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荀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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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侍寝五四回 ...
夜色越发深沉了,多年间皇帝亲手种植的春梅已经被积雪压弯了枝头。无数的碎瓣被掩埋,雪色都被星点红叶飘红,看得久了就成了人们心口的伤,一片一个刀口,千疮百孔。
夏令姝站在阔大的宫闱中央,远处是漫入天际的高墙,近处是知人不知面的凡夫俗子们。侍卫巡逻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的从当中的巽纬殿延伸到了西面的凤弦宫,再绕一个圈到了东宫。银枪铁甲被月色映成了水蓝,人一动,就有波光粼粼。
夏令姝在众人的敬畏中缓步走了一圈,小卦子在她身后不紧不慢的跟随着。皇帝病重,梁公公再一次被安置到了顾双弦身边照顾起居,小卦子亦回到皇后跟前伺候。也许是为得安心,本就能言善道的青年男子一边指着无尽的梅树一边唠嗑:“皇上爱种树是从娘娘前些年养病开始,第一年把后宫几个大殿周围都种上,第二年大朝的昆旻殿、日朝的昭钦殿和常朝骈腾殿周围也陆续种下了不少。这些年,从入冬到初春,日日梅花开遍,陛下就在夜深人静之时漫步在梅树下,偶尔雪大了,他就烧上一壶酒,一坐到天明。”
宫里的新人只道皇帝爱梅,凤弦宫的旧人却是知晓,皇帝只是借着梅花思恋那位与他共患难过的女子。
夏令姝狡如狐,傲如梅,临风而立,越是寒雪越是冷香四溢,让人无法忘怀。
夏令姝没有具体问过皇帝那些年如何度过,也没有试问过他是否后悔过去的所给予的伤害。很多事,夏令姝相信眼见为实和日久人心,顾双弦独独相信患难见真情。两个人都太高傲,太世故,在深宫中相互利用,展开无数的利刺刺伤了对方,偏生面临绝境之时又发觉只有对方放不下,想要依靠,就算被对方扎得千疮百孔也仍旧要拥抱。
作为帝王,他做错了太多,总是在挽回;作为皇后,她选择了很多,第一放弃的永远都是他。
兜兜转转,最后他们还是生死与共。
夏令姝说不出心底到底是悲是喜,她只是沿着宽阔的道路慢悠悠的前进。不多久,东宫方向有人疾速跑了过来,跪拜后汇报道:“太子殿下拒绝用晚膳,也不用浴汤就直接歇息了。这会子醒来正发脾气,爬到古木上不肯下来。下官们怕惊扰了他,不敢异动。”
夏令姝笑道:“大冷天的,他在树顶吹风么。”她整了整衣袖,淡淡地道:“也罢,随他去吧。他愿意在树上吹冷风就尽管吹,你们把旁边的梯子都撤了,人也都散了,让他自个儿下来。就算要传膳也别搭理,让他自己去找吃食。只需要每日里让太傅和将军们如常的去教他学文习武就好,别的都随意。”想了想,“若是没有完成课业,那当日的晚膳就省了。过两日,等到白鹭书院开学,让他自己骑马去,侍卫们暗中保护就好。在书院发生了任何事情,你们也不要插手,哪怕他被人揍得只剩下半条命,也别管。你们,只需要远远看着……”
小卦子张了张嘴,几次想要劝说,可到底对皇后的敬畏已经深入骨髓,最后只有沉默。
负责东宫安全的禁卫将军听着,全然赞同的拱了拱手,安排去了。
待入了巽纬殿,老太医已经恭候多时。
“皇上若是今夜能够醒来,那么就可以将毒素再压制半个月。半月之后找不到解决的法子,娘娘可要保重凤体。”半月,是与阎王争夺顾双弦性命的半月,也是对当今大雁朝臣民们最大考验的机会。
夏令姝一日之间从喜乐坠入悲伤绝望,心已经麻木,听得这话只是下意识的眨了眨眼,轻声道:“有劳老太医了。”
众人依次忙碌,又有人传话来,说太后召见。夏令姝双腿灌了铅似的,脑袋也昏沉,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应付太后,只好摆手道:“赵王还在前朝,赵王妃在凤弦宫歇息,你去请赵王妃去太后那边跑一趟,就说本宫正在照拂皇上,无暇他顾,请姐姐替我去见见长辈。”
话刚说完,人已经无力的依靠在床柱边,手指摸索到顾双弦的掌心,等到那一阵冰凉过去又是热烫如火的体温,这才安下心来,迷迷糊糊中人就睡了过去。
心里再如何煎熬,她已经不堪重负,黑暗中只感觉有人摇晃着她,醒来一看,居然是赵王妃。
对方脸色在昏黄的烛光下朦胧不清,唇瓣紧抿着,见她醒来就毫不犹豫的拉着她出了内殿。偏殿内,大部分宫人已经去歇息,只有轮值的宫女立在门口远远站立着。
“太后半夜召见,是何事?”
赵王妃道:“有人被杀了。”
夏令姝慢悠悠地道:“罪妇邝氏被人灭口了?那也是死有余辜。对方应该留下了蛛丝马迹,循着过去总能发现点什么。”
赵王妃摇头:“不是邝婕妤,是一名宫女。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
夏令姝无力的半倒在榻上,拿着锦绣包裹着的手炉偎在肚腹,淡淡得道:“太后她老人家的仆从,我做儿媳妇的怎么好过问。”空寂中,有窗棂‘吱——’地做响,陡峭春寒从窗缝中刮了进来,让夏令姝打了一个冷颤。她清醒了些,略微睁大眼眸:“难道不是静淑太后,是静安太后?”
大雁朝安定帝顾双弦有两位母后。一位是生母静安太后,在他登基之初的宫变中亡故;另一位就是现在修养在后宫的静淑太后,也是赵王的生母。
赵王妃吁出一口气,她就怕关键时刻妹妹犯了迷糊,点头道:“正是。原本我们以为知情人早已料理干净,哪里知晓对方居然是双胞姐妹。当日,姐姐生病,妹妹替换了姐姐的衣裳当值,正巧宫变,静安太后带着的宫女中就有她。”这是大雁朝的一段秘辛。当时的静安太后死于宫闱混乱中,身边随侍的人全部都被静淑太后找了缘由灭了口。一直到最近,才发现有遗漏,等看到双胞姐姐尸体之时,真相才揭露。静淑太后在宫变之时是与夏氏姐妹在一处,其中的是非曲直她们三人自然是守口如瓶,也算是三方相互牵制的把柄。
宫女的死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事关已故静安太后的宫女,此事就非同小可。
夏令姝的心越来越往下沉:“可派人排查那宫女最近接近之人?对方显然预谋已久,直到今日才一举发难。我们自己不能先慌,一步步应对。”
赵王妃坐在夏令姝的身旁,两人的手相互交叠着盖在手炉上,手心越冷心越凉。
赵王妃道:“皇上,迟早会知晓此事。”
夏令姝螓首:“这是我们犯下的最大错误。可是,如果重新来一次,我依然会选择背叛静安太后。我也不是束手待毙的人,她要杀了我,我却不能等着挨刀子。”她遥遥望着窗棂外那一抹白雪,“何况,当时你我都怀有身孕。对孕妇都能下手的天下之母,不是凡人,是夜叉恶鬼。”
两人想起当时的凶险依然忿恨难平。静安太后为了稳固当时还是太子的顾双弦的权势,让顾双弦娶了夏令姝,之后利用殆尽就要杀人灭口。可怜那时候夏令姝六个多月身子,被嫔妃们使暗招病得不轻,接而宫变又面临静安太后的兔死狗烹,苦苦挣扎。险象环生中,当时也怀有身孕的赵王妃不顾安危带人闯入,与当时的赵王生母静淑太后一起协力反抗静安太后。最后,静安太后被静淑太后手刃,夏氏姐妹生死一线存活了下来。
这是大雁朝最尊贵的三名女子心照不宣的真相,也是夏令姝唯一瞒着顾双弦的一桩心事。
那时候,顾双弦对她的爱太缥缈;她的等待太长久,委屈太多,苦难太甚,两人面和心不合,一心算计着权势。千帆过尽,到头来谁也说不清谁欠了谁,谁守护了谁,谁又等待得最久。
情太薄之时,静安太后的死是夏令姝报复顾双弦的利器;情已浓时,那利刃就扎伤了她自己的手,丢也丢不掉,抛也抛不开。
最后,她也只能一声叹息:“我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对方已经洒下了天罗地网,等待着我们这群兔子乱不择路。静安太后死亡的真相若是被捅了出来,大不了我以命抵命。现在,先等皇上醒来吧。”
忐忑不安在两姐妹身边徘徊。半响,赵王妃担忧道:“若是,皇上醒来,知晓你就是害死静安太后的元凶之一,会如何?”
夏令姝脚尖点了点地面,隔着丝履依然能够感觉到地面的冰凉。她惨笑,笑里难掩苦涩:“如今的皇上早已不是八年前的张扬乖嚣的太子,也不是登基之处一心要掌独权的新皇。现在的他,也许有了宰相的肚量,也许还有御史大夫们的尖刻,更多的应该是考虑朝堂稳定吧。”她站起身来,晃晃悠悠的飘到了窗边,将窗户大开,任由冷风卷着雪花捶打着脸庞:“也许,这也是将夏家连根拔除的机会,废太子,诛九族,鸡犬不留。”
赵王妃倒吸一口冷气,听得夏令姝又道:“姐姐大可放心,有赵王在,他不敢动弹你。”
赵王妃只觉得心口沉闷难当,行到她身边:“尽说傻话。静安太后之死又岂是你一人的过错,凡事姐姐替你担着。”这个时候,夏家为了家族的牺牲又冒出了苗头,夏令姝抿着唇,垂下头。
她不奢望别的,若是顾双弦以后真的要替静安太后报仇雪恨,她真的愿意以命抵命,只要姐姐安好,弟弟活命,夏家血脉不断,春分一吹,迟早会再生。
她已经太累了。做太子妃之时,她苦苦的算计着顾双弦的爱;做新后之时,她希翼两人能够做寻常夫妻;待到心冷,他才执迷的想要纳她入怀。他们纠缠了太久,久到分离的那四年,她不停的思量自己做错了多少,放弃了他多少次,又算计了他多少的真心。如今,两人终于坦诚相待,若是经不起更大的狂风怒吼,她也就没有了期待。
老死皇宫,看着太子被废,公主远嫁实非她所愿,不如用自己的性命换得儿女的富贵,夏家的平安。
到得那时,也许也就是她真正死心,放手的时候。他们的恩怨情愁,也就如大雁朝无数的皇族夫妻一般,淹没在史官们的笔下,成了毫无感情的平整文字,供后人阅读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