫多,为何?盖因鳏夫再娶的总比寡妇再嫁的多,尤其是皇帝,自家不急,总有人催他续弦,这一续,便有了前后两任皇后,若止哪一个有儿子,倒也罢了,若全都生子,俩有双嫡。同母所出还不定和睦,何况异母?

  继后陈氏乃皇太后侄女,偏又生下了比太子仅小了三岁的鲁王。九五之位,较之寻常人家家业更是不同,陈氏系出名门,自有一等人更喜鲁王。混乱之下,苏老先生一本奏上,言道鲁王已经十三了,该出宫建府了。

  先时他参京中有名的浪荡子纨绔朱沛与后母不睦是为不孝等,倒是令皇太后深觉他会站在鲁王一边,孰料他又杀这一回马枪,一喜一怒之下,皇太后好险没被他气死。

  争执了一、两年,鲁王纳妃出宫,苏老先生也把皇太后给得罪死了。因事关东宫,且旷日持久,江州这等人来人往之处,也颇听了些。清流等一力推崇也只保住了苏老先生的性命,皇帝不得已又把他弄出京,不再让他做官,以息皇太后之怒。

  这位苏先生也不犹豫,宫门前磕了三个响头,道一声:“国本已固,臣无忧、无憾、无愧于先帝!”转头走了。至于妻小,自有他故旧照看。

  然则苏老先生什么都好,唯有一样怪癖,说不好是长处抑或是短处:此人好学不倦。便是走在路上,看到个新鲜,也要追上去探个究竟,以此便常“误入藕花深处”——总是寻他不着。他自家也是一抬头,便觉不知走入何地,此时那过目不忘也不管用了,便常要人来寻他。苏家小厮儿把京中街巷串熟,亦因此老之功。

  出了京城,他自有故旧开了路引、送了盘费,正好“游遍大好河山”,只管寻有趣之事,一迷路二迷路,让他迷到了江州城。一想也看得差不多了,又“处江湖之远颇忧其君”,恐京中又有难事,便思此处是交通要冲,消息也方便听,不如留下。赁间房,租张桌,买了笔砚,支起了卦摊儿——他又对《易》生了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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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这苏长贞被程老太公拐了来做先生,因玉姐聪明,他倒也不觉遗憾。自思自家如今还是低调些好,教个女孩儿,倒也相宜。且他自家资质好,读书不吃力,教的唯一一个学生,却资质平平,每每弄得他叹息,逼勒着学生用功苦读,弄得当今官家想撞墙。学生苦,先生也苦,发誓往后不教笨蛋。管他男女呢?别那么呆就是烧了高香。

  苏长贞劝完自个儿“形势比人强”、“他家亦可怜我是怜其困弱”、“伯乐不常有”等,好容易下定决心答应了收徒,五日一过,便行拜师礼。五日间,程老太公固知苏长贞是守信君子,却也忧心他改了主意,日日与苏长贞饮酒谈天,又恐自家说漏了嘴,并不带人与苏长贞说话,唯偶尔携玉姐来见苏长贞,童言童语,十分有趣。

  这五日里,江州府却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引得人人谈论——城内有一富家翁身死,长子把继母幼弟扫地出门,如今在衙里闹作一团。富翁姓游,乃江州数一数二的富户,家族人亦不少,事情闹得极大。弄得出门散心的苏长贞听得入神,心里从礼至律乃至于刑判了好几回案。他一走神,就容易走失,惊得平安儿一身汗,几乎以为他平空消失。

  游氏争产案尚未有个端底,拜师的吉日到了。行了拜师礼,苏先生脸挂了下来,只恨君子言而有信,他答应了便不能反悔。

  头天上课,虽则程老太公早已嘱咐家人:“要装作不知苏先生来历。”程谦必要听听这先生本事如何,程秀英又牵心玉姐,强求了跟着听一回课。程秀英嘴上利落:“姐儿日日长在我跟前,一时离不开,恐离了她玩闹,我且伴她一日,待她不怕了,好用心攻书。”程谦只管不说话。

  苏先生道:“也罢。”言毕一甩袖,程老太公下死力瞪了小夫妇一眼,只得留下来打个圆场。

  玉姐今日便不穿女童之衣,着的是男童之装。头上挽个小小小小的髻儿,插根小小小小的玉簪,一身青绸衣,并不戴首饰,唯颈间一只金锁。板板正正坐着,暗道这位先生与家中人不同,说话音儿不一样,说出来的话儿,横竖是不同的。

  至于父母太公,玉姐是常被长辈围簇,并不慌乱。见她这般,苏先生方回转些颜色。先问:“你可知何谓之孝?”

  “善事父母长辈。”

  “唔,可知二十四孝典故?”

  玉姐想了一想,方明何谓典故,点头道:“知道。”

  “且说来。”

  “其一孝感动天,其二戏彩娱亲,其三鹿乳奉亲,其四百里负米,其五啮指痛心,其六芦衣顺母,其七亲尝汤药,其八拾葚异器……”

  听玉姐说得分毫不爽,程老太公颇为自得,秀英也喜动颜色。苏先生叹一口气:“何谓孝感动天?”

  “说的是帝舜……”

  “何谓芦衣顺母?”

  “说的是闵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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