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聘 第46章

作者:行烟烟 标签: 古代言情

严馥之坐着,抬睫扫了一圈众人,红唇扬笑道:“沈大人不过说句玩笑话,堵一堵你们这张嘴,你们还当真了不成?”

几人闻言,神色一懈,纷纷大笑起来。

狄念一抬胳膊,碰了碰沈知书,也是笑着道:“我方才差点就信了!你这话若是传至京中,可不知要伤透多少颗芳心!”说着,又凑过来暧昧一笑,道:“话说回来,你沈知书又如何舍得了京中那些女子?但等年后,皇上不定便有旨意诏你回京……”

沈知书嘴角轻笑未泯,听着狄念的话,右手慢慢晃动酒杯,一圈又一圈,良久不停。

可孟廷辉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她垂眼,想起那一日沈知书回城之后不归府衙却赴严家,再与此时一作比,心下不知为何,竟有些忐忑起来。

京中沈府的沈大公子,朝中家世无双的沈大人,风流之名遍京城的沈知书……他若有真心,真心究竟又是什么样?

孟廷辉不由去看严馥之,却见她神情坦荡,依旧大方无束地坐着,笑脸去望身边所有人。

可她那一日分明亲眼目睹了严馥之为了沈知书哭成了什么样,又如何肯信眼前这貌似毫不在意的笑容。自己没机会、也没来得及问严馥之,她与沈知书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更不知这二人心中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她明日一早便要与狄念启程归京,下一次再见严馥之亦不知会是什么时候,只怕过了今夜,更不会有机会询知这二人的事情。

如此一想,竟觉微微伤感。

严馥之忽而举杯敬众人,笑道:“严家因得诸位相让,一年多来尽享官府种种好处,今夜之后,便请沈大人依例着衙吏来严家收取互市赋税,大家可莫要再这样开沈大人玩笑——沈大人何等贵材,京中多少王公千金还等着他呢,若叫人知道他与一商贾女子不清不楚的,倒要成何体统?你们倒是想毁了沈大人的仕途不成!”她话语是一如既往的无所顾忌,言间带笑,停了停又道:“更何况,我严家又岂是小商小户?我爹爹早就有言,将来要我嫁的可是能入赘严家之人!沈大人还万万不够格呢。”

听了她这番话,旁边几桌的人均开怀大笑起来,不少人都来向她回敬,直称严家大小姐度量不输男子一分。

她揽杯,冲孟廷辉笑道:“孟大人千里劳顿,救我青州知府沈大人于乱军手中,民女便代城中百姓敬孟大人一杯!”饮毕,她才移眸去看沈知书,脸上笑容未变,道:“一逢年末,铺子里的事儿就忙不完,沈大人还恕民女先行一步,不扰诸位雅兴。”说罢,便撩裙起身,唤过严府小厮,陪她一道出门去。

沈知书自始自终未看她一眼,待花厅巧门一合,才对众人笑笑,示意大家继续宴饮。

孟廷辉食之无味,总想着要在走前再与严馥之一叙,正欲起身离席出门去追她,却听沈知书对众人告恙,说是不胜酒力,还要回去拟备孟廷辉明日启程诸事。

他这一走,厅中热闹之意大减,府衙里的其余官吏们忙撑着面子与商贾们互饮互敬,口中尽是些官腔客话。

狄念也终觉不对,目光迟疑地看向孟廷辉。

孟廷辉扯出一抹笑容,轻声道:“你且坐着,我出去看看。”说罢,便趁旁人不经意时,悄悄起身从幔子后面绕了出去。

外面一阵冷风袭来,裹杂着细雪碎沫,令她抖了一抖。

地上有浅新足迹,朝廊后蜿蜒而去,她便按着那脚印往后走去,可没走多远,目光便凝视住小径另一头,足下缓定。

银雪百步倘佯,二人长袍襦裙纠缠不分。

红裙红得火辣张扬,青袍青得清索漠离。

这对比是如此刺眼,浓洌色彩在这夜色雪芒下令她暂盲,一时垂下眼,竟不敢再多看一瞬。

急急地扭头就走,沿原路回了花厅。

彼为何情,不殊与道。

她心头微恻,嘴角却轻扬。

顿时觉得,那二人之间有何故事又会有何结果,都不再与她有关,她亦不再在乎。

·

启程当日,沈知书出城相送三十里,却是一路无言,只递了封折子与她,请她回京呈与皇上。

她虽知此事逾矩,却也未拒,暗下收了折子,与青州府官吏们作别之后,便由狄念所率亲军护送归京。

路上虽然日日在赶,可寒雪之冬远途难行,京中的正旦大朝会仍是被她错过了。到京之时,已是正月初九的子夜时分,外城兵阙远见亲军旌仗,慌忙开门相迎,当下又遣人快马进宫去报。

外城街道上满是喜庆之象,纵是在深夜冷氛中,她依然能够嗅出那糯酒甜香之味,心底也跟着软了醉了。

她明明生不在此地,可却觉得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归属。

与狄念及一众亲军将士们在内城南门前告别,便与闻报来接她的孟府小厮一道入城回府去。

小厮见她安然,一脸兴高采烈的神色,平日里惧她不敢多言,此时却也变得话多起来,直在车前嚷嚷她不在京中时的大事小事,又说她在潮安平乱之事已经传遍京中的大街小巷,人人称道。

最后又悄声暗道,皇上封赏的东西全在府里堆着,就等她回来去看。

她一听见那皇上二字,就满心忐忑起来,脑中只想着那一张黄宣上的话,身子偎进车上软垫中,脸竟然就这么红了。

回到府里,洗去一身风尘,吃了点东西,便熄灯歇了,也未着意去看他究竟封赏了她些什么。

宫中一夜亦未有信,安寂得令她几乎就要觉得,他根本不知她已回京。

翌日天晴,等她醒来时,已近晌午。

正月初十,皇上该依祖制御幸金明台,率朝中百官观看诸军百戏,然而却也未闻宫中有人传她同去。

她起得晚,隐约有些担心,生怕是自己睡过了头,便叫人来问宫中可有来人,可府上人只是摇头,说宫里一直没信儿。

一直到入夜时分,用罢晚膳,她揣度着金明台的武戏当已尽散,而皇上也应已坐驾回宫,这才令人服侍她换了衣裳,准备入宫述职。

他迟迟不命人传她,可她却不能失了臣礼。招抚哗变乱军这等大事,她人既已归京,又岂敢不速速入宫谒上。

可一出府门,就见街头站了两个小黄门,像是正要往这边而来。

她以为是大内正巧来人传她入宫觐见,便忙吩咐府里小厮备钱分赏那两人,又急急地转身上车。

街墙夜影下,忽然晃出一人一马。

光影黯淡,那人长身立马,一袭华贵鹤羽大氅淡淡散芒;雪色纷娆,那马喷着鼻息,脖下黑亮长鬃微微扬抖。

她心头像是被人一把攥紧,撩了裙摆欲上车的动作就那样僵住,眸光怔望着那人那马。

纵是夜色模糊了他的面目,她也认得出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气势风华。

那人亦是不语不动,隔了这么远,只是淡望着她。

良久,她才收手。

罗裙百褶如散花一样蓦然落下来,遮住她的官靴。

她动了动嘴唇,听见自己轻声道:“陛下。”可这声音缥缈得几乎不像是自己发出的。

马儿陡嘶一声,夜空中鞭声凌厉刺耳,四蹄尥动,下一瞬便跃至她身前数步。

他揽辔收缰,俯身看向她,嘴角轻牵,“孟廷辉。”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

这声音是如此低沉而熟悉,夜夜夜夜都在她的梦里湃荡不休,令她一生一世就这般沉迷失智,无怨无悔。

他握着缰绳的手动了一下,大氅微微敞开来一些。

她看清了那里面的衮服,不由又是一怔,口中下意识道:“陛下自金明台而归,尚未回过宫里?”

他望着她,不语,眉头却缓缓一舒。

夜里四寂,此处除却她府上的小厮和那两个常年随驾的小黄门外也无旁人,可她仍是害怕被人看见他私来孟府,当下不知如何是好,神色踌躇,终是又开口,道:“臣方才正欲入宫觐见。”

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开口道:“过来。”

她便依言上前,走到马儿身侧,抬头望他,“陛下。”

他眼底有火星一闪而灭,紧望着她,然后猛地倾身而下,将她拽上了马背,按在自己身前,口中沉喝一声,吁马调头,往城北驰去。

冷风划过她的发鬓,马速飞快,尚未等她反应过来时便已过了数条街,蹄声嘚嘚,一下下敲着她的耳膜,令她一时觉得像是在梦中。

腰间是他的大掌,硬而有力地箍着她。

她轻轻吸了口夜风,看着街景迅速后退,小声问他道:“陛下不顾朝制,这是要往何处去?”

他的嘴唇压上她耳边,“西山。”

马背在震,她心亦震,急道:“已是入夜时分,宫中久久不见陛下,该有多急?外城诸司见了陛下这样,又该如何是好?”

“孟廷辉,”他将她搂得更紧,唇息愈烫,“你谏正有理,可我等不及了。”

章七十六 西山(上)

他这话是如此随意,可又是如此霸道,令她一时无言以对,就这么由他搂在马上,一路驰向内城北门。

她深深地知道自己拒绝不了他,任是他的话他的要求有多么逾例多么令她不解,她也无力相抗。

在旁人面前尚能淡然处事,纵是再棘手的情境她亦能不慌不乱,可唯独次次见了他,便像是失了心似地逆火而进。

正月初十的夜里,他竟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带着她纵马驰过京城中的大街小巷,罔顾天子尊位罔顾她的身份,连身上衮服都未换,便要这么出城往西山去。而她,明知他此刻的行为便说是疯狂亦不为过,可她依旧愿意随他一道疯、一道狂。

街边高树枝丫上有零星碎雪震落下来。

她脖颈一凉,不禁轻颤。

他一把扯开大氅,将她结结实实地裹了进去,右掌控缰一转,驰速愈急。她的背贴着他的胸膛,大氅长羽滑顺暖热,带着他身上的气息,令她顿感醺然,又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北门城洞大开,下面竟然有人手执红纱珠络灯笼在等,照亮了一路青砖石道。

守军亦撤,留待的竟都是些皇城司的人,见他快马驰来,便纷纷躬身相迎,待黑骏箭风似的窜出城门,才直身去闭门。

她在马上惊讶得不得了,双手紧紧握住身前鞍桥,努力侧头去看他,“陛下?”

原只当他是一时兴起,才从金明台回来便去孟府将她掳了就走,可方才的那一切,分明是他早就安排好的。

他在储君位上凡十一年,内外诸司里他的亲信不在少数,如今他身承大统,内廷之中忠于他的人更是愈来愈多。今夜这出城一行,他若想真心瞒过外朝诸位臣工,怕也不是难事。

夜风撩过他的眉眼,给那一双流光微凛的眸子更是镀了层暗意。他注视着她,目光愈显肆无忌惮,火一样地烧过她的粉颊红唇,最后一敛眉,又猛地抽了一鞭,催马儿快行。

雪意纵漫一路阔道窄径,夜色愈深。

出城向西三十里,并非短途。可他驭马疾狠,令黑骏纵力飞驰,半夜时分便到了西山脚下。

西山上有祥云观。

从前国中西祀大典五年一行,祀典皆在西山祥云观中。沿山腰而上不远,便可见祥云观之檐角飞兽,琉璃翠瓦在夜色中亦绽光芒。

她一向只闻祥云观其名,却从未有机会见过祥云观其实。她从前在翰林院协修先朝国史时,曾不止一次读到过那些繁复的祀典礼志,深知此地之于天家而言极是秘重,万没想到他说的带她来西山赏雪,会是直上西山祥云观。

夜色空迷,马蹄踏雪声格外清晰。

弯径静整,傍山而上,他的呼吸荡在她耳边,她的心跳愈来愈快,终在最后一个弯转过后,看见了祥云观阙前那一片平展阔大的石砖。

观阙两边,立有红纱贴金烛笼二百对,放眼望去华美得令人心惊。

那些小小的细焰隔着红纱轻跳晃动,二百对灯笼的光芒映着这夜下远山雪色,静窒而大气的美。

她坐在他身前,人已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一颗心有如浮在天际云端,不知所处。

他的手从她胸前滑上去,轻轻捏住她的下巴,问她道:“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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