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记 第40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古代言情

  或者她以为陈娇是心慈手软,或者她以为陈娇是别有用心,但无论如何,卫女不像陈娇,从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为这一天布局伏笔,一切早有定计,节奏不疾不徐,各方面都占尽了优势。卫子夫连一枚能用的筹码都没有,从一开始就被全面压制,她不输给陈娇,难道还是陈娇输给她?

  “早知道就不吃那碗麦饭了。”她就和声音抱怨。“这一路无惊无险、顺风顺水,一点差错都不曾有,和我算中简直一模一样。你还让我吃麦饭……小心我吐出来还给你!”

  “你吐得出来,那你就吐好了。”声音老实不客气地顶了她一句,陈娇不禁浅浅一笑。

  想到卫女音容笑貌,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可惜。”她说,“早知道,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天,随手拿一天出来,我弹她唱,岂不是人间妙事?”

  声音冷冷一笑,“没想到你还真的和她英雄惜英雄!琴瑟和鸣……你还真以为你们能琴瑟和鸣一辈子?”

  不知是否被卫女的死所刺激,这一次她特别不客气。“别忘了最后她留给你的那一番话……你的敌人,还多得很呢!”

  陈娇不以为然,却是欲言又止,只好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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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青和他哥哥是在三天后进的椒房殿。

  卫子夫获封之后,大长公主自然已经预先为他们训练过了相关礼仪,这两个卫家人行动得体,看起来,就很得人好感。

  却也只是得人好感、谦虚谨慎,便再看不出别的了。他年扬名天下马踏匈奴的卫大将军,此时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和大他四岁的刘彻比起来,他显得分外稚嫩,面对皇后,更有几分不知所措,虽不至于手脚无处安放,但行动间分外束手束脚,也是能看得出来的。

  “便不必这么多礼了。”陈娇和气地对他说。“你姐姐生前和我很是亲近,虽然地位有所差别,但情分却如同姐妹。去世前尚且谆谆叮嘱,托我照应你们卫家……”

  她顿了顿,扫了卫青一眼,又亲切地开玩笑。“奴仆乍然显贵,是不是很有几分手足无措呢?”

  卫长君年纪大些,便由他回答,“皇后明鉴,确实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只看他随手引经据典,就知道这几年在堂邑侯府,两人受到了很良好的教育。

  “放心吧,虽然你们已经不是陈家的人了,但陈家还是会照管你们的。小公主在宫中由我看顾,”陈娇便说。“在宫外,有了什么烦难,你们尽可以找堂邑侯府。”

  她说,“毕竟姐妹一场,我答应子夫会拉拔卫家,自然要说到做到。”

  卫氏兄弟对视了一眼,均都感激地拜下身来,语气诚恳,“多谢娘娘照拂!”

  陈娇于是满意一笑。

63、巫蛊

  刘寿对这个忽然间来到椒房殿的妹妹,态度还是满微妙的。

  他虽然不至于讨厌这个粉嫩雪白的江米团子,但也没有像自己号称的那样,很疼这个妹妹。因为陈娇把他们进殿请安的时间安排到了一起,刘寿多少有些感觉到自己的母亲被人分走了一半似的,对小妹妹没有什么好脸色,也就是等到没人注意的时候,才会偷偷地拿手去戳她的脸蛋。

  陈娇给王太后学起来,逗得王太后乐不可支:虽然也不是没有外孙,但看待亲孙子孙女,总是有所不同,虽然伴随着窦婴、田蚡关系的恶化,两宫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但刘寿和刘露也算是最保险的缓冲地带了,什么时候只要一提起这两个孩子,王太后的脸色就顿时能从多云转为了晴。

  “到了六个月之后,他就喜欢妹妹得多了。”陈娇就抱着刘露和王太后闲聊,“也是这孩子长得颇为喜人,才七八个月,就懂得咿咿呀呀的,跟着大人的手指动来动去,阿寿把手指放到她拳头里,她就拿起来拉到自己唇边啃来啃去。”

  “唉。”王太后凑过来看了刘露一眼,虽然喜爱也是喜爱,可转念一想,不禁又叹了一口气。“阿彻今年都二十三岁了,膝下也就是这一儿一女……”

  陈娇这一回就很淡然了:再说她椒房霸宠,那连王太后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了。清凉殿内外环伺都是美女,连永巷殿内都要住不下了,刘彻身边服侍的美人还少了?他也算得上夜夜春宵,这半年多以来,永巷殿里的美人几乎人人都轮了两遍了,都还没说侍中、娈童那边的宠幸,可就是没有喜讯,陈娇又有什么办法?

  王太后说这句话,也不是为了挤兑陈娇,她心里也不是没有忧虑的:虽然刘寿看着健壮,但人命无常,今天还活蹦乱跳的,后天就辗转且死的事情,她是见得多了。没有七八个孩子,她心里无论如何也都觉得不大稳当。贾姬也好,王姬也罢,在这一刻,她们的出身就没有那样重要了,只要能给刘彻生下孩子,什么出身都好,都是后宫中的功臣。

  “前一阵子,我派人到永巷殿里去查看过了。”她就和陈娇絮絮叨叨地商量。“那群女孩子,个个身子都单薄得很!年纪小的也不少见,这样纤弱,怎么能留得住阿彻的种子?还是要挑选些身体丰腴的粗壮女子,这样才更好生养。”

  太后这就是闲出来的毛病,从前侍奉太皇太后的时候,心里事情还是多的。现在,整个汉室天下,说起来都要奉她为尊,田蚡又在外头为王家争气,一般的事,也轮不到太后出面,太后能操心的事情少了,也就越来越把眼睛盯着刘彻的后宫,盯着刘彻的子嗣了。

  “从前也不是没有挑选过这样的美人。”陈娇只好把借口往刘彻身上推。“但是阿彻就是不喜欢……这我也不能逼他吧?”

  她叹了一口气,“我又何尝不想多几个皇子呢?现在就只有阿寿一个,虽然他渐渐大了,但心里也实在还是不大稳当……”

  “也的确是怪了。”王太后也跟着陈娇叹了口气。“虽然生孩子是脚踏生死门的事,但怀了三个死了三个,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又不禁烦躁地埋怨了刘彻一句,“还不是阿彻开的坏头!”

  还好卫女这胎是女,不然要是个男丁,她再产后身亡,陈娇还真不容易洗脱自己的嫌疑。现在就是太后这么一说,也都是无心之语,真正埋怨还是刘彻,第一个贾姬被他处理了之后,以后接二连三就站不住了——看起来,很像是犯了莫名其妙的忌讳。

  “可不是就觉得古怪了。”陈娇不动声色地说。“不知道的人,还当有谁动了手脚,私底下……”

  她没说完,便流露出了自悔失言的表情,王太后看在眼里,心底一跳,她顿时坐直了身子。“你是说,有人暗地里对未央宫兴了巫蛊?”

  这种捕风捉影的事要是闹开了来,那可就不是一两条人命可以了结的了!并且这种事,也要不了多少真凭实据……一旦闹开了又是牵连祸广,就是皇太后都不敢轻易采信。

  可仔细这么一想,又是越想越真:王姬那个孩子,好好的就没了,一般说来,快足月的孩子,就是忽然发动了,多少也有希望活下来的……更别说卫女了,生得那么顺,却是应在了产后……

  “这种事也不好随意地就下了定论。”陈娇忙补了两句,“就是心里有这么个想头而已。阿彻毕竟才二十三岁嘛,那样年轻力壮……没有多久,是肯定能再传出好消息来的。好事不怕晚,好事急不得。”

  王太后也不想把后宫搞得腥风血雨的,沉思了片刻,只是安排,“今年多找几个人进宫来祭祀做法吧!也去一去这股晦气,再多添些给贾姬的供奉……免得她在地底下呆得不安心,还要上来作祟!”

  陈娇自己是再世之身,鬼神之事,她却并不大相信,态度一直是反常的淡薄。

  但看着王太后凝重的表情,又想到贾姬下场,一时间不禁也露出惆怅神色,跟着王太后一道叹了口气。

  很多事就是这样,虽然口口声声‘身为皇后,你不得不对不起几个人,但你要对得起天下人’,但其实手脏了就已经脏了,这血迹并不会因为你对天下的功绩,而少红半分。

  她虽然一向不喜欢乱发脾气,但手中也不是没有沾过血腥。其实在后宫中这几个上位者,又有哪一个的手,不染纤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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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时候谣言就是这样,只少了一个由头,一旦有谁无意间提起这么一回事来,虽不说后宫中立刻就传得风风雨雨了,但该知道的人,也终究是瞒不过去的。

  刘彻心里就更多添了一点烦躁,他二话不说,就又加大了本已经被太后加厚了几分的祭祀规模,倒是把后宫中闹的处处都是香烟,这才好受了一些。

  又罕见地带着陈娇到郊外去游乐,只带了几个心腹伴当相随——也都是跟在身边七八年的老人了。

  “从前出门的时候。”陈娇也很感慨,“身后跟了十多二十个人。现如今,一个个也都高升出去做官了,还在你身边做侍中的人,没有几个啦。”

  侍中虽然地位超然,可以直接和皇帝接触,已经算是登天的大道了。但刘彻把这一群年轻俊彦留在身边,肯定不止是让他们为自己参赞朝事,太皇太后去世后这一年多以来,这些年轻人渐渐地都在朝廷中得到了自己的位置,虽然位份未必会比侍中来得高,但毕竟可以踏踏实实地接触到实事,谁是真正的人才,谁又只是凭着口才混口饭吃,终究会被现实检验出来。

  “是啊。”刘彻不禁就搂紧了陈娇,“不知不觉,六七年了。”

  他能文能武,也不是没有即兴赋诗,但不知为何,陈娇却觉得那些华美的词句,却都没有这简简单单一句话来得更要动人。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和刘彻夫妻已经八年。

  八年夫妻,足以让两个人互相了解得透彻,就算曾有什么如胶似漆的激情,也将渐渐褪去,仅剩两个人相对,这边动一动手,那边便知道她没出口的话。

  但她和刘彻却并非如此,她甚至觉得八年后,她对刘彻的了解要比从前更少了几分,在她失去了那个先知先觉的帮手,所拥有的先知先觉之后,现在的刘彻对她来说,终于算得上一个挑战,一个迷局了。

  她想知道自己在刘彻心里又算什么,是一个已经被他解出的难题,一个已经被他看透的妻子,还是一片依然待他去征服的领土……她知道刘彻现在将眼睛放到了天下之广,但陈娇不期然有时竟想和天下争宠——

  她觉得自己始终还是把卫子夫的临终遗言听到了心里去,她毕竟还是感到了一丝不安。

  不过,又始终还是有几分心安的。

  前一世不论她的结局多落魄,至少卫子夫是熬出了头,一辈子荣宠不衰,多少也说明了刘彻不是个薄情汉。只是前一世他的深情给了别人,这一世,为了自己也好,为了陈家也罢,已经快要握到手的东西,她是不会再让给别人了。

  她就偏头看了看刘彻,微微一笑,又将头靠到了天子肩上。

  “还记得从前在这片林子里,你采了一朵花送给我。”陈娇说。“明年春三月,我们也再来踏青吧,到时候,还要烦你再采一朵野牡丹来,给我插在鬓边。”

  美色终究会褪去,美色终究会被取代,但这一路一起走来,风风雨雨的八年时光,却是谁都取代不了的。

  刘彻不禁就搂紧了陈娇,他低沉地嗯了一声,却没有接陈娇的话茬,沉默有顷,才轻声道。

  “娇娇,我们怕是要和匈奴开战了!”

  陈娇不禁就是一惊。

  屈指一算,又明白了过来。——大行令王恢一贯主战,虽然去年的那场争斗,是以和亲派的胜利告终,但他可没有死心,私底下多次劝谏刘彻,终于劝出了这一次马邑之围的布置。

  而这次设伏不论胜负,都将宣告着一个帝国对另一个帝国的战争,也意味着在八年的潜伏过后,刘彻终于要彻底登上属于他的舞台,在天下间肆意地涂抹着他的色彩。这是他长久以来的抱负和梦想,也是大汉举国上下所渴求的一战,即使没有良将精兵,但面对极速膨胀的匈奴人,该打,还是要打。对刘彻来说,这一战,是他个人自幼渴求的一战,也几乎算得上是大汉帝国的背水一战了。

  而此时此刻,天底下就只有陈娇一人知道,这一战的过程,也注定不会太过平坦。

64、失利

  虽然不论是刘彻还是朝廷,都对这迎击匈奴的第一战报以厚望,但马邑之围的结果传到京城的时候,刘彻还是当场就把手中的金杯砸到了地上。

  “废了朝廷多少钱财就不说了,他自己出的主意,到头来他自己怯战!”刘彻气得当时就有族了王家的心思,要不是陈娇正在清凉殿里和刘彻喝酒,恐怕已经要下令春陀出去传令了。“连一点匈奴人的辎重都没有留下!这样子让我以后怎么和朝廷里的人喊着打匈奴!”

  马邑之围,是大行令王恢精心布置,一力促成的结果,动用了三十万兵力,与韩安国、李广、公孙贺这样的老牌将领,可谓是倾举国之力,就为了打好这和匈奴人的第一战,打出全军的士气,打出一个崭新的局面。结果呢?三十万人劳师动众,倒是也没有减员……那是因为匈奴人根本都没有上当。

  要是王恢率领的那支偷袭部队,能够截留下一点匈奴人的辎重,这一计也就不算完全失败,可他见匈奴人没有中计,反而还是精兵强将的……这个人竟就做了缩头乌龟,连出战都没有出战,就这样眼睁睁地把匈奴人的大军放回了草原上——把一支怒火冲天随时准备南下报复的游牧精兵给放了回去,也把大汉上下刚凝聚起来的士气,给放了一半还有多。

  刘彻又怎么能不气?他连酒桌都给推翻了,还是陈娇冷冷地说了一句,“族了王恢,以后可就没人敢给陛下出主意了。”

  这才稍微平息了天子的怒火,他喘着粗气,勉强平静了下来,冲着身边的侍中们恶狠狠地挥了挥手,“都下去吧!在这儿杵着干嘛,一个个和个死人似的,连一句话都不会说!”

  这种时候,除了皇后,谁还有胆子捋天子的虎须?侍中们一声也不敢出,就连素日里最滑稽的东方朔,都被陈娇一个眼神止住,均都缓缓退出了清凉殿。

  陈娇一时也不曾说话,只是宁静地跪坐在殿内一侧,平静地注视着刘彻。注视着这个气得满面通红,双目都要滴下血来的青年。

  “王恢该死,王恢该死!”刘彻气得颠来倒去,只会说这一句话了,将身边能砸的东西都砸烂了,才和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一下就埋到了陈娇肩上。“娇娇,我真恨不得亲自上阵!他好歹也留下一点战果,他好歹也留几条人命在手上,再不然,就是拼得全军覆没了,好说也是点东西,也可以和朝臣们交待了!现在这个样子,让我怎么去见韩安国!”

  韩安国就是和亲政策最积极的贯彻者,马邑之策,他一点都不热心,刘彻为了让他听命前往马邑,还颇为说了不少好话。

  天子和臣子之间,也讲究一个强弱。天子亲政以来第一次军事指挥就遭到这么大的失败,以后在臣子跟前说话,难免也就没了底气。

  陈娇想,现在的刘彻恐怕还不知道,仅仅是就是三年之后,对他的质疑一下就将全化作赞美,此时此刻的鲁莽,在那时候,也就成了天子圣明。现在的他也就和所有人一样,在一片黑暗中茫然地摸索行进,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安排,会将大汉帝国带向辉煌还是毁灭。

  对于这偌大的帝国来说,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可偏偏就是这一个人,笨拙地将整个帝国挑在了剑尖,摇摇摆摆地挥舞起了这柄重剑,剑指匈奴。

  刘彻心头的压力有多重,不问可知了。

  “阿彻,”她和缓地说。“你忘记祖母和父亲的教诲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再去懊悔愤怒,除了耽搁时间之外,还有什么用吗?窦婴和田蚡很快就要来了……你要还拿不出一个章程,恐怕臣子们心里,对你的意见就更大了。”

  是啊,主少国疑,要是刘彻自己先就弱了下去,在这种时候显出了游移和慌乱,不能再把大权握紧在手心,要让两个大臣来想着善后的办法,恐怕以后打从丞相开始,都要轻视皇权了。

  刘彻浑身顿时一震,他粗砺的呼吸声也为之轻柔了起来,但依然不肯抬起头,离开陈娇的肩膀。

  “你要记住。”陈娇柔声说。“天子,权力这东西就是这么奇怪,当人人都抬头看你的时候,你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可要是谁觉得自己可以低头看你了……”

  那么即使贵为天子,恐怕这天子也就不是秦皇汉祖,而是惠帝刘盈了。

  刘彻又是一震。

  他的呼吸声慢慢地喘匀了,他渐渐抬起头来,拉开了和陈娇之间的距离,仅仅从外表上看,刘彻和往日里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只出了他额前的汗迹,多少还是显示了天子激动的心情。

  “娇娇。”但他的语气却还是茫然的。“可我该怎么办呢?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陈娇不禁轻轻地叹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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