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金屋记 第55章

作者:御井烹香 标签: 古代言情

  陈娇露出一丝微笑,把霍去病打发了出去,才转过来打趣刘宁,“母后对你不差吧?”

  刘宁一下就扑到陈娇怀里,还有几分不好意思,“没想到母后什么都看在眼里了!”

  陈娇只是笑——刘宁现在还住在椒房殿里呢,她的一举一动要是能瞒得过陈娇,陈娇这个皇后,还能当得这么有滋味?

  她爱惜地摸了摸刘宁的鬓发,多少带了些欣慰地想:这个孩子,那是养得和她很亲的,和刘寿又不一样,刘寿毕竟是太子,身份要尴尬得多了。

  正这样想,刘宁又坐起身来,她显然是想要讨好母亲,便提议道,“闲着也是闲着,我弹一首曲子给母后听听?您说练琴可以陶冶情操,我原来还不信——”

  多少年前的絮语,一下就又回到了陈娇耳边,“到时候,娘娘操琴,子夫鼓瑟,皇长子嘛,就让他拍拍小鼓,陛下见了,一定高兴。”

  那时候的卫子夫,也就比现在的刘宁再大了几岁,正是风华初绽的年纪——刘宁和母亲生得很像,略略一低头时,那丰润的黑发斜斜地披下来,就很有当年母亲的丰姿。

  陈娇心头的暖意,忽然间又一点点地淡了去:杀了人家的母亲,还想着和人家母女情深,是不是也太讽刺了一点?

94、绝路

  刘彻对陈娇的决定多少有几分不以为然,“霍去病虽然是个好小伙子,但你这么一说,要是他没有挣个千户侯,那就不好操办了。难道出尔反尔,还是把阿宁嫁他?那对大姐可就有点不好交代了。要是不嫁给他,阿宁又要闹得不成样子了,心不甘情不愿的,就是嫁给了曹襄,日子也过得不开心。”

  陈娇倒是淡定得很,“你对霍去病就那么没信心呀?”

  见刘彻有几分认真的意思了,只好说,“毕竟是卫青的外甥,要真是无能到一点功劳都没有,那阿宁肯定也不能嫁他。有了功劳之后,该怎么封,还不是你这个做爹的一句话?大不了先预支一个千户侯出来,以后立功没赏,没功有罚。”

  刘彻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胡闹!哪有这么儿戏的?”

  “我说不儿戏就不儿戏。”陈娇难得刁蛮,“要不然,卫青立功不赏,赏给霍去病那也成啊。他们两情相悦,我可不干拆散鸳鸯的事情,不然阿宁要埋怨我呢。”

  毕竟是女儿,嫁给谁其实和大局关系也不大。卫青这几年来战功连连,按理来说也是应该多赏赐一番,以便树立他的威严,令他在军中说话更有分量——毕竟现在谁都看得清楚,将来这十多年中,大汉边事,也就只能看卫青了。有个公主外甥媳妇,对卫家、霍家来说,至少能令他们在老牌列侯跟前腰杆更直,一些不必要的内耗、摩擦,或许也就再不会发生了。

  “那就看看霍去病的表现吧。”刘彻说,“阿寿的婚事,你也该下个决断了,列侯们现在都学乖了,知道你看着和气,其实是最难啃的硬骨头。全都变着法子向我献美,夸自己家的女儿好,堪为太子妃。就连安乐侯都不例外,看样子是连宰相都不想做了,宁愿家里出一个太子妃。”

  那还不是因为刘彻的丞相实在是太难做了?陈娇看了刘彻一眼,不接这个话题。“太子妃还是要慢慢看,我看中了一个,是新阳侯家的姑娘,不过今年年纪还太小了一点——”

  “多小?”刘彻舒展开眉头,禁不住就追问,“要是确实好,先定下来,等几年也不怕的!”

  新阳侯一家都是庸才,并且人丁稀少,家事寥落,平时除了关着门过日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嗜好。城里的好事、坏事都和他们无关,太子妃出自这样的家庭,对太子、对刘彻来说,都是好事。

  陈娇看了刘彻一眼,慢吞吞地说。“三岁。”

  刘彻气得又要拿胡茬子来磨陈娇的脸,却也明白了陈娇的意思:这些列侯人家的女儿,她是没有一个看得上的。

  “但又不能不立高门女。”作为帝王,也不是没有自己的顾虑,“现在边关正在打仗,里头也正在改革,主父偃的推恩令,我觉得很有道理。正预备放手让他去做,列侯这里,最好是别出太大的乱子。”

  “那也就只有新阳侯好选了。”陈娇说,“新阳侯夫人是个别人给了气受都不敢发作的软性子,新阳侯本人就不必说了,成天求仙问道的,和你倒是很有话说。新阳侯世子和他娘一个样,什么事都只听底下人的摆布,深得‘韬晦’精髓。他们家人口简单,娃娃长得也不差,再过十年,刘寿二十五六岁,姑娘家十三四岁,也就不觉得年岁差得多了。不过,那之前要是闹出庶长子来,就不大好看,要选她,你就得自己去敲打阿寿啦。”

  刘彻怎么想都觉得不妥当,他未置可否,又和陈娇商量,“大王姬把女儿宠得不成样子,前几天我让她到我跟前来,小小年纪,穿金戴银、奢靡浪费不说,颐指气使,连对我这个当爹的说话口气都很骄纵。这样长大,以后还有谁能治得了她?岂不又是一个小讨厌?你得了闲,把大王姬叫到椒房殿里敲打敲打。”

  这几年来,宫中陆陆续续添了四五个孩子,有的没有序齿就已经夭折,活下来的就是两个公主,大王姬身边的德邑公主年纪比较大,已经四五岁了,还有一位阳石公主刚过两岁生日,母亲却不大得宠,目前还就只得一个美人位份。余下的女人还是和当年一样,再得宠也就是昙花一现。那天左尚署还辗转和桑弘羊抱怨:要不是修建了上林苑,未央宫恐怕还真装不下这么多美人了。

  陈娇这些年来也越来越少过问后宫美人诸事,反正不得宠的一律去永巷居住,得宠的暂且占据了好宫殿,也要给后来者让路,除非给刘彻生育过子女,才有不错的宫室居住。椒房霸宠,气势凌驾于诸人之上,她又几乎是绝对公平,因此在后宫的威望,并无一人可以动摇。大王姬和李美人见到她,也从来都不敢粗声喘气。至于私底下怎么和新得宠的美人摆威风,只要不大过分,陈娇是从来都懒得过问的。

  不过,既然天子发话,她也少不得派人把大王姬和李美人叫到椒房殿来。这两个妃嫔也都机不可失地带上了女儿,让她们在皇后跟前献美。

  能得到刘彻留情的,自然都不是什么庸脂俗粉,所生女儿,也是眉目如画,打扮得又华贵,看着都像是精致的瓷娃娃,很是惹人疼惜,再加上母亲多半正当盛年,此时加意盛装,母女坐在一块,看得陈娇很想揽镜自照,又感到一种危机:年过三十,就觉得自己一天天再老,但后宫的年轻女人,却永不会停止往上爬的脚步。

  “《孝经》都读过没有?”她开门见山,虽然带着微笑,但语气却很严厉。“去年天子生日时,我特意让人给你们二人送去,以备你们得闲教导公主时使用,刘婉现在已经开始认字了吧?读的是什么书?”

  似乎是知道自己已经惹得父亲不悦,平时刘婉就已经够惧怕陈娇了,今天显得还要更畏缩,藏在母亲身后,只露出一边眼睛,看了陈娇一眼,又瑟缩到母亲怀里,小手紧紧揪住了大王姬的衣襟,看起来就显得很楚楚可怜。

  大王姬在当年被刘彻发作过之后,就彻底没了脾气,比李美人更没有志气,见到陈娇,恨不得把鼻子都贴到地上,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一旦说话,那也必定是溢美之词。今天倒是要比平时都更有勇气一点,她略略侧过头,捉住了刘婉的手,低声对陈娇请罪。“全是贱妾不好,平时对小公主疏于教导。娘娘送来的《孝经》,因我不识字,也就疏忽了搁置一边,辜负了娘娘的苦心。请娘娘责罚,小公主她人毕竟还小,并不懂事,娘娘就——”

  陈娇又看了李美人和阳石公主一眼,见阳石公主也是缩在母亲怀里,被母亲的双手呵护轻拍,忽然间便有几分意兴阑珊。

  刘寿和刘宁也不能说不亲近母亲,毕竟是从小在椒房殿里养起来的。她也不能说不喜欢这两个孩子——从小看到大的,能不疼吗?

  只是遇事害怕的时候,他们就从来不会想到依偎在陈娇怀里。刘寿的心事话,多半是楚服传达给她知道,刘宁也有自己的养娘,虽然在椒房殿里居住,但陈娇是没有把他们朝夕带在身边的,她对他们来说,虽然是个不错的养母,但始终不是亲生母亲。这份温情到了真正的母女跟前,高下立见。

  也不能怪孩子们不是亲生,主要也是因为陈娇自己从来没有当过娘,她根本就没有多少当娘的心态。如果换作她是大王姬,当着皇后的面数落女儿两句,请皇后责罚,难道做法不是更得体?皇后宽和,也不可能过分为难一个小姑娘。这种时候都要护,纯粹出于当娘的护短心态。就好像窦太主护着两个儿子那样蛮不讲理。

  真正的娘亲大抵就是如此吧,也就只有真正的血脉相连,才能做得到这个地步。她和刘宁、刘寿的亲子关系,是一辈子都不可能这么深浓了,就是陈娇有意培养,一来孩子大了,二来有往事这个疙瘩,三来还是那句话,一个没当过娘的人,怎么可能懂得母亲的心态。

  想要在儿女身上寻找到快乐和满足,对她来说显然天方夜谭。要是亲女儿,她舍得把刘宁嫁给霍去病吗?霍去病再好,也有早夭的危机。固然这一次有了她的提点,霍去病未必会射杀李当户,以至于要去朔方城避风头,在路上染瘟疫而亡。但只要有这一层阴影在,他就是再好,陈娇也不会舍得把女儿嫁给他。丧偶始终是人生一痛,是亲女儿,她舍得让她冒这样的风险?

  不过换句话说,就算是亲女儿,为了家族的荣华富贵,也是可以被牺牲的。若刘寿是她亲儿子,陈娇就也许会把刘宁嫁过去了。不是为了陈季须和陈蹻,窦太主也未必这么积极促成她和刘彻的金屋婚事。

  陈娇也没有怎么责罚两个母亲,只是派了识字的宫人过去,教刘婉读《孝经》,又告诉大王姬,“爱之适足以害之,夫人不要自误了。”

  回过头来,她轻轻地合上了“母子”这一扇门。

  声音也为她叹息,“能走的路又少一条。”

  “不。”陈娇说,她显得越发镇定宁静。“其实也许从头到尾,该走的路都只有一条,只是我一直不敢去走。”

  声音不禁追问,“什么路?”

  陈娇笑答,“绝路。”

95、四次

  过了这个冬天,进了春天时,漠北开始传来好消息了,霍去病人还没到漠北呢,卫青就接连往京城送起了捷报。大汉君臣一开始还喜出望外,后来几乎已经完全麻木。——就是因为消息太好,太大了,所以根本连喜悦都来不及喜悦。

  这实在是太传奇的一战了!多少年来,匈奴人还没有败得这样惨过。如果说几年前的大破龙城,不过是鼓舞了大汉军民的士气,实则距离击败匈奴扭转战局还有漫漫长路的话,那么今日这一战,就真的是彻彻底底地让‘击溃匈奴’,成了一桩正在发生的传奇。卫青击破了龙城,捣毁了匈奴人的祭天圣地,果然也就是他一手断绝了匈奴人的霸业,让这个大汉帝国长期的边患,眼看着就要变作开过了的黄花。

  刘彻最近的情绪也很高:他简直连做梦都要笑醒,恨不得亲自到前线去见证卫青的伟业,就算被陈娇劝醒了,也还是派出使者,到军中晋封卫青为大将军,令诸将听其号令,又增益卫青封邑,使其为真正的“封侯万户”,就连卫青还在襁褓之中的三个儿子都受荫庇,卫伉才刚会走路,就已经有了千户的封邑。卫家风头,真是一时无两。

  窦太主走进来看陈娇的时候,也是笑得都合不拢嘴,“普天下最会相面的人,非我娇娇莫属。也就是你多年前这么看好卫青,他才能有今天。”

  这句话,陈娇真是觉得受之有愧。不过,既然如今卫青已经是天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那么当年一力发掘培养他的陈娇自然也就不得不收下‘伯乐’这个名号,除了窦太主之外,连平阳长公主等人都这样夸她,甚至卫夫人私底下也谢陈娇,“要不是姐姐多年来频繁提拔……”

  她私底下就和刘彻撒娇,“照顾他们,又不是因为我能前知,知道他们会有今天的成就,其实还是因为卫夫人的裙带关系。大家这么夸我,我心里不安得很。”

  刘彻这时候看陈娇的眼神就要比从前更温存了,他恨不得把陈娇双手举起来,“谁说大家夸得不对?你就是大汉的福星!你看看,你经手发掘的这些人才,哪个不是堪当大用?就是不说卫青,也还有韩嫣,要不是当时你几次为他说话,今日大汉少一重臣!”

  陈娇就嗔了他一眼,“你这样说,倒显得我像是和他有什么私情一样!要不是为了你抗击匈奴的野望,谁给他说话啊?”

  刘彻哈哈大笑,又把陈娇拥进怀里,力度太大,他的双手都有些颤抖,他梦呓一样地说,“娇娇,我简直像是在做梦,二十年了,我终于实践当年所诺,我终于消弭边患,我终于把匈奴人给碾过去了!”

  一如陈娇当年所言,当世人都只能看得到刘彻的英明神武,刘彻的威风八面时,只有她看得见他在狂喜后那深深的惘然。二十年了,她也的确一直在他的心底。

  陈娇想,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呢?起码我的人生,也许是没有二十年了。只要在我死之前,刘彻依然待我好,依然把我放在他心底,那末我又有什么好担心,又有什么好不快乐呢?

  她对声音说,“也许我毕竟是真的很爱他,也许我的不快乐,不过是因为我始终不觉得他爱我,我始终不相信他是真的爱我。”

  就像是高祖皇帝,也许多年后他从金殿中梦回时,也会以为这些荣华富贵只是一场大梦,他依然是一个亭长而已。曾经一无所有的人,总是很难相信她所曾经狂热追求的东西,已经真的落到了手心。她会怀疑它将飞走,她不能安心,她又怎么可能快乐呢?

  声音从前就告诉过她,“什么时候你相信帝王会有真心,那你就是已经走上了绝路。”当时她深以为然,她觉得任何时候,一个只能凭借着帝王的真心在宫中立足的女人,其实都是在走一条绝路。帝王是没有真心的,就算有,又如何能保证他的真心,一辈子只是为你?

  也就是因为如此,信任刘彻的真心,这条路从一开始就被陈娇自己封上了一道厚厚的荆棘,每一次她的脚想要踏错方向的时候,就会被自己设下的这道障碍拦住,被这轻微的痛觉惊醒:帝王家是没有真心的。你不能去爱,你只能假装去爱。

  为什么就不是这重重的假装在消磨她的快乐?为什么她不能把这荆棘移开,亲自在这条路上走一走,看看路尽头的那一扇门,门后究竟是长门园,还是金屋殿?

  “我知道这条路你曾经走过。”她对声音说,“但我不是你,这条路也许我走下去,风景竟会不同。”

  一开始这无疑是陌生的,曾经当刘彻对她微笑的时候,她脑中想到的是声音那阴冷的提醒,和那一口苦涩的麦饭,以及无数隐秘的阴谋,不能在刘彻跟前见光的秘密,它们提醒她,“这就是你失败的代价。”

  而如今当刘彻对她微笑的时候,陈娇让自己多想想他对她的好,让自己对刘彻多一点信心,“金屋殿都给了,还有什么是他不想给你的?”

  她会试探地也对刘彻微笑,她尽量地对刘彻打开自己的心扉,尽量地在他跟前快乐一些。

  刘彻也不是没有发现她的改变,他越来越经常到访椒房殿,又像当年一样,走到哪里,都要把陈娇带在身边。他喜欢经常地把唇压到陈娇鬓发边上,来换得陈娇一个真心的笑。有一次酒后,他甚至带着醉意似的说,“早知道平了匈奴,你会这么开心,二十年前就平了!”

  君王对这件事的理解,也许和陈娇并不太一样,陈娇实在是太了解刘彻了,她明白,刘彻以为她的快乐,是因为陈家终于拥有了足够的政治筹码,太子的位置也就坐得更稳。陈娇终于安心下来,认识到她的后位不会再受到任何威胁了。

  而他也的确因为她的快乐、她的释然和快乐、释然,他没有戳破自以为的陈娇的想法,而是和陈娇商量,“我记得卫子夫的妹妹就生了几个女儿,我看,卫家现在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仅仅是让霍去病尚个公主,倒显得有点不够分量了。卫青年纪还轻,说不定……说不定以后太子还要用他,娶个卫氏女,太子和卫家就更亲近了。”

  把太子和卫氏绑在一起,其实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让陈娇安心?当然,也是因为卫青为人一向谨小慎微,毫无弄权的野心,才能得到刘彻的如此嘉许。

  陈娇让自己感到幸福,她也的确感到幸福,她放纵自己,扑进刘彻怀里轻声说,“阿彻,你总是这么疼我。”

  刘彻便轻轻笑着把她拉起来,望着她的眼睛肯定地说,“我不疼你,疼谁?”

  他们两个人都笑了,陈娇靠到刘彻怀里,略带犹豫地想:这就是快乐吗?这种感觉,就是快乐?

  活了三十多岁,似乎在这一刻,她才感觉到了一种轻飘飘的情绪,就像是她又站在了金屋殿前,就像是她又在刘彻的怀里纵马飞驰,就像是她经历过这一世,而并不需要担心她的命运是否会归结到凄冷的长门园去,就像她和刘彻之间走到这一步,只是因为她天然的聪慧,因为刘彻天然的钟情。

  如果这就是快乐,陈娇想,快乐的感觉,正经是不赖。

  不过到了当晚,当刘彻没有到椒房殿里来的时候,陈娇又品尝到了一种新的痛苦,一种她从前没有能彻底品尝到,从前只是从她心湖上方一掠而过的情绪。

  一想到刘彻现在恐怕正在和大王姬,和李美人,和她叫不上名字的任何一个宫女,和韩嫣,和李延年,和韩说,甚至是和东方朔共赴巫山,陈娇就觉得这陌生的情绪一把掘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在恶心之余,还感到一股别样的痛苦。

  她明白这就叫做嫉妒。

  “不要紧。”她对声音说,低低哑哑的,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没有透着从容,而是不安得就像个小孩,她说,“我能够度过去的,我经历过那么多痛苦,再多一种,又有什么打紧呢?”

  声音报以一片意味不明的沉默。

  到了这年秋天,霍去病以未满弱冠的少年将军身份,与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地,斩捕单于祖父、季父等,枭首两千余。群臣议功,霍去病获封冠军侯,尽管卫青数次上表为谢,但和他的列侯身份同时定下来的,还有与当利公主的婚事。到了冬天,卫青姐卫少儿之女因德才兼备,入选太子妃。卫家声势大振,就连陈家也跟着更为当红:如今有谁还看不清楚,卫家、韩家背后,其实还是皇后那不显山不露水的娘家陈氏。

  不论刘宁还是刘寿,的确也都显得很喜悦,刘彻更欲大事庆祝,虽然因为西北战事正是如火如荼而止,但到底还是让李延年准备了新鲜的歌舞,和陈娇一道在椒房殿中欣赏。陈娇也觉得今天的这位新讴者歌声特别好听,她正想和刘彻指出此点,忽然觉得声音又活了过来,在她心湖上方轻轻盘卷。

  她已经沉默很久了,自从陈娇下了这个决定,她就再没有回应过陈娇的说话,倒显得陈娇像是在对空气自白。而如今她在陈娇耳边轻轻地说,语气竟带了一点悲悯,她说。“唉,这首歌,她当然唱得好听,要不是这首歌,她又哪会受到天子的宠爱?你可要好好地听,据说她最当红的时候,连卫青都要讨好她呢。”

  陈娇动作一凝,她忽然间明白过来:这一位,就是在刘彻后宫中那无数姓王的姬妾里最为出众,最为独一无二,早夭后甚至还能得他为之招魂,流传出千古笑话的王夫人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所有荆棘忽然间像是全都长到了陈娇心底,她剧烈地疼痛起来,甚至疼痛得连酒杯都握不住,令一杯酒翻到了地下。

96、清静

  “我……我能够约束我的妒忌,君王三宫六院,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难道我还能要求阿彻从一而终,和我白头偕老?”

  她对自己说,也对声音说,“世上男子,难道还真有谁能从一而终?他要拈花惹草是他的事,只要心还在我这里……”

  声音答非所问,她只是幽幽地道,“她唱的是燕地一首民歌,你觉得好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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