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式燕 第37章

作者:十四阙 标签: 古代言情

  “他有句话却是对的……”郑氏的目光落在女儿紧攥成拳犹在颤抖的手上,“吾儿心高气傲,要怎样的姻缘,才能令你心甘情愿呢?”

  谢长晏心中一悸。

  知止居内,吉祥提着灯笼引着彰华走进书房。

  书房内,所有物件都在原来的位置上,看不出丝毫曾经换过主人的迹象,与此对应的是,属于谢长晏的气息完全消失了,仿佛她从不曾出现过。连挂在笔架上的笔,都洗得干干净净,理得整整齐齐。

  可她,明明走得很是匆忙。

  彰华抬头看向博古架最高一层,青铜马车摆在原位,取到手中,想起那天那人将它掉到地上时的惊慌表情,恍如隔世。

  “谢姑娘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包括时饮。”吉祥低声道。

  彰华将马车放了回去,负手环视了一圈:“即日起,遣散仆婢,封锁此地。”

  吉祥的目光闪了闪,恭声应了一句“是”。

  正在这时,如意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不见啦不见啦!陛下不见啦!”

  吉祥惊讶道:“什么不见了?”

  “字!谢长晏好不要脸,那幅字明明是借给她观赏的,又不是送给她的,她居然偷偷拿走了没有留下来啊!”如意气愤地说。

  彰华闻言眉心微动,目光亮了一分:“《齐物论》?”

  《齐物论》平摊在灯下,谢长晏正在一个字一个字地临摹。

  她此番离京,除了自己的物件外,就只带了这幅字走。以往只是挂在床头观赏,这一夜,实在不知该如何打发漫漫长夜,便取出来临摹。

  才临了三个字,便停下笔,由衷感慨——彰华这幅小篆,真真是写得好。

  正如他自己所言,写此书时心境平和,整幅字首尾连贯一气,呈现出理事圆融的从容气度。而她此刻心浮气躁,怎么可能写得好。

  谢长晏放下笔,掩上了画卷。

  她有点失落,还有点悲伤,并为这个样子的自己而感到有点失望。

  难得陛下宽宏大度,放她自由,还她安宁。可她心底这股子黏黏糊糊的恋恋不舍又算怎么回事?

  若真这般不舍,干吗要去试呢?做个得过且过的糊涂皇后不就好了吗?

  眼角余光,看见窗外月光下的梅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她退了彰华婚事是不甘心。

  客栈掌柜硬要在这里种梅树也是不甘心。

  这世间,不甘心之人、不甘心之举总是这么多。

  谢长晏盯着逐渐枯萎的梅枝,突然起了执拗之心,当即提灯出去。先将地上的积雪铲掉,把碎枝干和沙石埋进土中,再用竹竿立了个三角将树干固定,缠上一圈圈绳索保暖。最后将所有枝条全部剪掉。

  做完这一切后,天都亮了,她大汗淋漓,出了一身汗。

  “都说梅树在北境活不了,呐,我尽力了,你也要争点气啊。”

  手指从粗糙的树皮上划过,感应着指下的纹理起伏,像在触摸一颗不甘的心。

  正思绪云骞时,听郑氏唤她:“晚晚。”

  谢长晏回身,就见郑氏一脸不满地走过来:“你这孩子,天天不睡觉的,是不要命了吗?还有,你把梅树剪成这样,可知会过店家了?”

  谢长晏一愣。她一时兴起就做了,倒忘记了还有此礼。“我现在去说。”

  刚走到院门口,就听到外头一阵喧哗声。母女二人对视了一眼,郑氏示意她戴上帷笠,这才走出去。

  只见大堂人潮汹涌,竟是比昨日还要多了一倍,群情激昂,显得十分激动。

  谢长晏打听道:“请问,出什么事了吗?”

  周围七嘴八舌的议论声纷纷涌入耳朵,筛选之下拼出了大概:因为渭陵渡口不能用的缘故,部分商旅昨日改道去渭渠了。谁知渭渠那边正在施工,将路封上了,那些人没办法,只好又折返回来这边。如此一来,原本就人满为患的客栈更加拥挤,实在是凑不出房间了。一个自称姓胡名智仁的商人提议闲着也是闲着,让精壮汉子们去渡口蹚冰拉船试试。

  “打探过了,冰层也就十里左右,入海就没了。拉一拉,就出去了。”

  如此,以客栈大堂为据点,在胡智仁的主持下,开始报名分工,倒也井然有序。

  谢长晏想了想,对郑氏道:“娘,我去看看。若能成,咱们今日就能走了。”

  郑氏似有顾虑,但终未阻止,只是拢了拢女儿的衣服道:“你且等等。”说罢回院取了一件狐裘过来,披在她身上:“去吧。”

  谢长晏发现这件狐裘从未见过,针脚崭新,不禁扬了扬眉。

  郑氏叹道:“这是九月时你猎来的狐皮,我缝啊缝,眼看就缝完了,却要离开玉京了。家那边用不上这么厚的冬衣,还在想要不要放弃算了,结果耽搁在了这里……最终还是穿在了你身上。”

  谢长晏哈哈一笑:“看来是我的就是我的,天意啊。”

  她告别郑氏,骑上马跟着那些精壮汉子一起到了渡口。冰层依旧坚挺,在旭日下闪闪发光,用铲子凿了一块,厚达三尺,大家都很受打击。如此一来,蹚冰的难度越发加大了。

  胡智仁却早有准备,命人拉了一车烈酒和一车皮裤过来,将酒和皮裤都分派给大家。大家穿上裤子,喝了烈酒,头脑一热就下河拉船去了。

  不知是谁先唱了一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其他人跟着和了起来:“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

  “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草木枯竭的冰河之上,百余名孔武有力的大汉,手握缰绳,齐心协力地拉着船蹚冰前行。东风酷寒,阳光却是那么明亮,照着每个人的脸,闪烁着希望的光。

  谢长晏骑在马上,站在河边,望着这一幕,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不甘心之人这么这么多!

  但正因为不甘心,不安分,人类才披荆斩棘,走出了辽阔天地!

  谢长晏突然摘了帷笠,下马奔进人群中帮忙。

  一汉子笑道:“姑娘家家的凑什么热闹,去去去。”

  谢长晏握了一把他的手,该汉子面色一涨,顿时不说话了。

  歌声欢快嘹亮,一声接一声,仿佛能传到天尽头。

第50章 处处前程(1)

  然而,激情总是短暂的。很快,拉船就成了一件辛苦枯燥的事情。每走一步都似已到极限,两条腿灌了铅般沉如千斤,尤其是冰面滑得厉害,无处借力,走得异常艰难。谢长晏还在咬牙坚持,胡智仁在岸上已发现了她,当即一皱眉:“那女人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小厮答道:“不是咱们登录在册的人,好像是自愿下去帮忙的。”

  “胡闹!叫她上来!”

  小厮连忙跑到谢长晏身边:“姑娘姑娘,我家公子叫你上去,这儿不用你。”

  谢长晏抹了把额头的汗,摇一摇头:“我急着出海。若真成了,请带我和我娘一起走好吗?”

  小厮一怔,跑回胡智仁耳边低语。胡智仁若有所思地盯了谢长晏一会儿,道:“告诉她,可以。让她回来,还没到让女人干体力活的地步。”

  小厮再次将话带给谢长晏。谢长晏怔了怔,正在犹豫不定时,船的另一边突然响起碎裂声和惊呼声。

  谢长晏连忙绕过去一看,原来是那侧的冰层突然碎裂,有几人掉进了窟窿里。大家连忙丢下绳子救人。

  好不容易把人拉上来一数,少了一个:“小孙六呢?”

  “不会还在下面吧?”众人面色顿变。

  其中一个汉子不假思索地一头扎回窟窿里,很快又手忙脚乱地爬上来,浑身直抖:“摸、摸、摸不到……”

  谢长晏咬了咬牙:“让开,我来!”

  “你?”众人震惊地看着她。

  谢长晏反手将头发盘了起来,脱掉狐裘,把绳索系在腰上,“扑通”一下跳进了冰窟。

  北境之人大多水性普通,有会游泳的,却不擅潜水。谢长晏不同,她自小随采珠人们出海,水下憋气可达一百二十息。

  只是这水,也太冷了!

  一下去就像有万千根针扎进体内,痛得差点没晕过去。谢长晏一边下沉一边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一件事:同样是冬天的水,知止居的湖可比这儿暖和多了啊……

  她睁大眼睛,极力张望,借着冰层上依稀透下的光看到了底下一个小黑点——正是胡智仁派发的皮裤。

  找到了!

  谢长晏拼命游过去,总算拉住那个名叫小孙六的汉子的手臂。然而下一刻,他就像所有的溺水之人一样,手脚并用地缠了上来,死命将她抱住。

  谢长晏正要拉动腰上的绳子告知上面的人,小孙六的脚不知怎的缠在了绳子上,挣扎着踢了几脚后,绳子断了。

  谢长晏顿时急得眼泪都要流下来。只好一边卡着小孙六的脖子,一边努力往上游。

  这么一番折腾,气却是憋不住了。

  似有千万只手在撕扯她的身体,又似有什么东西拖住了她的腿,无论怎么蹬,就是浮不上去。

  谢长晏这才感到一丝害怕——难道会死在这里?

  一个个气泡不受控制地从鼻子里冒出去,快点啊!快点啊!她是那么不甘心的人,不甘心地与天争过命,怎肯死在这里!

  谢长晏咬牙,一掌将那个犹在挣扎添乱的家伙打晕,拖着他继续朝上方游去。

  坚持!快了!快了!就要出去了!

  就在这时,上方又“扑通”一下,跳下了一人。

  那人如鱼般轻盈地分水而来,抓住了她的腰带。紧跟着,整个身体为之一松,被自然而然地拉出了水面。

  清冽的空气涌入鼻息的瞬间,从地狱回归天堂。

  谢长晏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来人。

  来人穿着一身黑色水靠,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水珠,回眸朝她一笑:“挺见义勇为的啊,小姑娘。”

  黑色水靠勾勒出她完美之极的窈窕身躯,搭在脸上的那只手,也骨肉均匀好看得不像话。纵然眉目寡淡,一笑间却颇有活色生香的韵味。这个危急关头救她之人不是别个,正是秋姜。

  一旁的小厮连忙将狐裘披到谢长晏身上:“你没事吧?吓、吓死我了!”这些拉船的汉子都是跟公子签过协议的,死了赔钱就是。可这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小姑娘没签过,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少不得要吃官司。

  谢长晏“啊”了一声,这才扭头去看被她救起来的小孙六——只见他脸色惨白,躺在一旁,按了半天胸口也没反应。

  一汉子喃喃道:“怕是……时间太久了……”

  谢长晏的心沉了下去,她那般拼命,自己都差点死掉,却还是没能救回人……有时候在命运面前,区区人类的不甘心,脆弱得真像一个笑话啊。

  秋姜突然推了她一把:“丑死了,丧脸。看姐姐的。”说着,她挤开众人,坐到了小孙六身边,从怀里摸出一袋银针来。

  谢长晏一愣:此女还懂医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