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记 第46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古代言情

  “现在他眼看着离离世之日不远了。”桑弘羊就说。“仙人怎可能会死呢?死后的躯体又怎可能会腐烂?他本人还好,双眼一合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的徒子徒孙们,可惊慌得很呢。”

  再低级的骗术,只要捏紧了人心,就不愁没有人信。这个巫蛊木偶,很显然就已经捏紧了刘彻的软肋。

  陈娇却没有他那么在乎,她望着空地上那暗沉沉的东西,声音里究竟是露出了几分尖锐。

  “埋下去都不知道多久了,难道现在还要害怕不成?”她低声说,“很多时候,我可就睡在它头顶没有多远的地方!”

  只要一想到陈娇这些年来毫不知情地和这种东西躺在一间屋子里,刘彻就不禁有些发抖。

  “大汉后宫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巫蛊的事情了!”他低沉地说,却不知道是向着陈娇,还是向着自己,“是谁这么大胆,又是谁这么有能耐!”

  这木偶当然不会是陈娇自己放进去的,她就是再粗疏,也不可能忘记密室中的诅咒傀儡,既然不是她自己放的,那就多半是别人放下来诅咒她的了。

  陈娇摇了摇头,眼神仿佛一片透彻的寒冰,她低声说,“还是先上去再说吧!”

  帝后两个人就亲自在入口围坐,看着楚服下了密室。

  过了一会,他们又听到了楚服轻轻的惊呼声,这个大宫人很快又空着手爬上了木梯。

  “娘娘。”她说,面色苍白。“那东西下头……连着一团草!”

  刘彻本来就已经惊涛骇浪的思绪,又被添了波澜,他紧皱起眉头,看了陈娇一眼,陈娇倒是过了一会才明白过来:椒房殿多少年的建筑了。泥土都是夯实了的,密室这一层薄木板底下就算是黄泥,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长出杂草灌木。

  这种子恐怕是和傀儡一起埋进土里,经过多年的繁育,偶然间顶开了木板,这才将傀儡给顶出了泥土的。

  这是多少年前就已经布下了的阴谋!要不是苍天有幸,种子居然发芽,这诅咒恐怕是一世都不会有人知道!

  刘彻就看着陈娇眼里渐渐浸润了一层亮晶晶的液体,她吸了吸鼻子,慢慢地抱住膝盖,毫不端庄地在地上蜷成了一个球。他心底骤然间就起了一阵怜惜:这种纯粹的恶意,就是他这样的大丈夫,都不免有所惊吓,就更不要说陈娇了,她虽然从来都很能干,但也毕竟不过只是个女人。

  楚服短暂地离开了宫殿,没有多久,她拿了一把小铲子进来,很快就连着根,挖上了一团连泥带土的东西,又拍掉了傀儡上的蛛网,将这一团物事用银盘端着,放到了帝后跟前。

  刘彻拿起一双筷子,将草茎和傀儡分了开来,他发觉木偶背部已经被根系缠出了点点褪色的痕迹。而就在这一片点点滴滴的斑驳痕迹中,又有一团泛白的小颗粒……

  “这是什么。”陈娇便问楚服。楚服犹豫了一下,却没敢答话。

  刘彻只好低沉地替楚服回答。“这是被煮过的草种吧!”

  他用白布垫着手,拿起来傀儡来仔细端详,忽然神色一动,从重重泥土间看到了一行字迹。可还没来得及遮掩异色,就已经被陈娇发觉。刘彻也就只好拂拭了这浸润多时的泥土,勉强辨认出了用小刀深刻出的两行隶书。

  椒房无子,天下怨之。

  产子而亡,天下害之。

  用语朴素,但用心之刻毒,却已经跃然于这木雕之上。

  到了这一步,陈娇的手终于开始抖,而刘彻却反而要比之前更平静得多了,他又仔细地端详了这木偶片刻,心中无数思绪翻翻滚滚,半晌后,他终于低沉地说,“这种不祥之物,我看,还是烧了吧?”

  殿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楚服小心地看了陈娇一眼,但陈娇面上却是比冰还更冷的漠然,她沉默了许久,才低声冲楚服吩咐,“你先出去!”

  楚服便迅速地退出了屋子,刘彻目送她踏出殿门,内心中忽然兴起了一阵强烈的羡慕——就算楚服心中也不可能不惊骇惧怕,但她起码不像他一样,要面对陈娇最直接的怒火。

  或许是在这一刻,灵犀一点,楚服虽然隔得远,竟然也明白了他隐隐的畏惧,这女侍抬起头来,冲刘彻神色忧虑地摇了摇头,这才为帝后二人重新又合上了殿门。

  殿内顿时就暗了下来。陈娇依然低着头,她的眼神还在那傀儡上打转,虽然并无只言片语,甚至看都不看刘彻,但这冰冷的怒火,似乎也用不着一点动作,就已经从她身上辐射开了,让整间温暖的屋子,都隐隐散发出了寒气。

  “娇娇。”刘彻在心中叹了口气,他膝行到了陈娇身边,哪里还有一点皇帝的架子?声音中既然全是恳求,他伸出手去要抱陈娇,却被陈娇一下架开了。

  “不要碰我!”陈娇轻声说。

  腔调里已经透了浓重的鼻音。

  就是在太皇太后去世的时候,陈娇都没有哭过,她流过眼泪,但这和哭泣是不一样的。这声音一下就撞进了刘彻心底,使得他又痛又愧地弯下腰来。

  “娇娇。”他坚持说,“那……那毕竟是母后!”

  是啊,这件事还用得着查吗?

  除了椒房殿的前一任女主人有这个能耐之外,还有谁能有着一份本领,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密室里埋藏下这么一份隐秘的礼物?再上一次椒房殿易主,已经是太久之前的事了,而那时候薄皇后自己都没有孩子,她有闲心管下一任皇后的闲事吗?

  帝后两人虽然从不曾施巫蛊之术,但对基本的咒术也都还是有所了解的。这木偶、这不能发芽的草种……这恶毒刻骨的诅咒,针对的除了陈娇,还能有谁?

  要不是终究有一粒草种竟奇迹般地发芽生长,将木板顶开了一条缝隙,这份礼物,恐怕是一辈子都不会为陈娇所知。这一辈子,她都要背负着不能生育的压力和污名,却根本都不会知道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有人针对她的子嗣,作出了最恶毒的诅咒。

  不但是诅咒她一辈子都不能生育,连万一怀上了儿子,都也已经为她准备好了结果:产子而亡!

  刘彻忽然间就想到了卫子夫的下场——她就是在生产当天,不明不白地没了性命……

  他一下就更心疼起陈娇来了,忽然间他竟庆幸陈娇连第一重诅咒都没有抵挡得过,十年来未曾有妊——若是产子而亡,如今他身边就不会再有陈娇了!

  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即使是如此神秘,如此含蓄,甚至在同床共枕了十年之后,在不可避免已经到来过的几波厌倦和熟惯之中,陈娇已经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而要将她这样贸然拔除出去,甚至只是想一想,都令刘彻有一种彻骨的疼。

  他便不顾陈娇的反抗,不顾她难得激烈的花拳绣腿,紧紧地将陈娇抱在怀里,他低沉而恳切地说,“我心里明白的,娇娇,我心里明白!这件事我们不闹大,我们私底下查,好不好?我们私底下查!”

  陈娇就像是困兽一样,在他怀中不屈不挠地挣扎着踢打着,可她毕竟是一介女流,又怎么敌得过刘彻的怀抱,她终于安静了下来,将脸颊埋到了刘彻肩头。

  即使是隔了冬日里厚厚的衣物,刘彻依然能感觉得到一阵轻轻的湿润,很快就贴上了他的皮肤。

  “阿彻。”陈娇说,鼻音依然浓重。“这件事就这么算了……这句话……应该是由我来说的。”

  声音中那淡淡的伤感,淡淡的精疲力尽,就像是一把长刀猛地戳进了刘彻的肚子,还搅了两搅。他疼得一阵释然:陈娇终于还是识得大体的,可却又对自己感到彻骨的失望:这一次,他终究还是伤到了被他捧在手心的娇娇。

75、收获

  当晚,刘彻坚持让陈娇去清凉殿就寝,他自己留在椒房殿里,让楚服和两个侍女举着油灯,将椒房殿里里外外的几间密室全都扫了一遍。

  密室底下是全铺有薄薄的木板的,年月久了,要撬起来就极为费劲,还好楚服家里是阴阳生出身,她对巫蛊之术,要比平常人知道得更多一点,以被发觉的那傀儡为参考,几间密室,也都发现了身下压着一包草种的木偶。

  这些木偶就没有那么好运了,草种被水煮过,全都未曾发芽,要不是有的放矢,掀开木板查看,只怕永生永世也就埋在那里了。

  其中一个偶人身上更发现了陈娇的生辰八字——这还是陈娇自己白着脸认出来的。事情至此,针对的是陈娇还是前任皇后,已经无可辩驳。

  刘彻第二天就称病未曾上朝,连宣室殿都没去,长信殿来人请他,也被他推了。这天晚上,椒房殿的小花园内升了一把火,由楚服经手,在帝后二人眼前,她先锉去了傀儡上的诅咒,又将傀儡那模糊的面目削去,整团枯黄的草都被投入火种,没有多久,这些曾经载满了多少阴私恶意的傀儡,就成了一团直上云际的青烟。

  陈娇全程保持沉默,仅仅是这么一天,她已经瘦了不少,看形容竟有几分难得的憔悴:十年了,这养尊处优的十年间,她哪一天不是容光照人艳色内蕴?这件事出来,她虽然寡言少语,但神色间的那一丝木然,已经足够刘彻心痛的了。

  这些年来看着刘寿长大,心里对这个长子难道没有感情?如今刘寿也都七八岁了,拖着拖着没有立太子的意思,其实归根到底,还是抱了一丝万一的希望,在等陈娇。

  有时候想起来,心里也不是不着急,不是没有埋怨的:陈娇什么都好,就是生育上实在是差了点,十年了都没有一点消息,不等不忍心,等了,又有点等不下去。可现在再想,这所有的着急全都化成了一潭苦水,陈娇不着急吗?陈娇只有比他更急,只是她实在是太懂事,她知道把自己的着急露出外头,只会让所有人都不高兴。

  甚至在这件事上,她都只是埋怨了一句,“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

  可刘彻毕竟是个男人,他毕竟是个天子。就算事情重来一次,他也一定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皇后失序,可以被废,妃嫔失序,可以处死,可太后失序,没听说过还能被废,被处死,被幽禁的。大汉以孝治天下这是国策,刘彻奉行儒道,讲的是以孝事亲,以事亲事天子。他身为天子,就算有火也不可能当面对着太后发,这种事一旦闹开了,讲难听一点,史书上怎么说不提了,上行下效,大汉风气为之一变,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现在边境又还在打仗,朝中两个丞相已经闹得不成样子了……后宫是不可能再乱了!

  再说,这种事一旦闹开了,母子间也就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王太后怎么说是刘彻的亲娘,他心疼陈娇一回事,也不想和母亲闹得太过分,要到黄泉见母的地步,陈娇面子上难道就很好看?巫蛊无子,的确是大罪,但这也就等于昭告天下,告诉所有妃嫔,陈娇可能是不会生了……此后后宫中的风云变幻,就不是刘彻可以预防得住的了。

  这千头万绪,的确将刘彻缚在了当地动弹不得,他也知道陈娇必将明白他的为难,但即使如此,感情上她依然不是不失望的。就是做作,也应该要做作地发作,再由她来劝着、拦着,亲手将这件事给揭过去。他知道自己到底还是伤到了陈娇。

  “等眼前这件事过去了。”他就对陈娇说,“就把阿寿立为太子吧!早立太子,大家的心都能安!”

  再没有立太子更能表达自己的歉意了,甜言蜜语,不过是无聊时的点缀,还有什么事,比一个由他亲手送到陈娇身边的长子,更能证明刘彻对陈娇的偏宠?

  陈娇本来正盯着窗外出神,听到刘彻的话,她轻轻地弹动了一下,才低声说,“算了!缓一阵子吧。”

  又不禁略带嘲讽地一笑,“也要等王夫人的孩子落了地,不管怎么样,让他们高兴几天再说。”

  她的言辞能有多锋利,刘彻也不是没有领教过,可就算如此,这句话说出来,也实在是一下就切中了太后那边的把柄,一下就把王家人的用心给血淋淋地揭露在了刘彻跟前。

  十年前就布置着椒房无子了,为的还不就是把陈娇、陈家搞掉。让王家的外戚上位?

  后宫中的争斗说到底,为的肯定是权势与富贵,刘寿就是现在登上太子位了,大王姬要是生了儿子,后宫中照样能再起风云。

  刘彻眼中顿时就闪过了一丝煞气,他低声说,“是啊,还是等王夫人的孩子出生了再说吧。”

  这话里隐隐带的那份应许,那份杀意针对的是谁,陈娇自然不会不懂。

  就算形容间透着慵懒和厌倦,就算她还是显得比从前要憔悴得多了,但陈娇到底还是被刘彻这话给取悦到了——她动弹了一下,又握住了刘彻的手,力道大得甚至把刘彻握得有一点生疼。

  “这件事,你不要透露出一星半点来。”她低声说。“我知道你,阿彻,你不想后宫生事,我也不想后宫多事……我……我已经很累了。”

  刘彻心如刀割,他深深地望着陈娇——到了这种时候,她还在为自己着想。

  “在母后跟前,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吧。”陈娇说,“要是她问起来椒房殿的事,你就说我这几天都在为窦婴的事求你好了。”

  刘彻心中一动,眼神才深沉下来,陈娇紧跟着又说,“灌夫、窦婴的事,我不想再管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说什么。我早就说过,前朝的事我不懂,我不管,我也不想去管。跟着你,一世富贵我跑不掉,别的事我还能求什么?对不起外祖母就对不起外祖母吧,窦氏也不能靠着我一辈子……”

  她的语气渐渐有些着急,呼吸也越来越重,忽然间又扑到了自己的膝盖上,抽动着双肩低声说,“我就是不明白,我从来都没想着要争!可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为什么从不放过我!”

  刘彻几乎是不自觉地又抱住了陈娇,他轻轻地吻着陈娇头顶的发漩,眼眶居然泛了红。在这一刻,正因为他不能也不会为陈娇将这件事闹大,愧疚感作祟,他对陈娇的绝望,几乎是感同身受。

  “你别担心。”他轻声说,轻轻地、细碎地吻着陈娇的耳廓。“他们对你不好,我对你好,你放心,娇娇,我一定对你好。灌夫、窦婴的事,我心里有数的!”

  陈娇却又还是摇了摇头。

  “算了。”她疲惫地说,“我是真的累了,你顺着武安侯的心意办吧……这一招不成,他们始终还是会出下一招的,把魏其侯逼死了,他们还有什么能逼的?恐怕也就只能稍停了吧!”

  刘彻都给气乐了:“他是天子我是天子?你放心,这件事虽然要顾忌大家的面子,但我也还是会办得漂漂亮亮的,让母后挑不出一点毛病!”

  他又搂紧了陈娇,在她耳边低声说,“你先住在清凉殿里,等这件事过去了,我们换个地方住,以后皇后寝宫就不设在椒房殿,椒房无子,我们才不住呢!我请李仙人为你做法祈福,不到一年半载,你精神回复过来,就有孩子了。是男孩最好,是女孩也无妨……好,不立太子就不立太子,免得生了男孩还要为难……”

  陈娇伏在他怀里,就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她细细地颤抖着,被刘彻密密麻麻的吻终于安抚了下来,最终居然就伏在刘彻怀中,香甜地睡了过去。

  刘彻看着她的睡脸,不知为什么,却是一夜无眠。

  又过了几天,灌夫的罪名终于出来了:论罪当斩。魏其侯进宫面圣,愿用自己的侯爵赎灌夫其罪,其时刘彻正在清凉殿处事,他安慰窦婴,“不要紧,这件事还是大家一起廷议,廷议出来怎么办,就怎么办。”

  灌夫的那些不法事,田蚡也都不是没有做过,窦婴最怕的就是刘彻被田蚡逼得让了步,私底下把灌夫定了罪,那就不好挽回了。现在可以廷议,已经是意外之喜。

  这一次廷议规模就很盛大,两千石以上的高官,凡是有份管辖到这案子的全都出席不说,刘彻还特别命人出宫请了几个德高望重的列侯,譬如说前丞相许昌,和从前的御史大夫庄青翟。

  众人各执一词,辩论得也很激烈,不过除了田蚡的死党,大家也都有些兔死狐悲的心理。就说灌夫有罪的,也没有人觉得他应该被定为死罪。

  就是田蚡的死党韩安国发言都很谨慎。“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魏其侯这话,说得是很有道理的。”

  韩安国这么一说,大家倒不敢开口了,田蚡当时就气得变了脸色。

  刘彻却不禁欣赏地望了韩安国一眼,微微露出一笑。

  他正要说话,又有黄门在外通报,进得殿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刘彻的脸色就变了,他沉默有顷,才生硬地说。“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今天宫中赏饭,大家先各自用膳吧!朕去去就来。”

  陈娇在清凉殿的屏风后头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她举起袖子,掩去了唇边禁不住的一个微笑。

  不过,这微笑也就是转瞬即逝,片刻后,她又已经是一脸的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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