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为聘 第49章

作者:行烟烟 标签: 古代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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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明时分有鸟儿叽喳飞过窗沿,一抹曦光透洒而入,照亮了枕间数方软锦。

她悠悠转醒,蹙眉睁眼,半晌才忆起昨夜所有事情,当下翻身去望旁边,却见床侧空无人影。

他竟不在。

她沉思却不解,便掀了被子,忍着一身酸痛爬起来,抬手拨发时看见床头搁了一叠衣物,不禁愣住。

半晌,才探手去翻,见是干净齐整的一套女官官裙。

官服为紫,熟悉的色泽是那么低敛却又是那么浓洌,如针一般刺痛了她的眼,手也跟着一颤。

衣下金銙十二枚白玉耀目,另有金鱼袋轻放在侧。

她看清诸物,不由倒吸一口气,整个人僵在床上,不知该要如何是好。

章八十 吏考(中)

就这么在床上坐了好半天,她才回神,皱着眉,抬手一把将那条做工繁细的褶裥长裙拿起来一抖。

下面果然有封裱金御札掉了出来。

她定目,伸手拿过御札,展开来看——

“……以孟廷辉北上潮安平乱有功,除权知制诰,同判吏部流内铨、知考课院,赐金紫。”

短短数行字,一如既往的飞扬夺势。后面有中书宰执的具名章印,墨色朱渍层层染透一张薄纸,颇为惊目。这一封皇上手书御札显是已下中书、门下二省审注过,就待内制拟诏了。

知制诰为中书省属官,向来需得经召试制词后才能任此要职。此谕虽着她临时加领知制诰衔,可她未经召试便被除以两制之职,实是过擢。且又令她掌吏部铨课,更是天恩浩荡,愈显皇上对她宠信之重!

她人才回京中不过一日夜的功夫,不知这是何时议定的事情,而她更没想到中书、门下二省的大臣们会了无异议。

以她平乱有功而特赐金紫,这于她又是何等殊宠,眼望着这紫裙玉銙金鱼袋,她不由心跳飞速。

想那一年冬夜寒节,她抱着书匣从翰林院出来,长裙沾雪冻得冷硬,抬眼便见那些紫袍重臣们从都堂出来,宫灯渺渺映亮她那双羡慕的眼。

可今日她竟也能捧着这一袭重服,享得这无尚荣恩。

怔然细想间,门外晃进一抹修长身影。

她抬头,见他背身靠着门柱,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他的衣冠齐整利落,身上衮服青凛生威,脸色淡暖如初升朝阳,低声道:“可是不会穿这些衣物?”

她抿唇而笑,道:“陛下的心思是越来越难懂了。”她身上没着衣物,在他目光注视下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松开手中官裙,拉起被子遮住身子。

他慢慢地踱步过来,在床边坐下,不由分说地一把扯开被子,将她抱上膝头,拿起衣物来给她穿,神情自始自终都是漠不动色,隐隐含威。

她也没挣扎,由他一件件地给她穿衣,待他拿起金鱼袋来要给她佩时才压住他的手,轻声道:“陛下。”

他扬眉,声音微冷:“你休想抗旨。”

她又笑了笑,道:“臣如此贪图功名,岂会抗旨?只是陛下令臣一头雾水,全然不知所以。”

他目光一动,看向她身边那张纸,道:“孟廷辉持诏北上潮安,孤身入城劝抚乱军,开城缴械之时逢乱军作变,当机立断下令围城佯攻,协调青州禁军一举平乱,实是舍身为君、筹谋有度、大立朝威。朕闻报龙心大悦,特除孟廷辉权知制诰、同判吏部流内铨、知考课院,赐金紫。”他复又看向她,“你还有何不明白的?”

她眼神明亮,“臣一令坑杀千名乱军将士,朝中必有人以臣为矫诏苛狠之徒,岂会对陛下此谕无异?”

他深望了她一会儿,才道:“孟廷辉回青州后拜折上京,以潮安北路董义成政绩斐然、于乱军一事处断精准,而奏请保其安抚使一职。朕虽未应,然中书以下诸臣皆闻此事,因是无人反对。”

她大大惊讶。

不想他竟会这般替她“笼络人心”,才知在青州时为何不见他批复她参劾董义成的折子。他道她的弹章未流于中书之外,可她没料到他却是对众臣捏造了她所请之辞!

她一举平乱,风头正盛,倘是因她一人之言而使董义成再被加贬,朝中与董义成深有渊源者定会闻之自危,而其中重臣又岂会任她再被擢升?现而今她却是“保”了董义成一次,这举动落到旁人眼中便是她在与东党老臣们“示好”,纵是老臣们不信她之诚意,也定不会一昧反对她的高升。否则以她那闻名朝野的“谀上苛狠”之名,安知她不会变卦而落井下石?

不过是以她之高升,来换董义成之流的太平无事罢了。

他说得轻巧,可她却看得清那其后的权衡心术,虽知他这是为了使她在朝野上更顺一些,可心中却不甚舒坦。

她低眼道:“可臣却仍是不甘心。”

他轻轻挑眉,道:“因知你会不甘心,所以才令你掌吏部铨课。”

她闻言,立时抬眼,神色有变。

吏部流内铨掌京官凡七品以下官员的考课任免,而各路州县安抚使、转运使之签判幕职等官的叙迁磨勘亦由课考院负责。令她同判吏部流内铨、知课考院,此间之意……

心头不由微震。

他低道:“想令董义成在冲州府不再身处要位,不一定非要再加贬他,只需将他手下诸官、帅司亲吏或迁或调,任补刚直之人便可。”

她轻轻点头。

才知他到底是要比她思虑周全,也到底是要比她谋虑深远。杀人于无形,形容的不过就是他。

她这才“保”过董义成,朝中众臣断然想不到她会反身就对冲州府下手,更不可能会有人想到这种种之事都是经他授意而为。到时东党老臣们虽是悔之晚矣,可至多是以她为蒙惑君上的多面小人,再贬她之德名罢了。

而潮安北路此番吏治一旦重振,旁的诸路州府亦当引以为戒,将来若想加以整顿,亦非难事。

她抬眼瞄他,嘴角翘起,“既如此,臣便谢陛下隆恩……”说着,出其不意地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胆大包天。”他不动声色地低斥了她一声,可眼底却亮了亮,抬手温柔地将那金鱼袋佩在她官裙腰间,长指抚平其上紫络。

她笑着缩了缩,小声又道:“陛下除臣这等重权,就不怕臣会选任非人,以权谋私,负了陛下一片信任?”

他动作一停,抬眼盯住她:“你不是那种人。”

她眨眼,“陛下由何而知?”

他轻轻笑了,道:“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这话被你搁在心中多少年了?”

她一下子脸红,半晌喃喃道:“幸好陛下还能想得起臣。”

他放她下来,随口低应道:“当初小传胪前,特命兵部职方司去查了你的身世,不然我实难将你与当年那个孩子对上号。”

她静了片刻,神情变得有些局促,抱膝坐在他跟前,轻道:“陛下……臣有一请,不知算否逾矩。”

他牵过她的手,“但说无妨。”

她又垂睫想了一阵儿,才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既是命人查了臣的家世,那可知臣的父母是谁?”

章八十一 吏考(下)

他握着她的手稍稍一紧,继而道:“时年久矣,职方司的人也只不过查了你幼时身在尼庵,并未细究你的生身父母为何人。”

她静想片刻,才点头道:“陛下说得是。已是二十年前的事儿了,国中之大,若想查得臣的父母是谁亦非易事。倒是臣没个规矩,竟来问陛下这些。”

他只是看着她,没再说话。

她虽不言,可他却能看得出她眼中的浓浓失望之色。从尼庵到女学,从女学到朝堂,她这二十年来何曾享过一日父母之爱。若非他十二年前北上潮安时碰巧救了她,只怕她早已经是白骨一堆,又如何能像此时这样偎在他身前。他深知她大胆无忌下的重重自卑,亦知在这繁花似锦的京中她又是多么孤独无依。

她突然仰起脸来对他笑了笑,“陛下怎么不说话了?”

他拉她入怀,道:“将来必有一日,让你知道父母姓名。”

她却摇头,“天底下无父无母者何其多也,臣不过其中之一而已,安得朝吏格外费心?臣只希望能佐陛下治这一片太平盛世,将来一日可使孩童不再受弃凌之苦。如是便好。”

清晨阳光从屋外斜映入榻,带了冬日里特有的明晰暖意,照亮了他一双深寒的眸子,蓝褐异色如琥珀通透,灿亮非凡。

许久,她看见他垂眼一笑,听见他轻轻对她道:“陪我一道去祀福。”

新帝新元,西郊祀典必不可少,但她本以为是要等正月十五之后由朝中有司议定祀典诸仪,再在文武百僚们的陪同下浩浩荡荡地摆驾祥云观,然后西祀祭天。

他起身,看出她眼底的疑惑,又道:“昨日赴金明台时已谕有司,今日将至西山祥云观为上皇、平王祀福。”

她闻言,忙从床上下来,理了衣物又挽了长发,“今日可会有臣工同来西山列班?”

他不语,目光探至她绕在发间的白皙手指,有些意浓。

她恍然明白过来。

怎会还有人来?

他说要为上皇与平王祀福,却只提前一日谕令有司,入夜后孤身出城奔赴西山祥云观,全不过是因她一日前才回到京中。知她回京却未传她入宫觐见,只一日工夫便安排好了这许多事情,以至西山祀福为名而堂然离宫出城,却瞒了外朝众臣一事——他来亦带了她。

西山雪美情浓,他这一片帝王真心令她不敢妄受,亦不敢不受。

虽是感动,可她仍知分寸,明白他总不可能为了她而置上皇和平王于不顾之地。既然说是祀福,那定是他真心想要为父母祀福。

这般一想,她不禁有些动容。

从不闻他与父母之间是如何相处的。历来都道天家最是无情,皇权江山之下重任难分,亲情又岂能与寻常百姓人家作比。他一肩挑负二人一生心血,承统之责到底要大过为子之孝。

身在九天尊位,却不能伴父母一日,只能以这种方式向上天祈求父母安康,于他之心是亦难矣。

“过来。”他在她身前低声道,冲她伸出手。

她回神,脸色有些踌躇,抬眼望见他笃定的神情,这才将手慢慢搁进他掌心里,由他拉着出门入观。

路上他脚步沉慢,对她道:“父王年轻时戎马多年,身上旧伤隐患未除,近年来不问政事本是未免劳神,却被朝中老臣们以为他是为了给我一手揽政之机。母皇身子连年亦虚,此番禅位后与父王共同退养西都实乃二人多年心愿,纵是我劝亦无用。……”

她听得出他话中对父母的深情厚意,更为他能对她说这些而感颤,不由紧紧反握住他的手,轻声道:“陛下放心,上皇与平王在西都定会安康无虞。”

阳光下,他侧过脸来看她,眼底深意更重了些,嘴角轻动,点头道:“是,他二人一生无惧,现如今更不会有事。”

祥云观中早有守吏们准备好一切,就等着他来。

不令文武臣工随驾,亦是为了免去那些繁文缛节。高高的祀坛上贡牲覆雪,生冷透寒。远山雪色白皑连峰,青天灿阳,一脉无暇。

他松开她的手,迈步上前,翻掌一掀衮服蔽膝,对着祀坛重重地跪了下去,仰起下巴,轻阖眸子。

“今岁初始,正在上皇大禅之后。朕窃惟上皇、平王授位,昼夜躬蹈国政,恐负其命。王者父天母地,朕今郊见天地,伏祈天鉴。愿大平江山永固无催,愿天下百姓居养无忧,愿上皇、平王安康无虞。……”

他的声音自前方悠悠传来,低沉入地,蓄力震天。

山间幽静,远处壁仞隐有回音跌宕不休。

她亦撩裙跪了下来,双手握膝,垂下头去。

天若有灵,当听得见她心底祈辞。

……愿,大平江山永固无催;愿,天下百姓居养无忧;愿,上皇、平王安康无虞。

……愿,臣能永立君侧,看吾皇固江山、养百姓、致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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