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扫娥眉 第366章

作者:作者:郁之 标签: 古代言情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第四章晋江是个受,看不见正文请刷新刷新再刷新。另外,有一个惊愕的消息告诉大家,馒头有小宝宝了。

  帝心

  大明宫仍是以前样子。已经换了一个皇帝的事实,既没有影响到这座古老的宫殿,更没有影响叶十一本人。欧阳怜光跟在内侍身后,在一座又一座恢弘却寂寞的宫阙之间穿行。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在她身上眷恋不去,于是,她狭长的身影就斜斜地投射于青砖玉阶。

  引路的内侍中,为首一人还是青葱少年,很是活泼饶舌,早起的鸟儿般一路都说着话。他如火的热情以至于连欧阳怜光的清冷都难以抵挡。从那孩子的侃侃而谈中,可以知道,他是内常侍大人亲自教导的弟子,并且很以此为骄傲。因为他远比同辈中人早得多就得了正八品的官职,现在已经可以开始物色婚姻的对象了,他甚至请欧阳怜光为他介绍合适的人选。

  “真是个没有识人之明地可爱孩子。”欧阳怜光心里这么想着绕过宣政殿,同时考虑着应该着手安排一下陆子周托付给自己的那个少年——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和巴蜀的谈判结束之后,自己竟然没有提把那孩子交还给陆子周的事,遗憾的是陆子周也没提,于是她只好又把他从汉中带回到了长安。

  真是匪夷所思啊!欧阳怜光甩了甩头,破天荒地感觉到了苦恼。那孩子一看就是不通世务的,怎么安排才算是妥当呢?最后,欧阳怜光下了决断:“还是应该找江中流!”她不自觉地把这句话嘀咕了出来。

  “不用找其他大人,殿下只召了大人您一个呐!”少年内官语调轻快地说,腮上现出两个圆圆的酒窝,很是可爱。

  “啊,是其他的事情。”欧阳怜光随口应付道,然后她才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在内侍引领下绕过紫宸殿,向宫掖更深处走去。“不是在宣政殿召见么?”她问。

  “是在清凉殿呢。”少年内官继续笑。

  清凉殿么?冬日里去清凉殿可是没道理得很哪……所谓旧地重游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吗?欧阳怜光不无自嘲地想:好在总还不至于有人怀疑什么我和太后殿下深夜通奸之类的。

  清凉殿在太液池以西,仙居殿侧面就是。到了殿外,欧阳连光止步,少年内官进去通报。不一刻回转,后面跟着内常侍唐青。略作寒暄,欧阳怜光问:“主上现在还没空召见么?”

  唐青忙道:“不是,主上倒是交代了欧阳大人您一到便即刻觐见,不过……”唐青侧过身,有些为难地向后比着清凉殿的屋顶做了个手势。

  欧阳连光顺着唐青手指的方向仰头张望,发现清凉殿顶,正有一人单衣赤足倚坐飞檐。那人一手执壶,一手握宝剑横搭膝上,形态潇洒肆意之际,倒是颇有游侠风范。奈何仔细一瞧,却是早已改了行的叶十一没错。欧阳怜光暗中好笑:咱们这位主上明明不弹此调久矣,寒冬大雪偏偏又突然有此“雅兴”,想来必定是伤心又伤身得很哪。

  唐青在一旁问道:“欧阳大人您看,您是再等会儿啊,还是下官寻个人把您给拉上去?”

  “梯子有的吧?我自己爬梯子上去。”欧阳怜光道:“没问题吧,内常侍?”

  唐青眼有点发直,估摸着清凉殿的高度道:“只要您自己个没问题……”说着,便张罗着从后殿搭梯子上去。这时,自然早有身怀绝艺的内侍先一步跃上檐去,向叶十一禀告。

  欧阳爬梯子上清凉殿顶,这已经是第二回了。驾轻就熟说不上,怎么也要比第一回硬着头皮腿打着颤也要上强一点。不过,旧地重游,旧梦重温,总是让人感慨万千的。想当年,也是在这清凉殿,也是就这么搭着梯子,她,欧阳怜光,与叶十一一场际遇,奠定了今日伟业的宏基,并开启了一个英雄通往权力者的道路。而今,又是这个地方,又是她和他两个人,她将见证的,是一个权力者最后的蜕变与降临。

  起点与终点,开始与结束,都在这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如何不叫人新心潮澎湃?

  冷风从结冰了太液湖上吹过来,欧阳怜光却一丝寒冷也没有感觉到。她面向叶十一,低下头,深深地行礼。

  “你记得这个地方吧!”叶十一提着酒壶,声音低低地笑了。听得出来,他喝了不少的酒:“上一次,就在这里,是你劝我掌握天下,然后得到赵瑟。现在,天下在我的掌握之中,赵瑟呢?”

  对于这样严厉得使人不寒而栗的指责,欧阳不为所动。也只有欧阳怜光,才能够不为所动。她仍然低着头,冷风凄厉之中,她的全身,只有嘴唇一开一合有节奏的动作,发出比冷风更能令人失语的声响:“这一刻,主上您还试图挽救赵瑟的生命吗?您是否想用谢氏献上的替身替您所爱的女人死去,然后过上三年五载,再由她顶替那个死去女人的身份与您结合呢?您甚至还想着将天下献给他吧!”

  “闭嘴!”叶十一猛然站起身,红晕涌上他的脸,然后迅速褪去成为苍白的一片,使他璀璨到极致的容颜看起来像是石头雕刻的一样。

  欧阳怜光抬起头,对上叶十一的眼。她的目光在叶十一手中紧握的剑上一瞥而过,然后便从容言道:“今日觐见主上之前,臣已有了必死的觉悟。只希望在死之前,主上能让我把话说完。”

  叶十一将头扭到一边。于是欧阳怜光便自己往下说道:“留赵瑟一命,这个话天下谁都说得,唯独主上您说不得。以诡计救赵瑟,这个打算天下谁都可以做得,唯独主上您做不得。”

  叶十一哼了一声道:“只有流言罢了!没有人会知道。就算猜到了他们也无话可说,只要你闭上嘴。”

  欧阳怜光笑了,笑得很笃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臣下能猜到的事情,旁人早晚也会猜到。只是堵住天下人的嘴,让他们有不服也说不出来那是不行的。主上您不是江湖草莽,也不是后宫权后了,您已经是天下的主人了。”

  听到“天下的主人”这一语的时候,叶十一不由怔了一下,仿佛猛然间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虽然他在实质上早已是这个天下的掌握者了,但在字面上直接被界面为“天下的主人”,并在言语中正式宣称,这的确是第一次。而类似于“天下之主”这样的事,对于当事人也就是叶十一的心理而言,说出来与不出来显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层次。无论之前有多充分的心理准备,前者带给他都将是无以伦比的震撼,正如在黑暗中猛得推开一扇窗户。于是,一时之间,他失语了,竟是无话可说的样子。

  欧阳怜光悄然将语气放松,她用少见的轻快调子谈论起赵瑟生死的利弊:“是的,您说的没错,暗中放掉赵瑟的确是有可能的。这里面存在可以玩弄一点儿小计谋瞒天过海的可能,甚至我可以帮您策划更好的策略。但是,您得明白,阴谋毕竟是阴谋,小伎俩永远登不得大雅之堂。任何阴谋都不能保证不会被泄露出来,或者是现在,或者是将来,隐患永远存在。”

  “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您的一举一动,都将不得不顾虑此一隐患,直到哪一天,它突然被抖出来。而当这件事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那是有可能,现在已经有流言出来了。那个时候,主上您该如何面对军心民意?那不仅仅是您没有杀赵瑟,寒了万千将士的心的事情了。君主,是不能欺骗天下与百姓的。难道说主上您已经准备好了要面对天下人的失望了吗?那样做,是要翻船的啊,主上! ”

  叶十一将头扭到一边,不做声。他的眉毛竖着,下巴翘着,嘴巴抿着,很像少年闹别扭的样子。然而,叶十一果然在少年的时代,只可能骄傲说:“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然后,他会用他手里紧握的剑去劈开阻拦他的一切,义无反顾。

  欧阳怜光心中感慨万千,语气不由变得由激荡转为犀利:“那么,主上您为什么不反过来考虑这件事呢?”

  “您不杀赵瑟,是寒了全军将士的心,是您对不起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就算不说出口,您的臣下也会忍不住在心里怨恨您。他们对您的忠诚将要大打折扣。而如果是您放弃个人的私情,毅然杀掉自己心爱的女人而全大义,为金陵城外冤死的将士雪恨,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那就是将军们欠您的。对待死者,人们总是宽容的。赵瑟死后,他们会觉得是他们的缘故才会使君主忍痛杀掉了自己的爱人,因此将会对您更加忠诚。而主上您,就成了大义灭亲的君主。美德足以铭刻于石头用传后世。古往今来,有多少伟大的君主求这样的机会而不得——”

  “闭嘴!闭嘴!你给我闭嘴!”叶十一在一瞬间被激怒了。他大声叫着用力砸了酒壶,几乎是恼羞成怒地提起另一手里宝剑恶狠狠地刺向欧阳怜光。

  剑如流星,比闪电还快,只白光一闪,就插进欧阳怜光左胸。欧阳怜光的身体兀地一滞,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嘎——嘎——”两声轻响,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

  欧阳怜光没有立即死亡。或者,更确切的说,她并没有死于叶十一含怒出手地这一剑。剑从她的左肩胛骨以下插进去,几乎挨着她的心脏刺穿她的身体,然后从她的背后穿出来。血沿着血槽汩汩溜出来,然后铺天盖地的疼袭向她,使她眼前发黑,头脑恍惚,几欲晕厥。她勉强自己站着,仿佛拼尽了全部的力量,向叶十一嘶喊:“我固当死,奈何人不可欺天。举头三尺有神灵,金陵城外数万将士的英魂在天上看着你呢,主上!”

  叶十一握着剑柄的手一松,几乎要踉跄着跌下殿顶去。他孤单单的站在殿脊上,目光怔怔地注视着欧阳怜光。

  “真是安静啊……”欧阳怜光想。风带着轰隆隆声响从她的耳边刮过去,她的思绪开始飘散:“我要死了么?”她无意识地垂下视线,木然看着血顺着血槽汇成一股从她的身体里汩汩流出来,然后断线的珠子似得噼噼啪啪直坠而下。她觉得自己也要坠下去了,从这座宫殿上栽坠下去,“啪”地一声,就化为了血与肉的泥。

  在欧阳怜光开始往下出溜的时候,叶十一忽然出手了。没有任何预兆的,他忽然出手了。他迅速地拔出插进欧阳怜光身体的里的剑,同时更加迅速的连点她心脉几处大穴。闪电一样,血就停住不流。然而欧阳怜光对此毫无知觉,她仍是面色惨白、目光涣散地向下出溜。过分的失血,使她虚弱得没有几乎丧失知觉。

  叶十一就势在她背后一抄,就将她捞了起来。“你还没死呢吧?”他问。欧阳怜光在混沌中摇头。于是,叶十一便挟着她飞身跃下了清凉殿。

  内侍们眼前一花,忽见主上风卷黄叶的落地,半挟半抱着刚才还站得好好得欧阳大人,然后直冲冲地进了殿,均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都脸色发白,面面相觑地站着不敢动。

  欧阳怜光死到临到被叶十一救回一条命,进到殿中被扔到席上,叶十一随便随便撕了撕衣裳给包扎了一下,又灌了她一盏参茶。欧阳怜光坐了一阵,就渐渐缓了过来。

  “还写得了字么?”叶十一问。

  伤在左边,欧阳怜光动了动右手,道:“臣无碍。”

  于是,叶十一丢来一本奏疏,道:“前几日宇文翰上的奏疏,你来替我拟诏……”

  下给南征军的诏书很好写。江中流之前所拟,只换成命宇文翰派兵马即刻押送赵瑟至上都,并在其后加上明正典刑四字罢了。写完叶十一连一眼都没扫就挥手令用印。次日,便在朝堂上公开发了出去,自是满朝称善。朝上又有中书省官员奏告江南初定,因拟派得力官员协理地方之事。于是,叶十一便当庭定了由江中流出任江南道巡抚使。

  朝会之后,群臣散去,叶十一坐在空荡荡地含元殿上,心里空荡荡的难受。今日的天气极是阴霾,几乎比叶十一的心情更糟糕。叶十一呆坐片刻之后,猛然见发现,外面竟密密下起了雪。他扶着座椅站起来,交代内常侍唐青道:“去赵箫的府邸。”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第三章

  疏途

  叶十一此番是微服前往赵府,只带了内常侍唐青和鬼头刀两个人而已。到在赵府门前,门房管事远远地见到叶十一,立即撒丫子往里报信,不想鬼头刀钵儿大的拳头一伸,便擒小鸡子似地将管事擒在了手中。叶十一对鬼头刀手里那管事之人其实颇为熟悉,因为他正是当初赵瑟在上都居住之时身边得用的家人。今日想来,心中不由一阵惘然。于是更加地意兴阑珊,吩咐不必通报,只叫那管事前头带路,去寻赵箫。管事苦于无法脱身,只得一面使眼色给旁边机灵的家人飞奔赶着前去报信,一面献上谄媚的笑容,特意拣选远路,七拐八绕地往赵箫的居处去。

  赵氏的府邸,叶十一本是多年前就走熟的。以前尚不觉得,如今行来,竟是一殿一阁,一草一木都像刻在心里。这里青砖铺就的道路,这里巧夺天工的花园,触目所及的一切一切,竟熟悉得使人眼中发酸,几欲流泪。

  一方硕大的太湖石立在眼前,叶十一兀地停住脚步,手掌按在太湖石的薄薄一层积雪之上,久久不能言语。越过这座太湖石,再往前就是赵瑟的先前的居所了。那些他们曾经在一起的快乐时光,都鲜活无比的跃然眼前,恍然如昨天。心,像一柄钝刀来回磨折。只是闷闷地疼,血却始终不肯流出来。

  “殿下请这边走……”管家弯着腰,恭谨地做出引路的姿态。

  “赵箫没有住折枝堂了吗?”叶十一下意识地开口问。

  管家将腰弯得更低,赔笑道:“家里人口此前些年少了许多。许多地方空下来,便都索性封了。我家二少喜欢热闹,受不得冷清,于是索性也搬到前面锦绣园起居。”

  叶十一点点头,似乎有些眷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前方,于是就在这太湖石前掉头折向西行去。

  锦绣园满园的锦绣都落了雪,孤零零只有一个赵箫,锦衣貂裘独坐暖阁。听闻背后脚步声响,他转过身,向叶十一举了举手里的酒杯,道:“我一直都在等你。”

  叶十一忽地一阵心跳,几乎没有与赵箫对视的勇气。他张了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于是颓然垂下手。

  赵箫一抖貂裘站起身,捏着酒盏冲着叶十一走过去。他以十倍于叶十一的爽快语气道:“你想说,你救不了瑟儿了罢?诏令我已经看过了……”

  “对不起……”叶十一顿时无言以对,万般滋味最终流出来也勉强只有只三个字罢了。

  赵箫扬手将酒送进口里,笑了笑,他笑得感慨万千:“换了是我,我也会这么选。人是走不了回头路的啊。”

  “所以,你选的没错!我为你叫好!但是——”

  说到这里,赵箫忽然将空的酒杯往身后一抛,脚步前错,同时伸手擒住叶十一胸前衣襟,然后猛得向前一扯,双膀奋力就势一个过肩摔将叶十一狠狠摔打在地。紧接着,他扑到叶十一身上,死死压住他,提起拳头握紧,拼尽全部力量向他的脸砸去——

  “但是,我还是得说,叶十一,你是个混蛋!”

  叶十一可以闪避,可以招架,可以反击,如果他动手,赵箫根本不可能近得了他的身。然而,赵箫手伸过来的时候,他明明随手就可以格住,却偏偏一下也不想动了。他就站在那里,任由赵箫捉住他的衣襟,任由他把他举起来摔在地上,任由他重重地压到他身上,任由他的拳头砸下来,左边脸一下,右边脸一下……他只躺在地上,头脑里有些呆滞地反复想:“我是个混蛋,我是个混蛋……”

  赵箫打过两拳,出尽心中闷气,撑着地跳起来,头都不回大步地往旁边月亮门里走过去。鬼头刀这时候才从呆愣中回过神来,登时“哐铛”一声抽出腰刀,挥舞得风车一般猛追上去,面目狰狞地叫嚣道:“站住!”赵箫只当没听见,头都不回地穿过月亮门。鬼头刀愈加愤怒,将刀一横,便要朝赵箫后颈碾去。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一颗石子自后方激射二来,撞在刀柄之上,鬼头刀吃力不住,手不禁一松,刀便哐铛落了地。鬼头刀愕然转头,发现叶十一已然翻身坐起,手中掂几枚石子。赵箫却已经一步跨进房间,“哐铛”一声关上房门。

  “我们走吧。”叶十一站起来说。

  鬼头刀瞪大眼睛盯着叶十一脸颊两边的瘀青呆若木鸡,唐青却低下头,仔细琢磨什么样的遮盖才能在群臣面前掩人耳目,搪塞过去……

  很快就是华灯初上时候,赵箫没有让侍儿点灯,就着脚边炭火烧得红通通得幽光,继续喝自己下午时没喝完的酒。忽而背后“咯吱”一声门响,暖阁中火光大亮。赵箫转过头,见是李六尘披一件袍子,手执烛台推门走了进来。赵箫伸手拉他的袍子,眼珠转着发出坏笑。李六尘在他脸上轻拍一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的眼,骂道:“你打他脸作什么,笨蛋!”

  赵箫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握住李六尘的手,拉他坐下来。“他人走了么?”他问。

  “早走啦!”李六尘说。

  赵箫便笑笑做出评价:“叶十一这个人哪,到底是脸皮还不够厚,人还不够不要脸呐。”

  “是不如你厚吧?”李六尘晒然道。说罢,拿出一个匣子递过去去道:“呐,你要我拿过来的匣子。没想到不等用上,太后殿下倒是已经被你先给打跑了!”

  “那是,咱是谁啊!”赵箫颇为得意地自吹自擂,就手打开木匣。匣子里是一方叠得方方正正的一张白帛血书。抖来这张血书,赵箫的神色忽而变得极为凝重。他说:“你看,六尘,我算什么哥哥?我明明是用自己亲妹妹的命换自己的半生荣华。那个时候,我明知道盟约什么的无用,却偏自欺欺人要叶十一写下血书。如今这盟约果然是最无用的东西没错……”他说着,将那血书举起来凑到火前。

  “那么,要烧掉它吗?”李六尘突然开口道,手里拿着的蜡烛在赵箫眼前忽地一晃。

  赵箫用手在眼前一挡,眯着眼睛看李六尘,于是便不无自嘲地笑了:“哪能啊?我像是做这么蠢事情的人吗?既然已然不要脸了,那就不要脸到底吧!”说罢,他将血书盟约往匣子里一丢,卡哒一声扣上盖子,扬声向外道:“来人!”

  应声进来一个面目不甚清楚的中年家人,垂着头手捧一托盘,神态甚是恭敬地立在赵箫跟前。赵箫亲手自托盘上取了封条将匣子封好,并提笔做了暗记,然后将匣子递给那家人,吩咐道:“送进宫里,就说是我赵箫敬贺主上天下一统的献礼。”

  家人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一时之间,暖阁里安静得吓人。李六尘只觉得被赵箫握着的手都冰凉了。半响,赵箫才突然言道:“瑟儿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生产了罢,有一桩事也要开始着手办了。六尘,我教你整理的上都五六品以下官员有家室女儿的人家,都准备好了吧?先找个女娃定下婚约,这样瑟儿生下来的孩子就算是别人家的人了。我虽救不了妹妹,却定要救她肚子里的孩子。”

  李六尘沉吟了一下,道:“京城五品以下有女儿的官宦人家虽说不少,不过你真要这么做吗。今日是病急乱投医,将来恐怕要落埋怨。”

  “你想得还真长远!眼前救命要紧。只要一纸婚书在手,我自有话说。等风头过去了,自然可以翻脸不认,反正我赵箫是公认的流氓混蛋,有什么干不出来的?”赵箫说到此处,倨傲之色忽然颓败了下来。他叹了口气道:“我现在只担心,瑟儿这一次不要再是个女儿……”

  “不可能吧?”李六尘一愣,“她前面已然生过一个女儿,哪有可能再生?女儿这东西又不是可以搓堆儿卖的。”

  赵箫摆了摆手:“你不晓得,我这个妹妹,有的时候真是有运道得像个倒霉催的……总之,听天由命了。”

  ……

  关于押解赵瑟回上都明正典型的诏书正式下发以后,上都就进入了快速运转的状态。从三十六部的长官,到上都各官署的不入流的微末小吏,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陀螺一样的乱转。别样的精气神开始在人们的脸上滋长,昭示着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到来。无数野心勃勃却一无所有的人不约而同来到上都,准备拳打脚踢大展宏图——他们之中,在今后一飞冲天的不在少数。当然,半中央掉下来摔死,甚至于还没有起飞就被一脚踹进泥淖里的更多。也许在若干年以后,也会被冠以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之类的评价。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对于叶十一而言,开始已经是结束了。时代的荣光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孤独的独裁者罢了。当阵痛的余韵还在他的精神世界消散不去,他的肉体已经开始享受权利者权力以外其他附加不容拒绝的特权。

  首先,第一桩特权,加班。

  伟大的人物总是精力充沛,也许反过来说也成立——他们不充沛不行。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决策,而他们又不可能像他们的子孙后代那样慷慨放权,于是只好加班。这一段时间,叶十一几乎每一天都要在宣政殿呆到很晚,有时甚至需要通宵达旦。直到元月十五日这天晚间,两封不同的奏疏摆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其中一份奏疏是金陵的宇文翰进呈的,主要是报备押送赵瑟前往上都的路线兵力等等事由。为了保证将赵瑟平安顺利地押到上都,并且考虑到赵瑟即将分娩这一现实困难,押送的路线选择水路。一支由八千精兵和五只战舰组成的舰队将沿漕运路线押送赵瑟直至上都。这个兵力对于押运犯人来说简直是夸张了。除非公开动用正规的军队,否则没有任何人有任何可能能够将她救出来。而另一封奏疏则来自巴蜀,按照朝廷的要求,已故蜀王的小公子将启程前往上都接受朝廷的封赏,随行人员有陆子周、沈文秀……

  叶十一心里有一点烦躁,从看到陆子周的名字时就开始了。他很矛盾。他不希望赵瑟被自己下令押回上都的样子被陆子周看到,但隐约中又似乎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仿佛他已经没有资格在意这种事了。于是他在不情愿中掺杂了一丝雀跃——或者简单的说,那是一种受到了虐待的痛苦与快感。于是,他将两份奏报同时摊开,踌躇不定。

  一名内侍送茶过来。他将头垂得很低,将托盘举得很高,显出十分恭敬的样子。然而,叶十一总觉得他恭敬地垂着的头下面,一双眼睛正悄悄在桌案上那两份奏疏上打转,于是,他出声喝道:“你在看什么?”内侍打了个哆嗦,仿佛失手打翻托盘的样子,茶盏就挟着凌厉的风声向叶十一的胸口撞去。

  就算是内侍害怕,这未免也太夸张了。那么,这就是很明显刺杀了。

  权力者的第二桩特权,刺客。

  叶十一侧身避过茶盏,扮成内侍的刺客已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一把软剑,欺身上前。叶十一顿时热血沸腾,飞身抓起殿上陈列的宝剑,弃了剑鞘,与那刺客战在一处。一时之间,你来我往,倒是打得热络非常。这个时候,殿中早已吓软了手脚的内侍才反应过来,尖叫着“有刺客”,连滚带爬的向殿外去搬救兵。

  那刺客猛得劈出一剑压住叶十一的剑身,同时手迅速在自己脸上一抹:“十一哥,是我!”

  “米饼?”叶十一本来就有怀疑,这时手便不由停了。

  “十一哥,你放过赵瑟好不好?”米饼看着叶十一说,他的眼眸里是殷切得晶莹的期盼与渴望。

  这是叶十一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罪犯,他对着米饼的眼,对着他越来越绝望的眼睛,用比他更绝望的语气说道:“不行。”

上一篇:《皇后重生手册》

下一篇:大药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