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上无风
并不是不想,只是有时候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想。
可如刚刚一般,真正被吊于崖上,为死亡所威胁,她发现她还是可耻地贪恋生命的。这点认知让她不过嘴唇微启就又沉默下去。
见她不语,夏风又问:“那你……怎么是女的?”
“生下来就是了……”翟羽唇角的讽笑又一度拉大。她曾多少次怨怪这件事,如果她不是女的……也许,就没有这般痛苦。
缓缓缩起膝盖,用双臂环紧,她侧脸看向夏风,“还没说你为什么救我,你们不都认为是我母妃背叛了整个丹阳寨么?只为了给齐……你大哥留下血脉?”
“为了给齐大哥留下血脉这个理由就足够了,”夏风凝视着她小脸微笑,“何况,那段时间齐大哥很快乐,你母妃也是,她那个时候对我很好很照顾……如果她要背叛,怎会拖到有了你?”
“你就不会想着是太子无能……母妃她只是为了要个孩子?”说完这句话,翟羽自己都笑出声来。
夏风表情无奈地看着她:“你小小年纪的,脑子里装些什么?当年的叛徒另有其人,而即使是现在,寨中也隐着不少来自各方的影子。”
“难怪你刚刚制止了我说出我的身世……”翟羽微微蹙眉,后又浅浅笑了出来,“不过也真是不该说。”
绵延地呼出口长气,她又带着笑意看向夏风:“你还知道些什么关于当年的事?”
夏风微微眯眼,回忆着缓缓说:“只知道嫂子是和齐大哥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她嫁做太子妃也是后来太子领兵打上来后才知道的……这可奇了怪了,你母妃上山的时候明明是……”
“是什么?”
夏风咳了一声,才有些不自在地说,“是完璧之身……可明明离太子大婚也有三年了。”
“其实太子、母妃、还有齐……在年少时关系都很好……”说到这里翟羽不耐烦的挠了挠头,“就喊他齐大当家吧,怎么都觉得不自在。”
“刚刚我就想问了,别别扭扭的,为什么不直接喊爹?”
“爹?太陌生……我连‘娘’都未曾敢喊过,”翟羽抿了抿唇,“对我来说,他不过是那个和我母妃轰轰烈烈不顾世俗地爱了一场,却又丢下我和母妃的男人。偶尔,我甚至会迁怒于他……虽然我知道这样不好……”
夏风心底长叹一声,看着几乎将脸整个埋在膝盖上的翟羽,无端生出了想出手去摸摸她头发的想法。
他并没有这么做,只是缓缓道:“没事的,你随便怎么称呼吧。还有……如果你不想解释你为什么身为女儿身却做了皇长孙,也可以不用说的。”
翟羽微笑摇头,静静地闭了会儿眼,才将她从秦丹那里听来的故事一点点道出——
齐丹青原本并不是这个名字,他单名一个源字,原本是彼时另一位声震朝野的大将军齐鸣福的独子,幼时便被选入宫中,作为太子侍武。而秦丹是右相嫡女,自幼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更是天生丽质,容貌冠绝京华。
秦府和齐府比邻,两家大人又时常往来,秦丹自上还有一位兄长,和齐源称兄道弟,关系极好。因而秦丹和齐源一点点熟识起来,齐源隔空就来秦府,名为找秦丹兄长,可哪一次性格温婉文静的秦丹不是默默的陪坐一边?那时两家大人也看出端倪,常玩笑着说等年纪较幼的秦丹过了十五便正式结为亲家。
那时秦丹也常常进宫,陪长公主练琴习舞,齐源如果也在宫里,便会和她相聚,因为齐源常和太子结伴,一来二去的,秦丹和太子也熟了起来。太子对秦丹极为爱护,在宫中处处为她打点考虑。他知道秦丹爱慕齐源后,便安心扮演好一个兄长的角色,还常让秦丹和齐源在自己的东宫相聚。
多了太子的照顾,秦丹那时更是生活的极为无忧,只待成年便嫁予心上人为妻。可不幸却突然降临,眼见秦丹还有几日便满十五,经常跟随敬帝南征北战的齐鸣福却突然被指通敌卖国,罪连全族。
就这样,权倾一时的齐家被抄了家,该杀的杀,剩余的尽数流放。齐源作为齐家长子,自当被一同砍头。秦丹急坏了,求身为右相的父亲帮忙说情,可一向和齐家关系不错的右相却无情拒绝,还将她禁足房内不得外出。秦丹绝食、上吊、各种方法都试过了,依旧无用。等她被放出来,齐源已经上了刑场,而等待着她的则是赐婚太子、恩封太子妃的圣旨。
秦丹那时已然心死,自由受限,被人处处看管防她自尽,嫁和不嫁哪里由得她?便这样半被迫地做了太子妃。
太子依旧对秦丹极好,告诉她说自己也已经尽力为齐家求情。虽然喜欢她,但娶她并不是他主动提出的。只是想到这样可以更好地照顾她,就同意了下来,他会耐心等秦丹心伤愈合。而婚后,为表诚意,太子虽常常宿在秦丹房内,却一直分床,没有碰她。
婚后三年,秦丹依旧整日闷闷不乐,形容憔悴。太子找了机会,带她去京北行宫住段时间,想让她散散心。可到行宫的第二天,秦丹却在入夜为人劫走……
“劫她的人是齐源?他并没有被砍头,为人所救后上丹阳寨做了山贼?也就是齐大哥?”听到此处,夏风插了话。
翟羽唇角一动。
是啊,改名齐丹青,成了丹阳寨寨主。
丹青……丹青……
他一直是念着秦丹的。
第8章:逃逸
“唔,”夏风手指在膝上轻敲,思虑重重地道,“为怕再度招惹朝廷围剿,现在的寨子已不叫丹阳,而是易名长风。而寨中除了杨老和另外一人是真正经历了那场浩劫以外,其余人包括我,都是因为恰巧不在太平山才躲过一劫。可我们中间不管老幼,都知道你母妃上山足足将近三月,为何期间朝廷完全没有动静?太子妃被劫可是大事,难道太子就不急么?”
“他是自然急的……”翟羽微微一笑,为想到很善讲故事的翟琰绘声绘色地讲起这些事时,所用的那句“当时大哥恨不得把整个南朝的兵力调来,找出嫂子的下落”……
“可是有人劝住他了,”稍微走神后,她喃喃着继续,“那个人劝太子,为了母妃的名誉着想,这件事最好隐而不发,另行秘密找寻。太子听了进去,将知情的几名侍卫和下人秘密处置掉后,便让秦丹的贴身宫女假扮秦丹,整日闭门不出;他自己则如期回到宫内,称太子妃在行宫染疾,要等待病愈后方能归宫。
可也正因为不敢伸张,这般暗自查找颇费苦功不说,两个多月过去了,依旧消息全无。后来,终是收到密报说母妃在这里,和齐大当家在一起……太子自然能想到齐大当家是谁,大怒之下便带着几百禁卫攻了上来。”
“那他怎么解释的当初太子妃染病在行宫休养的事呢?”毕竟调动几百禁卫虽不是什么惊天大事,但至少是瞒不过人了。
“当然还得做个戏,反正太子妃车驾返京也会经过太平山。他便让那名一直假扮母妃的侍女由人护送着回京,再找人装作山贼劫了车驾便是。”
“原来如此……这样,也能解释为什么他们下手毫不留情了,除了愤怒,怕是还想灭口。”夏风颔首说道,对当年的事终于是前后贯通,想了想又道,“其实太子最初对太子妃也真是很好的,可惜……” 夏风细细看了眼翟羽,忍住没有说下去,怕是当初有多好,付出了多少心,对后面的背叛就有多恨。不然,何至于有现在女扮男装的翟羽?
“嗯,是挺好,”似是没有感觉到夏风的眼神,翟羽自顾自地点头承认,声音却压得很低,“所以后来即使是他逼得齐大当家坠崖,又对母妃万般侮辱,母妃依旧认为是自己愧对于他,从来都是默默受着。毕竟她也只待产下我便想着追随齐大当家而去……直到……我出生后,太子对外宣称我是男孩儿,想借着让我一辈子没办法过正常女孩的生活,来报复母妃……”
其实何止一辈子没办法过正常女孩的生活?她要承担皇长孙的身份所带来的压力和她诡异的身世;她要努力一点点变强,通过证明自己,来保护她母妃……但真实性别随时可能被人发现这一点,却又张开了一张巨大的叫做“危机”的网,将她弱小的生命和她母妃的一道,紧紧的裹在里面。
想到以往听说的皇长孙多有才干,很得敬帝喜爱,夏风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刚刚某个瞬间,眼前这个半大的孩子表现的如此厌世。
凝视着翟羽,他问的缓且沉重:“这样的日子得持续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翟羽苍白却又无所谓地笑,“最坏的不过是被发现立即死去,或者就这样一辈子。前者也许就真正解脱了,后者……也许再过几年我会更习惯一些,忍一忍就好。而指不准哪一天我突然就自由了。”
“现在不就是个好机会?”夏风一拍膝盖,“你还回去干什么?就当真正被长风寨给祭潭了不就好了?”
翟羽猛地抬头,眼睛晶亮,可不过瞬息,那清澈眼中的光芒就一点点黯淡下去……
“不行的,”翟羽摇头,“母妃只有我了……当年她能因为担心被当做男孩养的我而坚强活下来,现在我就不能这样放弃她……而且……而且,即使顾清澄真心想害我,回去没有告诉别人我遇险的消息,原本祭天的车队如果到了京城还没看到我返驾,也会派人来寻。说不定也会给长风寨带来危机……”
“你母妃我们想办法接出来呗,至于寨子就更没事了,”夏风满不在乎的扬唇微笑,“首先,他们都想处死你了,你还为他们考虑干什么?你当我们真没想过后果?所有证据都被处理干净,朝廷即使想跟我们硬碰硬也得先找到我们吧。寨里的人又不是想死想疯了,绝不会把处死了你这么大的事拿出去宣扬的,最多暗自爽快一下。在我的带领下,大家可是狡猾了许多啊……”
翟羽为他混不要脸的说法笑了出来,可依旧是摇头。
“怎么?又担心内奸?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哪些是奸细?最初留他们是因为还有点用。但只要我一声令下,把他们统统处置掉不就好了?何况,你被祭潭的时候可没见他们出来阻拦,可以看出这中间盼着你死的居多……真可惜,他们潜进来这么多年,一点机密的消息都没套到,能传出去的东西也没多少。”
翟羽笑得更开心了,“那么厉害?”
“是啊,例如你母妃在山上住了三个月的事,我是严令禁止知情的几人传出去的……”夏风得意的抬眉,“怎么样,我们好好计划下怎么把你母妃救出来?”
翟羽抿了抿唇,喃喃着说:“怕她真能出来了,她就不会再活下去了。”
“唉……”夏风一怔,终是不再劝,一声长叹后,唇角又忽地上牵,问她,“你是叫翟羽对么?羽翼的羽?那我叫你小翅膀吧,希望你有一天真能长双翅膀,飞离重重囹圄。”
“小翅膀……”翟羽默念一遍后,老不情愿地瘪了瘪嘴,“好难听……让我想到鸡。”
“哪里难听了?”夏风眼睛一鼓,凶神恶煞地瞪她,“何况寓意这么好,你不该感谢我么?”
“好吧……”翟羽想着那长出翅膀的说法,也终是再度孩子气地笑了出来,灿烂无比的朗声冲夏风道,“谢谢你,大叔!”
大叔……大叔……大叔……
当头一棒将夏风险些敲晕了过去,额头青筋微跳,他忍着脾气说:“我有那么老么……”
“也不算特别老……”翟羽辨认着他的脸色,犹豫着说。
“嗯!?”特别?“特别”是什么意思啊?夏风暴走。
翟羽微微一牵唇角:“主要是你管齐大当家叫大哥呀,按辈分我是该这样叫的。”
“这倒也是。”夏风摸着下巴上的胡子,心情稍微好过了些。
“再说我最小的七叔才刚过二十,二叔也才刚满三十,皇爷爷有弟弟也还不到四十的……”
什么意思……意思是不喊他爷爷都是对得起他了么?
夏风再度抓狂,长长地深呼吸后,他耐着性子,咬牙切齿地问了一句:“你觉得我今年多大岁数?”
翟羽眨巴了一下眼睛,掰着手指迟疑道:“四十……”眼见夏风要一跃而起,她慌忙加了两字——“不到!”
夏风额头青筋直蹦,心里血泪长流,想了许久,才哀怨地说:“小翅膀。”
“嗯?”翟羽不自觉挪动了一下位子,想着离他远些估计对生命安全有些好处。
“我给你母妃诊脉的时候刚满六岁……”所以他才说那时候他还算不上一个“大夫”。
翟羽掰着手指算了算六加十五后……小小的嘴巴张的也够塞下一个鸡蛋了。
她很歉意地看着“少年老成”的夏风,最后为她的“糊涂”找了个理由:“你胡子太多了,显老……”
“这是我配的药呀!不觉得很有男人味么?”夏风摸着自己心爱的胡子,为世人的不懂欣赏感到十分的痛心疾首。眼睛一转,他又贼兮兮逼向微微摇着头的翟羽,“看你这么秀气,装男人哪里像?要不给你也来点?”
这下翟羽的头直接摇成了拨浪鼓。
夏风爽朗笑出声,轻轻按住她头顶:“小翅膀,饿没有?我烤鸡翅膀给你吃好不好?”说完,自己便像找到一个莫大的乐子,又一度大笑出声。
翟羽很无语地看着他笑,弱弱喊了声:“大叔……”她是真的饿了,但不吃翅膀可不可以……
“不许喊大叔,”夏风停下笑,看着她,“叫我夏风吧。”
“吓疯?惊吓的吓?疯掉的疯?”翟羽故意眨巴着眼取笑他名字。
夏风磨牙:“夏天的夏,微风的风……小翅膀,你现在可是不怕我了呀。”
翟羽嘻嘻的笑:“本来就不怕的。”
心底却渐渐黯然:此生让她怕的,也不过一直那一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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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一只白鸽“扑”地一声落在一座遍植翠竹的庭院。
院中立马有侍者走过去,取下白鸽脚上的细竹小筒,快步进入竹林深处,那里有一片空地,一处竹屋。此时正值倒春寒,前几天京城还飘了一场春雪,可此时的竹屋前却有两人似不惧气寒,正对坐在竹桌两端对弈。
“王爷。”侍者行礼,将手中小筒恭敬递给其中神色冷漠,着天青色衣服的男子后,又快步退出竹林。
翟琛先稳稳落下手中白子,才用那匀净修长的手指,从那翠色竹筒里抽出一个纸裹来,缓缓展开,还没看完,俊逸的眉毛便不自觉皱了一下。
注意到这一细节,他对面坐着的翟琰难免有些诧异,便出声询问:“四哥,上面说什么了?”
翟琛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纸卷递予他,再直直站起身来,稍理了一下身上长袍,淡道,“这棋等我回来再下。”
“四……四哥!”翟琰同样没看完字条,便已经惊得喊了出来,“这上面说的是真的么?小羽毛被抓住祭潭了?那她还能……哦,这里有写为寨主所救。这寨主是谁?为什么救她?”
“故人,”翟琛薄薄的唇角一勾,“或者说是……故人之子。”
“究竟是谁?”翟琰觉得越发惊奇,“还有,纸条上为何提到了清澄?何为‘原本欲擒顾四小姐却因长孙殿下相救而未能得手’?”
翟琛神色渐冷,不再多言,迈步朝外走,“这些待我回来再说。”
“可是四哥!”翟琰在他即将步入竹林时再度喊住他,“今天已经是十三了……”
翟琛闻言竟隐隐笑了,一语不发地重新提步入林,片刻后,才有他清淡的嗓音自林外飘来,不过四个字:“来得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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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二月十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