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渊爻
薛嘉禾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为容决这话不悦地皱起了眉,“不会的。”
虽说是十年前的事情,但那时小将军为他自己处理伤口的沉稳冷静薛嘉禾都看在眼里,她知道那绝不会是个甘于平凡的人——即便那时仍是无名之辈,十年一定也足够那样眼中有光的人成为一方英豪。
薛嘉禾心中觉得小将军如今肯定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只是她还找不到。
“即便他还或活着,你也没机会去找他。”容决冷硬地打碎薛嘉禾的期盼,“若他在汴京城,他就是不敢认你;若他不在,你却这辈子都没有离开汴京城去找他的机会了。”
薛嘉禾抿直嘴唇,有些不开心起来。
容决怎么说她都可以,薛嘉禾都不会同他生气,但说小将军就不行。
“摄政王殿下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薛嘉禾抱着被子硬邦邦道,“我有些倦了,还想再睡一会儿,摄政王殿下要在旁看着我睡?”
容决盯了她一会儿,又沉沉道,“别忘了你为什么住在这西棠院里。”
她嫁给他便同书中所说的捆仙锁差不多,若是她一时任性离开,那容决便有了绝佳的借口对幼帝发难。
虽说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但容决用这口气说出来,显然就是威胁的意思,叫薛嘉禾气得咬了咬下唇,烧得一阵一阵作痛的大脑突如其来地犯起了任性的毛病,“嫁给你便是为了你不造反,只要你不造反,我就不会走。”
“好。”容决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薛嘉禾,那视线十分复杂,薛嘉禾一时看不懂,“记得你的话。”
“也请摄政王殿下记得你说出口的话。”薛嘉禾鼓着脸颊顶撞他,“你亲口对先帝说过,只要他愿意低头将我嫁给你,你便会安安心心辅佐幼帝直至亲政,绝不会做出任何有悖身份之事。”
容决冷笑,“有念念不忘‘故人’的又不是我。”
薛嘉禾立刻又反击,“摄政王殿下少睁着眼睛说瞎话,谁不知道你心中也藏着个念念不忘的人?”
这是朝堂民间人人都在暗中讨论过的流言八卦,薛嘉禾也听过不少,多数说的是信誓旦旦,那定然是空穴不来风,总有这么个人存在过,才会被传得有模有样的。
结果容决却只揪着她的小将军说事,半斤八两的自己却闭口不提,让薛嘉禾有些不悦。
小将军对她来说不过是一桩幼时的回忆,她平平淡淡的乡间生活中最为浓重特殊的一抹色彩,又是带伤不告而别,自然叫薛嘉禾挂念了这许多年,哪里有一分超出了年龄的暧昧?
可容决的传闻就不一样了,薛嘉禾听得有鼻子有眼,说是容决和那女子自小一起长大,但女子没有嫁给他而是嫁给了别人,之后红颜薄命,年纪轻轻便病逝了,容决为了她才一直不同任何女人有所牵扯,直到一道遗诏将薛嘉禾许配给他为止。
薛嘉禾不像许多幻想一步登天的姑娘一样垂涎容决的身份和外貌,但在嫁到摄政王府之后听说这些传言,对于容决还有些怜悯同情,总觉得他痛失爱人的同时又要娶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听着总归有些太悲情了。
可是在容决咄咄逼问质疑她不贞时,薛嘉禾就再也不觉得这人可怜了,她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知你心中惦记的人早已经香消玉殒,我也并无打算去挑战你心中她的地位,你我既然是表面夫妻……”
她的话还没说完,容决已经沉着脸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嘲讽道,“你知道什么?”
“……”薛嘉禾被他跟刀子似的眼神镇得愣了愣,但大约是烧糊涂了,也不觉得害怕,立刻顶了回去,“摄政王殿下的事情,半个汴京城都知道,偏我听不得?”
容决脸上眼底一丝笑意也没有,“不要在我面前第二次提起这件事。”
“哪一件?”薛嘉禾针锋相对,“若是摄政王殿下能礼尚往来,我自然也会以礼相待的。”
要不是容决不依不饶抓着十年前的小将军逼问她,她会抬出容决的心病刺他?
“殿下,喝药了。”绿盈的声音从外间传来,薛嘉禾的注意力和视线下意识被吸引过去,可容决的手指像是冰凉的铁钳般梏在她的下颚,叫她一点也动弹不得。
容决的视线一瞬也没从薛嘉禾脸上离开,脸也不转地冷声喝道,“出去!”
已经端着药到了门口的绿盈微微一愣,看着室内两人的姿势,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殿下,王爷……”
“绿盈,不碍事,你将药放到外间。”薛嘉禾反手轻轻圈住容决的手腕,语气很平和,“摄政王殿下有事要同我说,说完他很快就走。”
“是,殿下。”绿盈低头应了,带着药悄悄离开。
这短暂的打岔意外叫薛嘉禾重新冷静了下来,她吸了口气,才重新对容决道,“今日是我失言,摄政王殿下莫要放在心上,此事我以后不会再提起,还望摄政王殿下也能同我一样。”
她又恢复了先前平静的模样,像是画师笔下极尽想象才能描绘出来的精致眉眼间一分多余的情绪也没有流露出来,只有容决指下滚烫的皮肤叫他知道这个小姑娘此刻是真的烧得不轻。
军中受伤极重的人才会烫成这样,这时候多半是神志不清,薛嘉禾却还在认认真真地和他抬杠,容决都要给气笑了。
他低头看进薛嘉禾带着血丝的双眸,沉声道,“好,我一辈子见不到她,你也一辈子见不到他。”
这话说来拗口,薛嘉禾花了片刻才想明白,她垂了眼显然不太高兴,但这次却没再反驳容决的话,只是淡淡道,“一切自有天注定,摄政王殿下同我连露水夫妻都算不上,便不必替彼此操心那么多了。”
第7章
容决这次离去时显然比前几次要来得沉稳一些,薛嘉禾揉着额角疲惫地躺了回去,不一小会儿就见绿盈送了药进来。
她低头闻了闻碗中汤药的味道,微微蹙眉,摆手拒绝了绿盈递来的瓷勺,干脆仰头一饮而尽,而后捡了个放在药碗旁的蜜饯送进了嘴里。
“殿下可要沐浴?”绿盈轻声问道。
“不了,我再睡一会儿,用饭时分喊我。”薛嘉禾被和容决方才的一番谈话弄得心烦意乱,抱着薄被躺了下去,顺口问道,“汴京城里,真没有一个样貌好看,左边眉毛带着疤痕的人?他应当也是军中出身的。”
绿盈不是第一次听见薛嘉禾问这话了,她叹息着上前将薛嘉禾的薄被仔细掖好,边道,“殿下,这人若真的出人头地,只凭英俊和带疤这两项,理应是极好找的,如今一年多了也遍寻不到,只怕是……”她顿了顿,话到嘴边转了个弯,“许是他在边关驻扎,又或者是别国的人吧?”
薛嘉禾闭着眼睛撇了撇嘴,“我知道,你肯定也觉得他死了。”不等绿盈回话,她又自言自语道,“可他若不在汴京城里,我就真的像容决说的那样,一辈子也找不到他了……”
她说着,声音渐低,竟是沾被子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绿盈拿湿帕子将薛嘉禾额头颈间的汗水擦拭干净,才收拾物什悄悄出了屋子。
出院门时,绿盈下意识地往皇宫的方向看了一眼,想到幼帝此刻也正在宫中劳心劳力为日后的亲征做准备,不由得无声地叹了口气。
或许,长公主还是不回到宫中来得更好一些。
从野外捕获的鸟儿,在家中禁锢得再久,也不会快乐起来的。
*
容决一出西棠院的门就见到管家正等在外面,看着像是一直没有离开的模样,他一身深色的衣裳伫在那儿十分明显,放在西棠院明艳的色彩里简直突兀得叫人难以忽视。
容决立刻拧了眉,“送药进去的那个宫女看见你了?”
“定是看见了,还同我互相点了头。”管家道。
容决冷笑,“她身边总算还有个胆子大的。”
绿盈既然明明见到管家就守在此处,定然能猜到他就在屋里,居然还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模样借送药的机会走了进去。
管家低头不语,转身跟着容决的脚步匆匆往方才的来时路而去。
“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府里的人应该记得清楚一点。”走在前头的容决突然道。
管家脑子飞快转了片刻,问,“府中下人嚼舌根叫长公主殿下听见了?”
“我从前的事情……和薛嘉禾无关。”
“是,我稍后便去查。”管家这下明了,他点头应道,“此后定不会再叫殿下听见什么不能听见的。”
容决的眉却皱得更紧起来,浑身气势压迫得像要叫身周人都下跪称臣。沉默半晌后,他才低声道,“她不是不能听见,只是不知道来得更好。”
说罢,他便跨入了书房之中,往方才保养了一半的长弓走去,单手便将那沉得惊人的弓提了起来,手掌一翻将其调转了个面。
管家正想告退,又听容决喊住了他,问道,“她是不是一直在寻找什么人?”
“确有此事。”管家立刻点头答道,“听说是长公主有个童年时的旧识,但后头两人失散许多年,先帝也派人去寻了,却始终没找到长公主说的人。”
容决一言不发地把玩着乌木弓,过了许久才又问,“是个男的?”
“是个少年,如今也应该二十几岁了。”管家道,“算一算时间,应当正是十年前打仗的时候,或许是当时长公主碰见了军中受伤落单的士兵。”
“她幼年住在涧西,战乱没有蔓延去那处。”容决不屑道,“多半是被人骗了,还巴巴记了一辈子,骗她那人早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去,或许早就把她忘了。”
管家小心地抬眼观察容决的表情,请示,“主子,要去查查这人的身份么?先帝那时只来得及让人在汴京城里搜寻,还未来得及去其余州。”
容决的视线从弓上移开,冷冷看了管家一眼,将后者看得立刻垂下了脸去。
摄政王殿下的手指在弓身上摩挲片刻,心中天人交战,既不屑又在意,许久后才开口,“查,不要让她知道。”
“是。”管家松了口气,领命退出书房,而后才心有余悸地擦了把汗,大摇其头:主子的心思是越来越吃不准了。
说是对长公主不屑一顾吧,偏生天天往西棠院跑,还帮着暗地里找人;说是有那么丁点在意吧,主子这态度又实在太过不假辞色了些。
管家整了整衣衫,边往外走边心中想道:好在这长公主是已经娶回来跑不掉了,否则换成谁家姑娘,估计都要被气哭个十回八回的,哪能和长公主一样面不改色地喝下两碗穿肠的烧刀子。
这两碗下去,可不就病了么。
管家掐指一算日子,想起来去年这个时候,薛嘉禾也是突如其来大病一场,几乎起不了身,惊动了幼帝和大半个太医院。
那时管家被薛嘉禾病起来几乎要撒手人寰的模样吓了一跳,过后问了萧御医才知道,她每年这时候都要犯次病,刚到皇宫那一年也是,总要在生死关上走一遭才能回来。
也不知道这一次她又病了,还是不是和去年一样来势汹汹?
薛嘉禾还不知道容决在暗中做了什么,她知道自己每年这个时候便要生病,早就习以为常,照着萧御医开的方子一一喝药,虽没见着好转起来,但多少也没恶化,只是热度持续了三日,整个人烧得昏昏沉沉,身体里五脏六腑好似都给烧得内伤了。
萧御医也不再按照平日那样半个月来一趟摄政王府,而是每日都早早提着药箱跑来,生怕薛嘉禾一不小心又将她自己半条小命给烧掉了。
容决自小是从贱民窟里爬出来的,之后又常年待在军中,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和死亡,但就是真的没见过薛嘉禾这样好吃好喝精细养着还能这般体弱多病的人,有些匪夷所思。
可薛嘉禾又确实不是装病,而是就跟个雪娃娃似的,太阳都不用碰她她就自个儿倒了。
薛嘉禾烧了三天没起得了身后,管家在容决面前念叨了好几句,容决终于抽空又去了西棠院看望。
薛嘉禾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见容决来了便搪塞他,“摄政王殿下有心了,我的病是小事,喝药熬过这一阵就行了。”
在旁的萧御医闻言立刻耿直道,“殿下不可再说这样的话,这几日您理应卧床静养,不该置气也不该思虑过重,否则只怕三两个月也换不过来。”
容决知道萧御医是先帝最信任的御医,这话定然不会有假,甚至还可能是刻意说给他听的。
但薛嘉禾病了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年轻的摄政王面无表情地道,“长公主安心静养,需要什么让管家去置办。”
“陛下得知殿下又病了,让微臣从宫中取了不少珍贵药材出来,这倒是不缺的。”萧御医继续耿直。
容决睨了萧御医一眼,对他的指桑骂槐视而不见。
既然是先帝的人,自然是跟他过不去的。
“我的事就不要惊动陛下了。”薛嘉禾闻言抬眸道,“今年已经比往年缓和不少,我倒觉得轻松些。”
她说得轻描淡写,容决锐利的视线却能看见她后背的头发被汗水打湿黏在肩膀背脊上。
人高热久了是要烧成傻子的,这谁都知道。军中更是有许多伤者因为发烧最后稀里糊涂地就丢了性命,容决见得已经许多了。
通常来说,人越是发烧出汗,体内却会越觉得冷,穿得再多也不顶用。
容决又将目光移向了薛嘉禾袖口露出的一小截手臂,看见了那上面细小的鸡皮疙瘩——薛嘉禾显然此刻也是觉得冷的。
大约是容决盯着看得太久,薛嘉禾又下意识地将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拂了拂,确认自己后颈没好透的伤口没有露出来叫他看到。
容决拧眉上前几步,从萧御医身旁擦身而过,伸手往薛嘉禾烫得惊人的脸颊上贴了一下,而后又滑落到她的颈侧,果然那里和脸上不同,冰冷又潮湿,是还没拭去的冷汗。
薛嘉禾身上盖着薄被,整个人却好似刚从冷水里捞出来似的。
容决凝视着因为他的动作而打了个激灵向旁偏开身体的薛嘉禾,这时候竟有些恼怒又有些佩服起来了。
不是谁都能忍受身体上这般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