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式燕 第31章

作者:十四阙 标签: 古代言情

  谢长晏伸出手,烛光落在她纤细的手指上,那上面纵横交错,摆着一局棋。黑子来势汹涌,步步为营。想要生,必须共活;想要扑,却无处着力。而她,终究是没有沉住气,没有等到转机,反而提早被逼入了绝境。

  “认命吗?”谢长晏喃喃。

  “啊!”伴随着一声惊呼,方宛被扔到了火盆旁。

  她脸白如纸,手里的长条折册散了下来,凌乱不堪地挂在身上,而她犹自哆哆嗦嗦地抓着折册的一头,惊骇地看着抓她之人——

  那是个看不出年纪的姑娘。

  也许是十七八岁,也许是二十七八岁,也许更大,因为她的面庞是年轻的,一双眼睛,却显得很是苍老。

  那也是个难分美丑的姑娘。

  她的五官很平凡,却会随着表情千变万化。比如此刻,她看着方宛,唇角上扬,竟还带了点揶揄的笑意,显得亲切和善,像个邻家的小姐姐。

  “壁脚好听吗?”她问。

  方宛却遍体生寒,立刻跪直了看向一旁的长公主:“殿下,我没有!我没有偷听!求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长公主的脸沉了下去:“那你在门外做什么?”

  “我、我……叔叔的忌日将至,我列了一份清单,本想让殿下看看合不合适,走到门前,见屋内没有点灯,便迟疑了一下下,就一下下,真的什么都没听见啊!”方宛跪着挪上前抓住长公主的下摆,“我没有偷听,我说的都是真的!”

  长公主的目光落到她手中的折册上,拾起来,展开,看到上面的名字“方清池”三字时,脸上闪过一抹悲色。

  抓人的姑娘抱臂一笑:“我不杀贱民。殿下自己看着办。走了。”

  说罢,身形一闪,消失了。

  方宛被这鬼魅般的身法震撼,脸色越发白了几分。

  长公主则陷入沉默,但方宛知道,这位殿下的表情越平静,就说明后果越严重。她连忙继续磕头:“殿下,殿下,求您看在叔叔的面上饶我这一回吧,我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长公主看她哭得眼泪鼻涕无比狼狈,心中忽然软了一分。她忍不住想:这丫头,命真好,哭起来时,跟清池是那么相像……罢了。

  “起来吧。礼单不错,就按上面写的办吧。”

  伴随着这句话,折册递回到了她面前。

  方宛心中一松,整个人瘫软在地,这才发现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危机过后,疑惑则生——那个女人,是谁?还有,我才不是贱民!可恶!

  谢长晏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才挣扎着起身,朝床榻走去。

  她太累了,她还在发烧,她需要休息,有什么都等醒来再说。对了,告诉娘亲,问问娘亲该怎么办。再或者,写信问问伯伯。他们是大人,都比她有办法。

  最坏不过是假装今夜之事未曾发生过,继续老老实实地听从安排,做个彰华想要、五伯伯满意、娘亲放心的皇后。

  天并没有塌下来。

  天子也没有要责罚她的打算。

  所以,一切都可以等醒来再想。

  她跌跌撞撞地走到榻前,刚要躺下,膝盖压到一物,硌得生疼。拿起来一看,心一抖。

  芍药核雕静静地躺在手心,严格说起来,又不能算核雕了。

  金镶的王冠反射着点点弧光,显得核雕的芍药是那么黯淡。之前觉得很精妙的改动,于此刻却变成了嘲讽——

  看,你真的与王冠般配吗?

  一念戳破心堤,滔天巨浪席卷而来,眼泪再也绷不住,谢长晏一下子哭出声来。

  自卑与自尊在她心中纠结缠绕,如带了刺的藤蔓不停翻搅,扎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她的哭声太大,传出屋外很快惊动了郑氏。

  郑氏熬药熬到一半,听婢女说女儿屋中有哭声,当即匆匆赶回。推门而入,见女儿伏地哭泣,吓了一大跳,忙上前抱住谢长晏,安抚道:“晚晚?怎么了?娘在这儿,不怕,不怕……”

  “娘……”谢长晏颤抖地抬起头,注视着郑氏:她的衣服带着外面的冰寒,发髻散乱,眼皮变成了三折,眼窝下有浓浓黑影,因为担心,眼球中满是血丝,比自己更为憔悴。

  “怎么了?是不是痛?哪里痛?不怕不怕……”

  郑氏的体温覆盖了冰寒,像一件在阳光下刚晒好的裘衣,将她软软地罩裹其中。于是谢长晏的眼泪,便神奇地止住了。

第42章 取舍两难(1)

  吉祥快步走上白玉石阶,来到执明殿,神色颇为罕见地带出些许焦灼。

  “陛下——”

  殿内,彰华正在与翰林院的几个学士议事,皇帝固然年轻,学士们也俱是二十出头的英秀少年,映得高阔威严的宫殿,呈现出一股子新气象来。

  彰华合起奏书:“且就如此,开春三月增设武举、医举。文举加重明算、明法比例。你们回去拟个章程,明日早朝宣读。”

  “遵旨。”学士们识趣地退下了。

  彰华抬手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这才看向吉祥:“何事?”

  “郑氏求见。”

  “哪个郑……”彰华随口答到一半,面色微变,“谢夫人?”

  “是。她作盛装打扮,神色极为严肃。”

  本来立在一旁昏昏欲睡的如意,闻言突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什么?她来做什么?是谢长晏又出什么幺蛾……”说到一半,见彰华面色深沉,连忙收了声。

  彰华淡淡道:“宣吧。”

  吉祥退下。过不多时,便带着郑氏进来了。

  说起来,这还是郑氏第一次进宫,穿了四品诰命的服饰。她这诰命跟女儿无关,而是谢惟善为国捐躯,太上皇追封的。不过郑氏为人极是低调,守寡这么多年,从未拿此身份说事,因此这套盛装压了十三年的箱底,还是头一回穿。

  当年比着身量做的,如今却像个大口袋,空荡荡地套在消瘦荏弱的躯体上,风一吹就会飘走一般。

  彰华看着她有些僵硬地走进来,脑中想的却是那一日她鼓足勇气走到“风小雅”面前来,提醒他要注意分寸。当时她脸上的表情,跟今日简直是一模一样。

  于是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些预感到郑氏所来何事了。

  果然,郑氏入殿后,毕恭毕敬地跪下行了大礼,然后抬起头,直勾勾地望着他,眼中似烧着两把火。

  “妾有罪,请陛下责罚。”

  一旁的如意睁大了眼睛。

  彰华不动声色:“夫人有何罪?”

  郑氏从袖中取出一卷描龙绣凤的婚书,沉声道:“吾朝律例定,两家联姻,已报婚书而辄悔者,杖六十。而妾要悔的,是皇家之约,罪加一等。”

  这下不止如意的下巴快要掉了,一向少年老成的吉祥也大惊失色。

  彰华眼中闪过一线错愕,但他很快将这点情绪控制住了,端坐龙椅上道:“原因?”

  “小女出身卑微,性格莽直,虽聘名师教导却冥顽不灵,毫无长进。若她为后,一,无谋少智难以服众;二,跳脱任性难以肩责;三,软弱易制难以王佐。与其等她他日惹下滔天大祸累及全族,不如妾今日领了退婚之罪止损一身。求陛下成全!”郑氏说完,以头磕地,“咚咚”有声。

  彰华定定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一旁的吉祥跟如意对视了一眼,却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惶恐。

  郑氏不停地磕着头,没有停下来。

  彰华也没有叫她停。

  于是一时间,执明殿内回响着“咚咚”声,一下一下,如捶在人心上。

  吉祥忽然扭身,悄悄地退出去了。

  彰华放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终于动了几下,然后支力起身,看也不看郑氏一眼就转身走了。

  郑氏错愕抬头,目送着他消失在侧门,忍不住唤了起来:“陛下!陛下——”

  然而,彰华仿若未闻,就那么消失在了门口。

  只剩下如意跟郑氏两两相望。

  如意啧啧道:“谢夫人,敢退皇帝婚约的,您可真是千古第一人啊。”

  郑氏咬了咬牙,再次磕起头来。

  如意望着她,最终叹了口气,喃喃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放着好好日子不过,一个个都在折腾什么呢这是……”

  彰华快步走进暖阁,伸手脱常服。他的动作有些不受控制地急躁起来,腰带解了好几下都没解开,索性一把扯断扔在了地上。然后换上麻衣木屐,进了蝶屋。

  将门合上的一瞬,他靠在门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从天窗落下来的阳光正好照在了他的脸上,像无声的水流,细致耐心地冲洗着纹理间的污垢——那些刻意藏起的惊涛骇浪,在满目的绿色里,在蹁跹的蝴蝶间,一点点地归于平静。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上一次见你如此,是三年前,太上皇要出家时。”

  彰华睁开眼睛,余波尚未完全平定,瞳仁间还残留着汹涌的气息,看上去有点恍惚。

  说话之人从绿藤间直起身来,竟是风小雅。

  原来,那里摆放着一张矮几,此人以几为床,也不知睡了多久,此刻刚醒便正襟危坐,姿势端端正正。

  彰华微皱了下眉:“你怎在此?”

  “我正‘失踪’中。”

  “朕知道你假装中计失踪,化明为暗,所以让你入宫躲避。但朕借你的似乎只有陵光殿,而非这里。”

  “陵光殿阴暗寂寞冷,这里花团锦簇赏心悦目得多。”风小雅说完,从几下捞起一个茶壶,敲了敲壶壁,“来点吗?”

  “朕现在不想喝茶。”

  “巧了,我也是。所以,这是酒。”

  琥珀色的琼浆倾入白瓷杯中,彰华拿起来呷了一口,眉心微动。刚要说话,风小雅已随手从身畔一株蕙兰上揪了片叶子下来放在唇边,轻轻一吹,天籁声起。

  彰华便暂停了要说的话。

  乐声一开始舒缓悠扬,如一弯冷月照着夜间的山谷,紧跟着,节奏变得轻快起来。似溪流潺潺流淌,柔柔地洗刷着晶莹如玉的鹅卵石,石缝中一株小花不知烦恼地摇啊摇。突然间,一颗松果从树上落下来,掉进水中,“扑通”一声溅起水花,小花的花瓣上立刻多了几颗剔透水珠。一只小松鼠跟着从树上跳下来,想要去捞那颗松果,但流淌的溪水已带着松果流走了。

  溪水时急时缓,松果浮浮沉沉,松鼠紧跟其后锲而不舍地追,峰回路转间一下子撞在岩石上。等它捂着脑袋再起来时,松果已不知漂去了何方。乐声至此又一转,从紧张激昂变成了惆怅哀伤。小松鼠凝望着月夜下淙淙不息的流水,想着那颗一去不复返的松果,垂头丧气返回上游。它走啊走,走啊走,一抬头,看见了那朵沾满露珠的小花,如此意外之得,也算欢喜……

  就在这时,如意的声音突兀地从蝶屋门外传来:“陛下,谢夫人还在磕头!”

  风小雅手指一抖,声乐立停。

  彰华跟他彼此对视了一眼,风小雅继续吹了几个音,想要拐回到刚才的意境上,却发现回不去了,只好放下叶子苦笑了一声。

  “让她磕。”彰华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