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温一笑
陆芸微笑教给女儿,“老公公是长辈,自然是该尊敬的。邻舍再怎么仆役众多,两个大男人管着家,难免有不精细之处。咱们做邻居的,旁的忙帮不上,送些吃食表表心意罢了。”
阿迟很善解人意的点头,“有些礼,轻了也不好,重了也不好,竟是只要恰当便可。”在任何一个时代生活,如何请客、如何送礼都是必修课,少不了的。做人么,一定要多多请客吃饭,吃好饭,以增进朋友的感情,减少仇敌的诽谤。送礼,则是另外一回事。
这个时代自有关于人情往来、请客送礼的陈俗旧规。像云间徐氏这样的人家,更是有旧例可查,有规矩可依,照做便是。阿迟整理过徐氏家族老亲旧戚、新朋旧友的人情往来,心里有数。
临窗炕上放着一张老红木矮脚炕桌,桌上放着书籍纸张、茶壶茶杯,墙壁处设着石青色锦缎靠背引枕。母女二人坐在炕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家常,“娘亲,您说照着我这样子,继夫人可还满意?”继夫人前些时日有书信过来,命“好生教导阿迟,琴棋书画是末业,针黹纺织方是正务。”
陆芸打趣女儿,“继夫人要的是针黹纺织,阿迟,你是针黹过的去,还是纺织拿的出手?”阿迟端起茶盏,慢吞吞说道:“幸亏我有亲爹娘护着,否则,岂不是惨了?”
爹娘真英明,远远的避到南京,住在凤凰台悠游渡日。如果跟着祖父住在京城,朝夕面对继夫人,那该是怎样水深火热的艰难岁月。继夫人今儿考考女工,明儿盘问盘问女四书,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压下来,估计自己想死的心都有。
陆芸轻蔑的笑笑,“且轮不着她作威作福呢。赵家虽是没什么人了,可徐氏自有家规,错不了的。”继室想随意发作原配嫡子,当徐家、陆家是吃素的不成。
阿迟颇有兴致的凑近陆芸,“娘亲,当年外祖父外祖母是怎么想的,才肯把您嫁给爹爹?那个,有后娘,不是很可怕么?”陆芸是陆家小女,娇养的很,陆家二老怎么会舍的把宝贝女儿嫁到徐家,服侍继婆婆呢。真心疼爱闺女的爹娘,挑女婿时也会挑婆婆的吧。
陆芸本是在翻看家中的账册,闻言顿了顿,嗔怪的抬起头,“这也是你该问的?”阿迟倚小卖小,嘻皮笑脸,“您甭害羞了,我不笑话您!说吧说吧,等着听呢。”
“等着听什么?”清朗的男子声音响起,小丫头打起帘子,徐郴披着貂皮斗蓬走了进来。阿迟身手敏捷的下了炕,跑过去替徐郴宽了大衣服,“爹爹,我问娘亲第一回见您的时候是什么情形,她不肯说,还骂我。”阿迟把斗蓬递给侍女,伸出手捂在嘴巴周围,作小喇叭状,好像不敢让陆芸听到似的。
室内生着炉火,暖意融融,徐郴负手站着,微笑看着妻子,“我头回见你娘的时候,是成化年间的一个秋天。那时我们还在京城,她只有十五六岁,穿着淡雅的浅绿衣裙,站在一丛墨菊前赏花。夕阳西下,阳光淡淡洒在她身上……”人淡如菊。
菊圃,夕阳,秋光烂漫,风华正茂的英俊少年,豆蔻年华的美丽少女……阿迟崇拜的看着自家爹娘,你们好浪漫啊。徐郴话还没说完,陆芸红了脸,“一个老没正经,一个小没正经!”徐郴笑着,不再往下说了。
阿迟何等有眼色,周到的服侍徐郴在炕上坐了,斟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曲膝行礼,“爹,娘,女儿告退。”一溜烟儿跑了。
阿迟笑吟吟回了房。心情真好,好的想放声高歌,阿迟一个人乐了会儿,坐下抚琴。琴声似流淌的小溪,又似飞翔的小鸟,欢快无比。
不知什么时候起,阿迟对面笑咪咪坐着位白胡子老公公。阿迟吃了一惊,“老爷爷,我的侍女会被您吓着的。”屋里突然多了个人,这些长在深宅大院的女孩儿们不得吓疯了呀。
华山老叟翻了个白眼,“我能被人发觉么?女娃娃,我若不想被人看见,便不会被人看见。莫说你家了,便是皇宫大内,我也能来去自如,知不知道?”
阿迟微笑,“原来如此,怪我见识浅薄了。老爷爷,承蒙您关爱舍弟,多谢您。”华山老叟得意的玩着白胡子,“不值什么!小事一桩。”
阿迟站起身,斟了杯热茶递过去,“老爷爷,请用茶。”华山老叟接过茶盏,笑咪咪抿了一口。阿劢这臭小子始终不肯过来偷看,真是可惜了,女娃娃多好啊。
“老爷爷,您很久没过来了。”阿迟漫不经心的说道。华山老叟一脸烦恼,“我徒孙不许……”才说了几个字,蓦的住了嘴。老子被徒孙管着,太不威风了!
阿迟恬静的笑笑,“老爷爷,您若笑话别人,他也不许的,对不对?若是飞檐走壁,登堂入室,他也不许。”华山老叟哼了一声,不耐烦的说道:“年纪轻轻,啰哩八嗦的。”也不知是在说谁。
华山老叟是小孩脾气,没一会儿就又高高兴兴的,“女娃娃,我徒孙前日得了一把名琴,名为大圣遗音,璀璨古穆,金徽玉轸,好看的很。女娃娃,过几天我家请客,你也来吧,试试这把大圣遗音。”
阿迟有些疑惑,贵府只有您和令徒孙两个大男人,我怎么去做客?好像很不方便吧。华山老叟笑咪咪看着她,“我徒弟的妹妹明后日便到了,她么,你叫她姑姑好了。”
第二天,西园。
“老爷子,仲凯,你们两个怎么过日子的?”张憇甫一进入正房,还没坐下,便关切的询问起来,连珠炮似的问着话,“日常起居是谁打理?服侍的可还尽心?老爷子,仲凯,你们好像瘦了。”
她梳着倭堕髻,髻上一只展翅欲飞的赤金凤凰,凤眼以黑宝石镶就,流光溢彩。身穿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长袄,脸蛋红扑扑的,生机勃勃,神采飞扬。
张劢颇有些哭笑不得。这位堂姑母向来心直口快,性情爽朗,听她老人家的意思,是以为自己和师公吃不饱穿不暖么?大男人又怎么了,有管事,有管事婆子,仆役侍女的一大群,难不成我们还会挨饿受冻。
华山老叟向来不爱跟张憇一起玩,打了个哈哈,走了。张劢笑着问道:“姑姑,您怎的一个人来了,姑丈呢?”张憇不经意说道:“他和工部的人一见面,说起什么治理淮水,饭都顾不上吃了。仲凯,不必理他,他一向如此。”
张憇的夫婿是安家公子,名为安骥,一生醉心于水利,再没旁的爱好。他原在京城工部任都水司主事,因治理淮水不利,被免了职。他也从不把官职放在心上,虽免了职,依旧潜心钻研淮水的治理。这不,才到南京,还没和张劢见面,已经跑到南京工部请教治水能人去了。
张憇身边只有婆子、丫头服侍着,并没旁人。虽有两三个年龄小的,看着也是丫头打扮。张劢问道:“姑姑,您信上不是说,带着小表妹一起来的么?”人呢,姑姑您把小表妹丢到哪了。
“冾儿和她爹在一处。”张憇提起小女儿,无忧无虑的脸上有了丝烦恼,“冾儿小小年纪,又是女孩儿家,竟跟她爹似的心心念念在于治水。仲凯,冾儿真淘气。”
张憇很幸运,在娘家时父母疼爱、兄长娇惯,出嫁后夫婿待她一心一意,又育有两子两女,十分美满。长子安况、次子安凛、长女安凌都已成亲,只有幼女安冾年纪尚小,带在身边。
张劢安慰道:“冾儿自小便有才气,原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姑姑您何必拘束她。”张憇赌气道:“由她去吧,我早已不管了。”张劢微笑劝解,张憇哪会真不待见小女儿,气早平了。
傍晚时分,安骥父女方姗姗而来。安骥一身青色棉袍,相貌清癯秀雅,颇有些超凡脱俗的味道。安冾跟他长的很像,清清秀秀,身材修长,是位与众不同的小姑娘。
行礼厮见毕,饮宴接风。华山老叟跑出去会友,并没陪客,安骥、张憇知他是世外高人,自不能以凡俗之礼强求,并没在意。饮宴过后,安骥、张憇、安洽早早的沐浴安歇了。
张憇生性好客,没两天就列出来长长一串名单,开始派送请贴,“程御史是一定要请的,是兄长的外家呢。”“徐家也是一定要请的,远亲不如近邻。”“武安侯府和魏国公府向有交情,要请。”“仲凯的同僚家眷,那是一定要应酬的。”
西园宴请女客,这可是头一遭。到了正日子,西园内宅花厅一团锦绣,一片详和,暖暖和和的大花厅里,珠光宝气、雍容华贵的夫人太太、小姐姑娘们云集,客客气气的叙着话。张憇穿梭在人群中,每位来客她都满面春风的打了招呼,人人感觉宾至如归。
冯姝被关在家里绣嫁妆,不能来凑这份热闹。程希、冯婉拉着阿迟,带着一众侍女,把西园的美景欣赏了个遍。尽兴之后,安冾亲自来请,“久闻几位姐姐的才名,请来鉴赏大圣遗音。”
安冾年纪不过十一二岁,皮肤白皙细腻,眼眸清澈灵动,打扮的素净雅致,很讨人喜欢。程希、冯婉虽不擅琴,大圣遗音的盛名也有所耳闻,欣然赴约。
大圣遗音是中唐名琴,九德兼备,集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九种美好音色、韵味于一器,最为难得。有机会一睹庐山真面目,谁会不愿意呢?
西园的琴房在高楼之上,古朴优雅,静谧清幽。案几上一把古琴,神农式,梧桐木斫,琴背上有行草“大圣遗音”四个字,样式浑厚优美,显非凡品。
安冾斯文的笑着,“我平日只喜欢看些杂书,琴棋书画竟是一窍不通。几位姐姐才气都是好的,今日我有耳福了。”安安静静坐了下来,准备洗耳恭听。
程希、冯婉虽是艳羡名琴,却也有自知之明,不擅此道,岂能献丑?都推辞了,也坐下来打算当听众。冯婉更是心中暗想,我才不弹琴呢,才不要被别人嘲笑。
阿迟盥了手,焚了香,端坐抚了一曲,琴音爽朗清澈,不同凡响。曲罢,程希、冯婉、安冾都击节赞赏,“人间能得几回闻!”阿迟谦虚了几句,何谓大圣遗音?“舜与文王、孔子之遗也”,既然以这四个字为名,可见琴音不同寻常。不只是我,任是哪位,抚出来的音乐都会异常动听。
安冾和冯婉年纪差不多,两人叽叽咕咕说了会儿悄悄话,商量着要去采梅花来,命人煮梅花粥。程希和阿迟都笑,真是孩子心性,才听完琴曲,就惦记上吃了。
安冾和冯婉走后,程家侍女面色慌张的走了来,“大小姐,二小姐在花房崴了脚。”程希再不喜欢程帛,到底是同父姐妹,不能弃她于不顾,只好别过阿迟,去了花房。
阿迟把大圣遗音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看了个饱,爱不释手。已经有了一把九霄环佩,如果再添上大圣遗音?那样的好事真不敢奢望,看看就好了。
知白在旁抿嘴笑,“大小姐,醉心于琴棋书画,不贤惠呦。”佩阿瞪了她一眼,大小姐好性子,待下宽厚,知白你也不能这么放肆!知白忙陪笑脸,“好姐姐,再不敢了。”
阿迟依旧专注于古琴,头也不抬,“我不需要贤惠。”女人太在意男人的感受,会贤惠;女人没有旁的依仗,会贤惠;小知白,我是徐家嫡女,父母疼爱,美丽动人,我还需要贤惠么?
天朝男子对异性的要求,总是高的离谱。七仙女和田螺姑娘才是他们理想中的妻子吧?七仙女,田螺姑娘,白素贞,苦守寒窑十八年的王宝钏,是人也好,仙也好,妖也好,全是为了男人无私奉献,宁死不悔。
阿迟前世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职员,曾有一位同事幽幽叹道:“付出的是血汗,得到的却不过是一份微薄薪水。”七仙女,田螺姑娘,白素贞,王宝钏,付出的是什么,得到的又是什么呢?根本不成比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