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不散眉弯 第5章

作者:安宁 标签: 古代言情

  尚坠又从奁里取出粉盒,以簪上薄如蝉翼的玉片把粉饼表面微微刮散一层,手中洁净绢纱拢起鼓囊状,沾取饼粉浅扑于晏迎眉颊边,令腮色白里透红,再用双手掌心细拍几下使脂粉服贴,妆罢她直起身子,退将几步,定睛将晏迎眉精致无暇的妆容左右审视一番,满意地笑了笑。

  晏迎眉对她笑道,“我看今儿你也别跟我去上香了。”

  尚坠用绢纱把簪子擦净,将妆奁收起,就着角落立架上面盆里的清水净了手,看了看窗外,朝阳初耀,正是好秋光,便道,“也好,今儿天色晴朗,正宜做活计。”

  利索地为晏迎眉穿戴妥当,再收拾好拜神用物,尚坠唤来一个小丫头,交予装着香烛果品的篮子,把样样事情都叮嘱仔细了,将两人送出门之后她往绣楼讨了些洁净的棉花,又往厨房要了上等的藿香酒。

  近午时分,晚晴和晚玉把花采回来,便见尚坠正在用沸水一遍遍温着装在瓷瓶里的藿香酒,屋里香气缥缈。

  晚晴不解道,“你耗费这工夫作甚,为何不把那酒直接煮热?”

  “这酒里添了丁香和其他香料,只能慢慢温烫,不能用煮的,那样香味会飘散。”尚坠凝神试罢酒温,“应该可以了。”把棉花放进去,用竹筷轻戳使棉花全然浸泡在酒中,然后用绢布把瓶口封了起来。

  晚玉见她此举,奇道,“这是干什么?”

  “让香料和白棉的香味全部沁出到酒液里。”

  “要泡多久?”

  “若是夏日一天一夜即可,春秋二季为两天两夜,冬季则需三天三夜。”

  晚晴咋舌,“如今已入秋,可不是要泡上两天两夜?!”

  尚坠取过花篮,将石榴花倒在桌子上,低首把些颜色不够鲜嫩的的花片儿细细拣将出来,“晚晴你去取几个钵皿来,把这些花苞剥壳后将里头的花瓣都研碎了。”

  “好咧!”晚晴兴致盎然,奔将出去。

  再回来时不但手里捧着钵皿,还把晚弄也叫了来帮手。

  几个人唧唧喳喳,有说有笑地干着活儿,不时好奇地问尚坠这是干什么用,那要怎么做。

  尚坠一边耐心作答,一边把研好的花瓣浆末集中起来,先用清水调成稠状,再把预先烧好的落藜和藿蒿的草灰过水滤取清汁,淋在花泥上,接着用绵绢包起花泥拧绞,盛取红色花汁。

  紧接着她掰开两个醋石榴,将里头的榴子儿取出来捣破,添上少许酸味极重的粟饭浆水一同搅拌,同样用绵绢绞滤,将其液与花汁和在一起,又搅拌了许久,然后才静置待花汁沉淀。

  一旁几人看得津津有味,晚晴叹道,“这可真是件磨人工夫。”

  “不这样无法把石榴花里暗含的黄色等诸般杂色从红色中杀离。”尚坠应着,把盛着花汁的瓮器慢慢倾斜,泻倒掉上面的清汁,直到已变得厚浓的淳红纯汁呈现眼前。

  继而把红汁装进通油瓷瓶里,捧到角院的小灶房,置于锅中,在锅底加进一节手指深的水,架起干柴文火慢煮,待水沸后,她又往锅里添了小半瓢冷水,没多久水再次沸腾,她又把冷水加进去,如此反复多趟。

  过了约莫一刻钟,瓶子中的水汽渐渐挥发,而原本散发在汁液里肉眼几不可见的微粒一样的花末渐渐浮集起来,在微沸的绛红色水面凝结成密密厚厚的一层。

  尚坠又煮了会儿,才把柴火熄掉。

  “这就好了么?”晚晴问。

  “等瓶子冷却后把里面的稠浆捞出来,细细揉成泥,再放进绢袋里沥干,象这般晴好天气,只需晒几天便能干透入妆奁盒子了。”

  晚晴仍有些不解,“既然这样就行了,为何你还浸那劳什子的香料酒?”还得泡两天两夜那般讲究。

  “这只是面脂,那酒是备来做口脂之用,对了,你们谁和大厨房那边相熟?帮我去走一趟,请他们后天儿叫外边送些牛骨头来,我要一些新鲜的骨髓作用处。”

  “不如我和二管家说一声,让他吩咐下去。”一直没怎么出声的晚弄此时脱口应道。

  三人一同转头看她,眸光无不惊讶。

  晚弄的脸容有丝腼腆,“我……我和二管家是同乡。”

  “那就这样罢。”

  当下再无事忙,各自散去。

  光景如梭,两轮日出日落之后,那藿香酒已然将香料浸透。

  这日一早尚坠便吩咐晚晴把事先备好的红色朱砂研成粉,“动作要慢,力道须得均匀,磨得越细越好。”

  她自己则往厨房取了留用的牛髓,以热水净洁,剔除浮油碎末,又讨了些现成的牛脂和上等青油,回来后将酒瓶里的东西全倒出来,以纱布滤去棉花和各种香料后再将酒液装入新瓶,把牛髓加了进去。

  然后走到晚晴身边,从钵中挑了一指甲月牙儿那么点的朱砂粉末,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轻捻,感觉没有硌肤的粒点,已十分滑腻溜手,便道,“可以了,我们再去外边。”

  丫头们见她又捧着瓶子往外走,边跟上去边问,“还是要烧么?”

  “嗯,这回得用旺火大烧。”

  就在她们出了屋子拐向角院的当下,已消失了大半个月的一道白衣身影出现在疏月庭拱门的门口。

  “她们干吗呢?”白镜看着几道齐走而去的背影低声讶道。

  白世非的眸光却落在院子里的一个木架上,架上平摆着一个小簸箕,仿佛正在晒着什么东西,他走过去,看了看簸箕上大小不一的几个绢袋,抬手把其中一个的袋口打开,石榴花的芬芳扑鼻而来。

  仔细一看袋子里头,他不由惊讶得轻咦一声,以小指抹了点儿,缚好袋口放回原处,回首笑吟吟地对白镜道,“你过来。”

  不疑有它的白镜趋步上前,只见袖影一晃,他脸上已被白世非的手指刮了一下,吓得顿时退后几步,“公子你——”

  白世非示意他噤声,盯着他颊上的嫣红之色,竟果然真是胭脂,心内惊奇愈甚,转眸望向已走到角院东侧那道领头的娇俏身影,笑容一深,“走,我们看看去。”

  灶房里尚坠正簇火烧着瓶子,每当瓶中香液滚沸,她便往里加入些许牛脂,滚一次加一次,数回之后把火旺的大块薪柴撤了,以细火微烹,然后慢慢掺进朱砂,调入青油,以单筷不住搅拌,使膏状浓稠而色泽均匀。

  不会儿灭火之后,瓶中凝结的红脂已极其鲜艳细腻,香气蕴郁。

  尚坠从灶前起身,抬袖拭了拭额上渗出的细汗,这番琐碎工夫做下来,她的鬓边已有些凌乱,对开的门窗之间偶有风息穿流,拂面吹起几缕发丝,垂落时缭眉绕睫,衬着底下一双微微敛眯的点漆瞳子,有种别样的慵柔风情。

  “等凉下来后会再凝固一些,可算是完事了。”将迷眼的乌发撩至耳后,尚坠轻笑着望向晚晴她们,“这回我特地多做了份儿,小姐有几管碧缕牙筒,约莫不过五寸,把它们盛满之后,余下的口脂你们且分了。还有外头院子里晒着的,除出那个比较大的小绢袋子,其余的你们也拿去罢。”

  几个丫头一听,齐声欢呼起来,“坠子你真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几人正值豆蔻年华,不说逢年过节时喜扮妆容,便平日也想把自己妆扮得出众一点,然而质品好的脂粉价钱都不便宜,对她们而言这等开销更尤为奢侈,所以一听尚坠这话,自然喜出望外。

  见她们开心得抱成一团,尚坠不由得也轻笑出来。

  躲在走廊外窗扉后的白世非凝视着她的笑靥,眸光幽深流转,好一会后,才转身领着白镜悄然离去。

  出了疏月庭白镜忍不住问,“她们到底在煮什么东西?还有坠子的说话也怪怪的,什么口脂,那不是姑娘们的梳妆用品么?”

  白世非瞥了眼他脸上尤不自知的红印子,莞笑道:

  “唐人段公路在《北户录》里写到,古人用红蓝花做烟支,即如今的胭脂,书中曾提及前朝睿宗的女儿代国公主偶然间发现,用石榴花也可做成胭脂,至于口脂,在北魏人贾思勰的《齐民要术》里也记载有详细的制作过程。”

  说着说着,便仿佛自言自语,心里的疑问始终挥之不去,为何一个普普通通的丫头,竟似通读过那等就连大家闺秀也甚少接触的古籍,不但如此,她竟还聪颖得学以致用,以一己之力把东西做了出来。

  ××× ××× ×××

  白世非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好不容易人回来了,却忽然各等达官贵人,公子少爷,将军驸马,使节都尉,甚至一些神秘的江湖豪杰,全都闻风而至登门造访,府内常常不是杯筵酒席就是曲琴流觞,日日热闹非凡,忙得一众佣仆人仰马翻。

  此等广阔交游,起初让打小深居简出的晏迎眉与尚坠看得目瞪口呆,然后便不堪叨扰头疼万分,避居在疏月庭里不再出来应酬,白世非也随她们去,只着邵印对外一概声称夫人抱恙在身。

  如此纷乱往复了好些时日,终于难得安静下来。

  入夜后尚坠如平时一样走进湖中水阁,坐在石栏上吹笛。

  水流长不息,月圆复月缺。

  笛子是十三岁那年在晏府里跟一位师太所学。

  她记得很清楚,那日门房来报,说外面有位师太求见晏夫人,当那位师太被迎进来,见到站在晏迎眉身边的她时神色变得不明所以,开口就要求和夫人单独相谈,半个时辰后从里间出来,忽然就问她,“你想不想学吹笛?”

  她惊讶无措地望向夫人。

  晏夫人说,“看来你和师太有缘,不妨学一学。”

  自从进晏府以来她一直是晏迎眉的贴身丫环,由于晏迎眉待她亲厚,很多时只叫侍奉身旁,样样皆可吩咐别的丫头小厮,所以她的身份到底有点不同,不说寻常佣仆不能支使她,便是晏大人的几房姨娘轻易也不会劳动她做事,所以她时时得些清闲,清晨和傍晚都去客厢跟师太学习吹笛。

  歇息时也曾好奇问师太是何方人士,她只说自己法号真明,对于其他问题则只笑不语。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然后某夜,师太在听她吹完浔阳夜月后,说,“可以了。”顿了顿,看着她又道,“你我今日,也到了缘尽之期。”

  她一愣,知道无法挽留,心里慢慢难过起来。

  翌日师太作别离开,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她。

  这些年来,每当夜深一个人吹起曲子时,总会不期然想起旧时往事,师太对她那种奇异的关爱,她不曾从别处获得过,只可惜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尽皆如斯短暂,只有记忆才会如同这阴晴圆缺的月一样,能够成为长久。

  放下笛子,她轻拧绶带末端的水渍后起身,沿着九曲八弯的水上长廊离去,身影在黑暗中越行越远,直至最后终于消失。

  不远处依湖而建的亭榭笼罩在树影下。

  黑暗里忽然有把温和带笑的声音响起,“这一首,又叫什么名字?”

  “新倾杯乐。”另一把低沉的声音答道,“敦煌卷子谱有倾杯乐,据唐音癸签记载,此曲为裴神符所作,属中吕商调,礼乐志里还曾载,前朝玄宗曾使马舞倾杯乐数十曲,后来唐帝宣宗喜吹芦管,自制了一曲新倾杯乐。”

  “这酒也喝完了,曲也听完了,半个月也过去了,你可待怎地?”原先说话的人微笑着发问。

  沉默片刻,那人不答他的问话,却道,“我一直忘了问,这管问情笛你从哪里得来?”

  带笑的声音变得惊奇,“没想到你对音律竟精通至此,居然能听声辨笛。”

  “回府那日陪你在这喝酒,平生第一回听到如此奇妙的笛声,那动听音色全不似普通的竹管可吹奏出来,我却思前想后也想不出,天下哪位制笛的名匠曾有不是竹制的佳品传世,后来才想到了传说中的问情笛。”

  “哈,那你又怎知是我得来?”

  “如此奇珍在白府出现,除了自世非公子你的手里流出去,我想不出还有第二种可能。”

  “果然是庄锋璿。”白世非微笑,“从宫里头带出来的,老太婆逼我娶夏竦之女,我向她要一管问情笛,两不相亏,只是拿回来我又没用处,就赏给那小丫头了。”

  “你也果然是白世非。”庄锋璿抬眼看他,目光内不无含义,向太后讨一件失传百年的宝物,就为了随便打赏给一个丫头?“说起宫里头,朝廷上边最近好像颇为热闹?”

  “是挺热闹,老太婆终于顺遂所愿,登上了天安殿接受百官朝贺。”

  “不过奏请她还政之人也越来越多,只可惜无一例外都遭到了贬逐。” 庄锋璿看了知交好友一眼,“她如今有心谋皇上之位,所以皇上方倚重于你,然而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倘若一日你真个领了上风,她杀个回马枪去与皇上联手,却恐到时皇上会不会也怕你拥功自重?毕竟不管那娘儿俩或明或暗地勾斗,你这个帮手始终只是个外人。”

  白世非脸上微笑依旧,“你看她眼下心想事成,一无违愿,想必心里不知多舒坦来着,由此不定便会得意而忘形?又或变得愈加雄心勃勃?这世间上有种人,得些好处后通常会见好就收,相反,又另有一种人,往往却是见风使尽舵。”

  庄锋璿略略有些领悟,半沉思后道,“你说得没错,她谋划了那么些年,好不容易如今终于有些光亮苗头,即使生性再谨慎,也难免因心急而大意,只全心想早日一试行事。”

  “到那时,谁又知道她还会做出些什么来呢?”

  庄锋璿惊叹,“你这招先坐山观虎斗果然妙算,按眼下情形看来,全不需旁人出头,太后自个儿便会逼得皇上跳墙,只要她恃权而行,把事情做得绝了,届时皇上与她定势成水火。”

  日后她便是再有通天悔意,必然也已为之晚矣。

  白世非嘿嘿一笑,正如庄锋璿所言,旁人参与宫廷中事自古以来便是帝家大忌,无论所辅助一方是成是败最后大多己身难保,前车之鉴为后事之师,不到万一分的把握,他焉能轻易真正动手。

  更声遥响处,西斜月色深。

  白世非看向庄锋璿,“你真打算白待这半个月,连人也不正面再见一回,就这样不辞而别?”

  庄锋璿沉默,半响方道,“见她徒然令她伤情,还是过些时候,等我在南方站稳了脚跟,再回来从长计议。”

  白世非掩嘴,打了个懒懒哈欠,“你请自便,本公子可要歇去了。”说罢自顾自笑着起身,踱出亭去。

  在开满碗大般雍容华秀花朵的芙蓉树下,淡银般月光映落在一身飘逸白衣上,合体无暇的绫罗由精致服帖的领口往下,经腰间玉带扎起后流畅直落,下襟沿着修身掩至足踝上方以纯白银线勾出美丽图案的锦鞋,袍摆被风微微吹起。

  星光一样的眸子因映入了湖水月光而出奇清亮。

  月色真的不错呢,心情很好地朝着夜空中的皎洁月晕微微一笑,白世非回首,很无情地,丝毫不理会那个沉默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抑郁,笑容不改,“你说我是回第一楼,还是去疏月庭过宿好呢?”

  亭内男子霍然转首,手中连酒带杯向他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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