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聘 第39章

作者:行烟烟 标签: 古代言情

她小声道:“当时臣以为陛下是刻意讽刺臣,臣心里不平。”

他又是低浅一笑,没有说话。

她在他怀里偎了许久,突然抬头看他:“方怀、张仞二位学士当初举荐臣入门下省,如今却因臣而被贬,想必心中要把臣恨死了。”

他睁眼,眉间微皱。

她又道:“当初臣去求廖大人让薛大人在王奇一案上助臣一臂之力,而今薛大人中丞之位尽失,只怕连廖大人亦会怨臣。”她顿了下,埋头在他颈窝里,“陛下雷霆手段,不过半日的功夫,排挤老臣,贬斥微臣,更令臣在朝中众人们眼中愈发翻不得身。”

他脸色有些僵,问道:“……你可会后悔?”

她往他怀里缩了缩,淡淡道:“是后悔不该做这些遭人唾骂之事,还是后悔不该爱上心术难测的陛下?”

他感觉到她的唇息暖而浅地吹上他的颈侧,心底蓦动。

她不待他答,却忽而道:“陛下……能不能再把臣抱得紧些?”

他慢慢地拥紧她,紧些,再紧些,紧得直像是要将她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一般,压得胸肋处都在隐隐作痛。

她满足地轻叹,“臣不后悔。”停了停,又道:“无论何事都不后悔,无论多久都不后悔。”

他顿觉呼吸涩难。

怀里的这个女子,是要爱他爱到有多深有多重,才能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出这些话。

这世间除了她,他又如何能再找到一个这样不计荣辱不计回报、一心一意倾情以对的女子。

十年前的那个孩童不过是他手中留命千人之一,可十年后的这个女子分明是他心底再也抹不去的一点朱印。

他闭了闭眼,掌心下的身子柔软而温热。她的美好只有他能懂得,而他又是何其幸运,能够被她一心一念地爱了这么久。

良久,他才低声,一字一句道:“我亦不会让你后悔。”

她没吭声,也没动,好像已是睡着了。

他等了等,才唤她:“孟廷辉。”

她含糊地应了声,膝盖一屈,勾上了他的腿,一副舒服的模样。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试图唤醒她,声音有些迟疑:“出宫之前诏御医问话,刘德刚说你是进食有误。”

她眼皮微动,半晌抬眸瞅他,轻声道:“……昨日里,之前那个曾于登闻鼓院进状的芾县百姓来府求见我,顺路带了些自家小食说是要谢我,百姓淳朴,盛情难却,我便吃了。”

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声音亦凉:“你知道他那吃食里没问题?如何能随便乱吃这些不认识的人送来的东西!”

她拧眉,“想来是因路远天热才出了问题,臣不比陛下龙体尊贵,如何不能随便吃东西?”

他捏住她的下巴,盯住她:“去年骑射大典之上,你被马摔得还不够惨?安知眼下朝中没人想再害你?”

她一哽,半天才蹙眉道:“原来陛下也已知道那事儿了。”

他冷眼睨她,脸色愈发不豫,“怎么,你还指望能一直瞒着我不成?魏明先实属犯上逆臣,之前只将他贬官逐回原籍丁忧守制,实是便宜他了。你明知此事却不报与我知,是不知其间利害?”

她默默垂眼,腆着脸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又埋头在他胸前轻轻蹭了下,小声道:“陛下,臣还病着呢……”

他的身子一僵,不想她又耍起“无赖”来,可她这模样却令他心中有火也撒不出,当下一把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处,不让她再乱动。

夏夜湿热,这一方榻间更是暖意蒸人。

她便乖乖地窝着不再动,闭眼浅息,半睡半醒间,又小声呢喃道:“……陛下既已来探视过臣,还不快些回宫?”

他不语,只伸手一扯轻纱帐子。

那帐子飘然而落,隔了床里床外,曚曚漏光,其上碎花点点晃动。

没过多久她就睡熟,脸色纯透有如不谙世事的孩童,身子柔软地契进他的怀中,贴着他的心,紧不可分。

他望着她的睡颜,轻轻地将她搭在他肩头的手拉下来,握在掌心里,久久不放。

院外灯烛之光犹盛,却无人敢叩门来扰。

夏草长细,小虫鸣嘈,月色当空,稀星藏目……

一室独静安怡。

·

新帝登基的头一夜,是在孟府里过的。

此事只有皇上身边的几个近侍及孟府下人知晓,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传出去。宫里的人虽知皇上出宫未还,可不知究竟是留在哪里过的夜。朝中众臣虽闻声起疑,却因畏于登基之日新帝余威而不敢堂然在廷问之。此事便这般不了了之,无人再提。

一月后,太上皇帝、平王起驾出京,往归西都遂阳旧都。

新帝下诏,拨京畿禁军二千随驾护行,又命宫中内诸司分遣能吏随太上皇帝、平王归旧宫祗候。

又半月,有旨大赦天下,诸路赋税减半,称诏开恩科,取各路孝义之辈入京对学,能者可入朝为官。

新君新政,举国为庆,就在这一片时繁景盛的时候,北面突然传来了一道令京中朝堂为之陡震的消息。

·

入夜未久,昭文馆史阁里的灯烛仍然亮着。

孟廷辉正在收墨合书,却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当下蹙眉,不解禁中慎地怎会有人在夜里随意跑动,便搁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走出门。

一出门,正撞见一个久随皇上的小黄门飞快地往皇城北阙门方向跑去,见了她也只是快速揖了个礼,连“孟大人”都没叫,便急火火地继续沿廊快跑而去。

孟廷辉眉蹙愈紧,在后叫他:“岳公公留步!”待那人回头,才上前问道:“怎的这么慌张,可是皇上出了何事?”

那姓岳的小黄门抹了一把汗,摇头道:“皇上安好!咱家这是奉旨去请二府诸位宰执、枢密使副入宫!”

她听见“皇上安好”,本是松了口气,可一听后面那话,心又提了起来,忙问道:“都已入夜,何事如此紧急,竟要诏二府重臣同时入宫?”

小黄门左右一张望,见没旁人,便凑过来道:“这话本不该随便乱说,可咱家对孟大人也不敢有所隐瞒——是潮安北路的柳旗大营哗变了!”

孟廷辉闻言大惊,促愣少许,才颤声道:“怎会突然这样?”转眸一想,又道:“便是如此,也当明日一早在早朝上当众廷议,此时诏两府重臣入宫,岂非徒让人心生惶恐!”

小黄门闭唇半晌,眼神一溜儿望向远处,以细不可闻的声音道:“柳旗大营哗变,青州知州沈大人奉潮安北路安抚使董义成之令前往招抚,却被乱军扣了不放,至今生死不闻!”

她听清,腿脚蓦地一软,险些没站住。

一营禁军将士哗变已是惊天大事,岂料乱军竟能胆大如此,敢将一州知州扣了不放,且那知州又是皇上最亲之臣!

她嘴唇发抖,冷定半晌,才又问:“皇上眼下人在何处?”

章六十六 急变(下)

小黄门道:“皇上人在睿思殿东暖阁,入宫来报此事的卫尉寺田大人直到咱家出来前都没被皇上遣出殿。”

孟廷辉抿唇,听得出小黄门话中之意,只怕皇上此时正是龙颜大怒,卫尉寺卿田符定是首当其冲承其盛怒之人,难免会挨一顿狠斥。

小黄门不敢多耽搁,冲她一揖,便反身快行而去。

她定身远望,宫廊蜿蜒尽漫落叶,这才唏然垂眼,回去熄烛掩门,然后便往睿思殿快步走去。

秋来肃杀,入夜之后风便冷得侵心。

睿思殿外站了两列内侍宫人,脸色都有些惶恐,显是被从里面喝遣出来的,此时候在外面,进不能退不能,人人都是尴尬不已。

孟廷辉随意问了个人:“卫尉寺卿田大人可还在里面?”

宫人摇头,小声道:“皇上有言,让田大人回枢府去把事情同方、江二位大人说明白了,再与二人一同入殿。”

她听了不由蹙眉,道:“我欲见皇上,烦请通禀一声。”

宫人犹豫了一下,半晌才答话:“孟大人若要见皇上,直接入殿觐见就是……”

孟廷辉知道这些人此时皆是畏怕皇上怒火波及无辜,便也不多言,撩裙登阶而上,在外亦未叩禀,直接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案下落了一地的折子,其间兵报赭折朱字,一角惊目。

她反手关门,抬眼向上望去,就见英寡撑臂斜身坐着,一双长腿叠搭在案,后颈微仰,眸子轻阖,发后玉簪亦除,人似是在闭目养神。

若非这一地散章昭示着方才此处怒火倘佯,她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他脸上有何怒意残存。

忽然想起当初她与他第一次单独在大殿之上相见时,他亦是这副慵散无羁之态,只一刹便令她心跳若飞。却不想,如今他已身登九五之位,还会露出这种模样。

许是不曾料到此时会有人不禀而入,他才会这么放松,直袒不为臣民所知的一面。朝臣皆知他自从登基以来便常常夜宿睿思殿,西华宫的寝殿根本就是个空壳摆设,她更是能够想像得到这段日子来他有多累,眼见他此刻疲态,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

英寡听见殿门开合之声,蓦然睁眼看过来。

眉梢犀利如常,眸色淬亮,目光直扫向她的脸。

她迎上他的目光,轻道:“陛下。”然后小步走上前,弯腰将地上已成狼藉之状的奏疏折章拾起来,一本本摞好,放回他面前案上。

他的姿势没变,脸色亦没变,注目望了她好一会儿,才又阖上眼,从头到尾都没开口。

可他越是这样面无波澜,她便越是知道他心中是怎样的一片翻天怒浪。

登基尚不及半年,北境重路便出了此等逆天大乱。是无视他的帝威皇权,更是挑衅他的容耐之度。依照他那强悍心性,一营禁军哗变、占城杀将,当属罪不可赦,若非是乱军掳叩了沈知书,只怕他早已下令调兵清剿了。

沈知书自幼与他一起长大,做皇太子伴读数年间二人俯仰同处一殿,其后历太学、入仕直到出知青州前更是他的亲腹之臣,此番遵他之意远赴潮安北路任青州知州,却偏偏遭逢此难——

他心中又该是个什么滋味。

她站在案旁,看着他这张毫不带情的俊脸,隔了好半晌,才终是开口道:“陛下,沈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此番定会平安而返。”

他闻言,略微一挑眉,脸色愈发沉黯,仍是闭着眼不吭声。

她轻轻踮脚,伸手将他散乱的袍襟整理了一番,又道:“陛下心里面要是不痛快,就与臣说说话,这样憋着反而难受。”

他一把将她的手压在胸口。

良久无言。

一殿灯烛暖焰摇曳,细烟逶迤尽散,她的手被他攥得极痛,可却沉静而立,自始自终未再道一字。

她知他一向不善多言,可他越是不言,她心中便越是替他难受。她宁可他能够像她一样无所顾忌地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可那又怎么可能。他是这天下最不该有所顾忌之人,可他却又是这天下顾忌最多之人。

殿外忽起脚步声,这回却有宫人前来叩禀,声音细小:“陛下,中书和枢府的大人们都来了。”

他缓缓松开她的手,睁眼道:“宣。”一收双腿,一抖袍摆,坐正身子后,脸上一副沉肃之色。

方才的怠然神情顷刻间便没了影踪。

两扇朱门哗啦一下被人打开,一众紫袍玉銙鱼贯而入,列于殿上,纷纷开口道:“陛下。”

她退后几步,悄然望过去,见来者是尚书左仆射古钦、尚书右仆射徐亭、左丞周必、右丞王元德、参知政事叶适、吴清,枢密使方恺、枢密副使何澹、同知枢密院事江平,与卫尉寺卿田符、兵部职方司主事陈源共十一人,满满当当地分列两边,令这一殿阁顿显狭仄。

方才听那小黄门说皇上诏二府重臣入议时,她绝没想到所诏之人会是中书、枢府、兵部、卫尉寺四处的十一位肱股重臣,心里不由一沉,才觉自己来此是冲动冒失之举,当下便欲告退出殿。

那一列重臣们亦已看见这边的她,不由面面相觑,脸色皆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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