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不散眉弯 第8章

作者:安宁 标签: 古代言情

  怪异的是他竟有一种依稀曾在何时何地见过这颈圈儿的熟悉感。

  白世非把锁片翻过来,背后果然刻有寄名和天官赐福字样,细看了眼那名字,感觉怪异愈甚,再瞥向廊下人儿,她脸上已露出惶急之色来,他笑了笑,对邓达园和白镜道,“都下去罢。”拿了长命锁往尚坠走去。

  他的人还在丈外,尚坠已垂下眉睫,屈膝请礼。

  白世非站定在她面前,以颈圈轻轻拍了拍掌心,“你的?”

  “是。”

  “哪来的?”

  尚坠面容凝了凝,有些淡,“小时候一个亲戚送的。”显见无心与他细述因由。

  白世非的视线落在她虽被冬服裹住却仍见一截秀色纤柔的颈子,手上解开金锁的搭扣,往前一步近身站在她跟前,轻轻笑语,“这金圈儿当真好看,你戴上我看看是什么样子。”

  尚坠当即噔噔后退,脊背撞到了廊柱子,他意似亲昵的举止不但吓了她一跳,那一刹也引出了她内心深处的些微羞意和混乱,慌忙出言谢绝,“奴婢不敢有劳公子!”

  白世非不再说什么,只把手中项圈慢慢递过去。

  她神色不定地伸手去接,他却没有放手,两人各自握着小小金圈儿的一边,距离近得只要谁稍微动一动指尖就会触及对方肌肤,近在他眼底咫寸之下,她嫩白的耳垂后方泛起粉色,那不知该停在何方而紧张不已无措转动的半垂盈眸犹似汪然半恼半羞。

  一种微妙的奇异感从他心间升起,眸光落在她的眉睫,俏鼻,粉唇上,有些儿痴痴然移不开去。

  从他握着金圈儿的指尖透出来的力道,虽然轻微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违逆的气势,最后迫得她屈服抬首,眸光与他相接瞬间,他眼底毫不掩饰的跳跃着的星芒,似火热还似深幽无底,令她的心尖蓬地乱突乱蹦,那丝控制不住涌上来的羞意直冲脑门,使得粉面生色如同含春。

  不过眨眼间她已自觉失态,羞意更重的同时恼意愈炽,发狠瞪了他一眼,手上使起力来。

  白世非有些不舍地松开手指,她飞快收下锁片儿,想走却被他挡在身前,想退背后却已紧挨着廊柱,先前那一眼,他闪熠眸光中的某种祈盼直直送达她心底,而这等尴尬境地及眼前这样难缠之人,都是她有生以来从未经历。

  他含笑看着她的无所适从,柔声轻哄,“小坠,和我说会话儿。”

  “说……什么?”她不安地攥紧垂腰绶带。

  “随便说什么。”他低下首寻她的瞳子,逼使她不得不再度迎上他双眸,“好比说我病了那么久,你一点儿都不关心我。”很有些不满哀怨地。

  她娇颜大红,迅速偏过首去,“府里哪个敢不关心你来着?这些日子大管家可请了多少郎中,三管家不但往厨房亲自煎药和炖补品,还严词叮嘱白镜须守着你寸步不离不是?”打开了话匣子,她的不以为然也就流露了出来,飞快瞥他一眼,“还有那些丫头们,哪个嘴里不是天天叨念着,求菩萨保佑你快快好起来?”

  这大富大贵的人家就是和平民百姓不同,主子不过是偶感风寒,却似天要塌了一般劳师动众,说是说请了许多郎中吃了许多药都没好转,可眼下看他分明神清气爽的样子,哪里象生病之人?也不知他在人前的咳嗽是不是装的。

  白世非忽然俯首,毕挺鼻尖轻蹭过她的鬓发,在她耳际轻轻呵气,“我就说你怎么可能不关心我,原来小坠是看在眼里,记在心尖儿上呢。”说完人已转身,长袖如流云拂过别到背后,唇边有着一丝逗弄得逞的快乐,然后笑意渐深。

  尚坠僵立原地,咬唇狠狠瞪着白世非抛下一句有如爆竹乍燃的调笑说话后就大摇大摆离去的背影,脸容一时象火烧过地涨红,一时又因恼怒至极而时白时青。

  第二章 弹指论攻防

  这日暮色时分,白府里来了位客人,邵印将之恭迎进客厅,看罢香茶,便吩咐一干下人散了去。

  华贵的宽厅内摆着十二扇可折叠的云母斑斓的围屏,底座紫檀嵌黄杨木的屏面髹着光亮的黑色底漆,其上以红绿灰三色彩绘而就云纹和龙纹,青绿色蜿蜒的龙身和丹焰色的四足鳞爪潇洒利落,游龙昂首腾云驾雾,矫健奔放,飞舞于长空之中,屏缘四周黑底朱绘着方连云气纹,颜色鲜艳而异样夺目。

  一张庄重浑厚的紫檀案居中而置在屏风前,案上摆着錾花银壶和茶盏子,白世非与任飘然分坐在案桌两边的彩漆描绘鹰形托首宽座交椅里。

  端起盏子抿了口茶,合上盖时白世非轻咳了一下。

  任飘然失声而笑,揶揄道,“你要么就别装了,要么就装得有些谱儿,这咳声清脆,气韵绵柔,哪一点像是有病在身之人?”

  “你这仙手医童可改名儿叫仙耳医童了。”白世非嘿嘿一笑,“如今朝中情形怎样?”

  “被太后赶出朝廷的官员前后累计已有十来位。”

  “那些补缺进去的安排得如何?”

  “大抵按你的计划进行着,通过在京者引见和外任者投状,新入朝诸员中有五人在你所列的名单里头,此外在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御史台和谏院里,皇上也已暗中有所安排。”

  白世非点了点头,“听说西北部党项族的首领赵德明因病在身,年底打算只派其儿子进京面圣,恭贺新禧以及押运朝廷赠予的物资?”

  “是,届时来的会是他的二儿子赵元欢。”

  白世非一怔,“执事的不是他的长子赵元昊么?”

  “辅助赵德明管辖部族的一直是赵元昊,但礼函说此次来人不是他而将会是赵元欢。”

  白世非沉思了会,唇边逐渐浮出些许兴味来。

  “怎么?这里头还有玄机不成?”任飘然好奇问。

  白世非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想法,不过现在还言之过早。”

  那赵元昊似乎仍未上位就已有意不再和本朝交好,若然有朝一日赵德明病逝而使党项大权落入他手,已二十多年有耕无战甲胄尘委的西北边防,说不定会掀起新一轮烽烟。

  任飘然敛起笑意,开始商谈正事。

  “太后日前曾命直集贤院与礼官详细商定进谒太庙的仪注服饰,其后礼官奏请太后行礼时穿戴本朝只皇上才穿的衮服,佩戴饰有十六株龙花和前后各垂十二旒珠翠的仪天冠。”

  “她想披戴帝王衮冕往太庙祭祖?”白世非虽然微讶,神色间却没多少意外,似乎刘娥会有这种举措或多或少早在他预料之中。

  “皇上希望能阻止她。”任飘然道,正因为事关重大,所以赵祯才会差他过来亲传口信。

  如果祭祖时太后披戴的是帝服,那赵祯这个皇帝本尊穿什么?堂堂六尺男儿,还有何面目跟随她一同参拜赵家列祖列宗。

  白世非面容慢慢沉凝,“此事实不易为。”

  多少年来刘娥一直想享受天子待遇,如今她在朝廷内的权势终于如日中天,一年里最为隆重的年末谒庙庆典,正是她向百官明证己身的大好机会,想阻止她此番行事谈何容易。

  “连你也没有法子么?”任飘然问。

  “法子倒不是一定没有。”拼折一两位朝中重臣据礼力谏,也许多少能牵制她,“我担心的是仪典结束之后。”

  “你怕她会对付回来?”

  “以她如今只手遮天的尊荣之态,焉能容旁人半点违逆,更何况是在谒庙仪注这等无比重要的大事上扯她后腿,事后只怕你和我还有皇上都再没好日子过。”

  任飘然轻笑,“难怪我临行前皇上说了一句话。”

  “什么?”

  “皇上说这回他铁了心思,让你尽管放手去做,不必理会后果如何。”

  “他当真这么说了?”白世非微微笑起来,星眸闪起异样清芒。

  “自然当真。”这种话谁敢捏造半句,任飘然轻声叹道,“也不能怪皇上狠了心要破釜沉舟,太后这阵子的所作所为对他那是愈来愈轻慢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既然皇上已立定心思,说不得你我需助他一回。”顿了顿,白世非看向任飘然,眸光罕见地变得厉利如薄刃,话声寒沉至极,“仪典前后,你在宫里头好生照看着他。”

  任飘然面容一骇,连声线也微变,“你的意思是——”

  沉默许久,白世非才缓声道,“你想一想,太后先是将楚王赵元佐之孙赵宗保长期养于宫中,如今又一直扣着荆王赵元俨之子在宫里做皇上伴读……”

  也许她不一定就有那般险恶心思,但如今就要正面冲突,他却不能不防万一。

  任飘然惊得面容发白,额上几乎渗出冷汗。

  刘娥要的不过只是一个傀儡,若然哪天赵祯这个皇上做得已经不够听话,让她觉得不再顺心顺意,必要时,把一个年纪更小更好操纵的的皇室子嗣扶上龙椅来取而代之,也不是全不可能之事。

  常言有道虎毒不食儿,然而此话却从来不适用于宫墙之内,只需看前朝武则天是如何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便知残酷的王权斗争中从无骨肉亲情可言,而只有成王败寇之论。

  在任飘然离去后,白世非召来邓达园。

  “有几件事你明日一早去替我办了,先向勾栏酒肆等人多热闹地儿放出消息,就说飘然医术超群我已药到病除,然后安排我和夫人在后朝回晏府省亲,我需与晏大人见上一面,还有,令西北各州府底下的人盯紧了,只要党项族的赵元欢一入关马上传书回府。”

  邓达园领命后匆匆去作安排。

  白世非的神色清冷之至,独自一人在厅里坐了良久,最后才慢慢起身。

  缓步回到第一楼前,微侧首对身后的白镜道,“去热一壶仙醪来。”迳自踅入院落旁边的曲径。

  林苑里枯枝零落,原来碧绿的湖面已结成浅青色薄冰,连续的阴雪天使得朔风凛凛,暗云层涌无星无月,没了枝荫遮掩而露在天色下的石径借着雪光仍能视见,只是在霜雪过后变得极其湿滑泥泞。

  把送了酒来的白镜遣走,他依旧是无声无息地隐在芙亭内,静静看着不远处被湖面冰光映得微亮的水阁,听着空旷寂夜里响起的孤凉幽清笛声,黑暗中一个人慢慢地自斟自饮。

  第三章 投石交年祭

  开封城内大小林立的店铺,早在一两月前就已经开始了过年杂什的竞卖,有锦装新衣,大小门神,来年历日,金彩缕花,桃符对联等等,腊八节过后白府也开始治办起年货来,腌制腊肉,酿酒碾米,洒扫门阁,清洁庭户,购置祭祀用各式酒果,准备好迎神的香花供物。

  腊月中旬时,庄锋璿来了白府,打算在此间过年。

  自从廊下相遇之后,尚坠倒是不躲白世非了,却整整半月再不肯和他说一句话儿。

  不管白世非是趁没人时候围在她身边低声下气地求饶,还是托白镜送去悔书指天发誓以后再不惹她生气,全都没用,第二日她见到他时,依然是冷冷地一眼,然后自顾自忙活。

  便连他晚上邀庄锋璿与晏迎眉到第一楼里闲谈小酌,她也是说什么都不肯跟晏迎眉一同过来。

  白世非被憋得无计可施,叫苦连天。

  晏迎眉笑抑不止,“我有个表弟一直很喜欢尚坠,她当时避着他的情形就如同如今避着你,表弟没办法,只好来央我寻机让他和尚坠独自见上一面。”

  难得听到旁人提到她的过去,白世非十分有兴致,“你帮他了么?”

  “我先去试探那丫头,结果她说我要是真那么做了,她发誓会一个月不理我。”

  庄锋璿也好奇起来,“后来怎样?”

  “后来我奈不过表弟的苦苦哀求,还是答应了他,安排他们独自见了一面,我本以为那丫头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她见过他后跟我犯起倔来,真的整整一个月不和我说半句话儿,足足三十天一天不少。”

  “啊……”白世非禁不住抚额哀叹。

  庄锋璿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你还得再熬半个月哪。”

  白世非嘿嘿笑着,大言不惭地道,“只要能抱得美人归,便再熬几个半月又何妨。”含笑眸子半垂闪动,再抬睫望向晏迎眉时多了一份盎然兴味,“她是打小被卖进晏府的么?”

  不料他突出此问,晏迎眉不禁怔了怔,笑笑道,“那自然不是。”

  庄锋璿看两人这一问一答,仿佛都有些异样,眉一挑还是望向了白世非。

  白世非曼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六年前,我在南门大街上纵马的那个雪天?”

  “记得,当时你差点撞到一个小童子还有迎眉。”

  白世非忽然侧首,半笑着看向晏迎眉,“她就是那小童对不对?”

  晏迎眉轻轻叹了口气,“你在她面前千万不要提起,不然准落不着好。”

  白世非点点头,端起酒杯慢慢饮罢,眼内隐着一抹深思,没再追问下去。

  似乎一夜之间,腊梅盛开,白府内花色满园,香飘十里。

  到了腊月廿四这天,因为是交年日,家家祭拜灶神,白府里十分隆重,早几日便已将灶台桌子锅碗瓢盆等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祭拜这日,揭下灶台上方贴了整整一年已被烟薰得黑糊的灶君画像,摆上猪头、双鱼、豆沙、饴糖、粉饵等丰盛供品和诸式酒果,把揭下的画像放在香炉里焚化,再烧了合府替代钱纸,然后在灶台上方张贴新的灶君像,画像两边还贴上一副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最后以酒糟细细涂抹灶门。

  由于白府每年轮换放一批仆人回家过年,为了方便这些人早日回去,府里每年为仆役而设的年夜饭都提前在廿四这天举办,由是一番繁复祭仪下来,送神完毕,邵印马不停蹄地又去了安排晚饭酒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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