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四阙
“呼!噗!呜!呼……”风小雅很努力地吹着,叶子很努力地响着。
院中本在悠闲散步的鸡鸭却似受到了惊吓,扑扇着翅膀四下飞奔。
瀑布,哗哗哗哗。
鸡鸭,叽叽嘎嘎。
叶子,鬼哭狼嚎。
谢长晏,彻底傻了。
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琴声,想起上课时谢知微那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虽然她此刻看不到自己的脸,但应该跟当时的谢知微没什么两样。
下一刻,一把菜刀从窗户里飞了出来:“停!”
风小雅一抬手,轻轻松松接住菜刀:“你也说了,先生不在,我想吹就吹。”
少年从窗中探出头,一脸绝望,瞪着他看了半晌,冷冷道:“进来喝汤。”
风小雅将叶子塞入袖中,回头冲谢长晏扬了扬眉:“学到了?”
谢长晏因为太震撼而无法言语中。
风小雅哈哈一笑,推门进去了。门一开,浓郁的香味便扑鼻而至。谢长晏这才回过神来,带着满心困惑走进去。
竹屋整洁而简陋。茶壶是粗瓷,坐榻是麻布,看不到任何奢华之物。然而,东墙上却挂了一幅装裱精美的字画,乃是用小篆抄录的《齐物论》,后面落款“嘉言”。
谢长晏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谢怀庸是当世第一书法大家,谢长晏在其熏陶之下,虽自己写得不怎么样,但见多识广,知识之丰,已非常人能及。
这幅字用笔婉而通、虚而灵,整体节奏鲜明、韵律生动,实是尽得小篆精髓。然而,令谢长晏心头震撼的是——这字,很眼熟!
绝对是她熟悉之人写的。可嘉言是谁?认识的人里并无叫此名者。
风小雅见她对着字画久久凝望,挑了挑眉:“写得好?”
“是。”
“如何好?”
“起笔藏锋敛毫,收笔垂露兼容。”
风小雅的目光闪了闪:“比之三才先生如何?”
谢长晏摇头道:“五伯伯擅草书,追求奇变,并不喜欢这等规整的小篆。”
“所以,就篆书而言,这幅字可算是第一啰?”
“仅就长晏所见过的来说,可算。”
风小雅微微一笑。
“这位嘉言先生,是谁?”谢长晏好奇道。
“圣谟洋洋,嘉言孔彰。”
谢长晏大惊:“这是陛下的字?”
风小雅点头,然后在几旁坐了下来。那少年正往灶中塞柴,闻言抬眼奇怪地看了二人一眼。
谢长晏心中越发惊悸:这竟是燕王的字!可她为何会觉得似曾相识?按理说她并没有见过陛下的字迹啊,之前封后的圣旨上也只有玺印而已。
“陛下……的字写得真好。”
风小雅勾了勾唇,为她倒茶:“不止。”
“什么?”
“通五经精六艺控御有才刚毅明察勤政爱民,且极有情趣。要知前面的都罢了,这世间唯独情趣难得。”
做饭的少年不知是不是被烟熏着了,突然咳嗽了起来。
风小雅回头看了少年一眼:“小易牙,这羊肉还要炖多久呀?”
少年停止了咳嗽,懒洋洋道:“等牛死。”
谢长晏奇道:“哪来的牛?”院内只有鸡鸭,并未见到活牛啊!
“这不正吹着吗?”
谢长晏茶刚入喉,闻言差点呛了出来。
少年虽那么说,手上却利落地盛了一大盆羊汤端过来,“啪”地往二人面前一摆。热腾腾的水汽立刻氤了一屋子。
谢长晏见几上无筷,刚想问怎么吃,就见人影一闪,风小雅已从窗户跳了出去。再一闪,他又回来了,手上多了一根竹枝。“啪啪”掰作两截,用一块手绢细细地擦干净了,递到她面前。
“此地除了我,从无外客。主人又吝啬,从不多备碗筷。所以,你且将就。”
这也是风小雅第一次在谢长晏面前展露武功,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谢长晏定定地看着他,一时间心中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蠢蠢欲动起来,罪过罪过,粲者如斯,怎令人不生觊觎之心?
谢长晏连忙埋头吃肉,以遮掩那点不自然的情绪。羊肉炖得极烂,再加上鲤鱼,满齿生香,令这几月都在粗茶淡饭的她胃口大开。
风小雅在一旁虽也显得兴致很高,却没怎么动筷,浅尝了几口便停下了,静静地看着她吃。见她吃完了,还亲手为她盛满。
谢长晏不知不觉就吃了三大碗,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这才发现风小雅和那少年都坐着没动,再一看盆里已经空了。她的脸红了红。
“呃……长晏失态了。”
少年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表情,看看她又看看风小雅,刚想说什么,风小雅一只手已按在了他脸上,嘴里冲谢长晏道:“你正在长个子,应该多吃点。”
少年恨恨地将他的手挣脱,抹了把脸道:“你们将我一年份的肉都吃了!”
谢长晏震惊:“你一年只吃这么一顿?”
“你知道什么?先生出了家,饮食不沾荤腥。我好不容易趁他外出弄了只羊来……”
谢长晏脑筋极快,看到墙上天子手书的《齐物论》,再联想到此竹屋的位置,一下子明白了:“这里是太上皇的住处?!”
“你不知道?”少年立刻转向风小雅,目露质问。
风小雅再次一只手按在他脸上,顺势站起道:“吃饱喝足,走走走,出去消消食。”说罢,不由分说地拉着谢长晏出去了。
谢长晏只觉整个人一激灵,所有的血都似涌到了那只被风小雅抓住的手上。虽然隔着衣袖,但那人的体温源源不断地透过布料渗到自己的肌肤上,一时间,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幸好出门后,风小雅就立刻放开了她的手,而山腰刮来清爽的风,很快吹凉了她的燥热。
谢长晏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极力转开话题:“那个,唔,这里真是太上皇隐居的地方吗?”
“算,也不算。”风小雅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顾虑,“他老人家时常外出。”
“那——”谢长晏指了指屋里的少年,“他怎么说好不容易……”
“他没钱。”
这可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此人骄傲得很,不受接济不收贿赂,非要自己砍柴下山换种子,种好蔬果再去换蛋;孵养鸡鸭,再卖了换回一只羊。你算算看,多费时费事。”
第23章 凡情之动(4)
风小雅本是随口一说,谢长晏却已非昨日阿蒙,立刻答道:“玉京柴火按最好的主干柴算,现价一担八文,够换一两菘荠种子;菘菜三个月既熟,两文一斤,这个院子,刨除自留的最多也就富余五百斤,一千文可换七十枚鸡蛋,孵化成鸡一个月,半岁出售,二十八只公鸡换得一头羊……唔,看来是用了十个月时间呢。”结果被她一顿吃掉,莫怪少年那般懊恼。
风小雅有些凝滞地看着她,似怔忪,又似感慨。
夕阳如锦,披在山间。
谢长晏看着风小雅的表情,心中却是难掩的甜:我可没有白白浪费时光啊。外出游街的那段日子里,有悉心留意过玉京的物价,所以此刻才能答上你的问题。
所以……我很不错的,是吧?不给你丢脸,对吧?
所以……我会收起心中那不该有的奢念,学会如何更坦然地跟你相处,尽可能地汲取和收获,以成为更好的人。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连孔圣人都说,从没见过喜爱道德像喜爱美色一样的人。可见人心向美,自古有之。然而,只要能牢记心志,守乎礼法,又有何惧?
孔子当年去见南子,肯定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态。
师兄,这就是你当时对我娘引用此典故的真实用意吧?
山风吹来,十三岁的少女笑了笑,伸出手将鬓边的乱发绾了一绾。阳光下,她的脸庞上有一层细细的金色绒毛。
风小雅看着她,却似是看见了一只蛹。
谢长晏看着火炉中的炭火,往里面加了一勺凉水。
冰冷的水一接触到红灼的炭,立刻冒起了白烟,随之升起的,是一股暖流。
谢长晏搓搓手:“真不敢相信,才九月就这般冷了。”不愧是有冰城之称的玉京啊。
这时,郑氏推门进来了,手中握着一双鞋。
谢长晏当即就要起身行礼:“娘……”
郑氏一把将她按住道:“别动。正好试下新鞋。”说罢,为她穿上了那双鞋。
白缎鞋面上,芍药花瓣由浅粉逐渐过渡到红,端的是仪态绰约,明艳动人。
“传说花神为救世人而盗了王母的仙丹,撒下人间,就变成了芍药。因此花界有云:芍药第一,牡丹第二。”郑氏的目光从鞋面上移到谢长晏脸上,仿佛注视着一株即将盛放的绝世芍药,“望吾儿真如此花,不必低头学桃李。”
谢长晏伸出手指摸了摸芍药花纹,心中却是起了点惆怅:母亲可知芍药还有一个名字,叫作“将离”?又或者,聪慧如母亲,也看出了她之前对风小雅的那点心思,所以用芍药在点醒她——勿生不该生之念,远离应当离之人?
这时,郑氏又问道:“可想好给陛下雕什么了吗?”
“娘以芍药喻我,那我便雕此花赠君吧。”
郑氏眼睛一亮:“甚好。那你且忙,娘去睡了。还有,别熬太晚。”
郑氏离开后,谢长晏从一堆洗干净了的胡桃中挑挑拣拣,最后选出了三颗合适的,取出小刀雕刻起来。
她的画虽被诟病为“匠气十足”,用于雕刻上,却是恰到好处。
据郑氏说谢惟善就极擅雕工,得知妻子有孕后立刻雕了一堆木偶送回家中,而那堆木偶就此成为他留给谢长晏的唯一念想。大概是从小把玩那些木偶,再加上手指有力,善于持刀,谢长晏于此技也颇有造诣。不过对谢氏而言,雕刻属于匠人之术,不登大雅之堂,因此谢长晏从没在外人面前展露过。
此番给燕王祝寿,她的琴棋书画全很平庸,拿出去只会贻笑大方,还不如核雕一物,既省钱又新奇还能彰显诚意。
而且看风小雅的意思,燕王大概是会喜欢这个的。
想到风小雅,谢长晏的小刀一顿。而炉中炭火一闪一闪,热气蒸腾,熏得她脸颊烫红。
她在屋中烦乱地走了几圈,最后,停在了床头。床头是一堵空墙。
“唔……好像……缺了点什么。”她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