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式燕 第55章

作者:十四阙 标签: 古代言情

  同一时间的谢长晏,正站在船头,享受着迎面而来的海风,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初夏的阳光像一把沾了水的刷子,令万物越发明艳的同时,还呈现出晶莹剔透的光泽来。

  孟不离的黄狸在甲板上慵懒地翻了个身,大咧咧地晒着肚子,却又猛地惊坐而起,循声看向落在船帆上的海鸟。当即飞檐走壁想上去捉捕,却忘记了自己已是中年油腻肥硕猫,足下打滑,“啪嗒”掉下来。

  ——落在了飞来救驾的孟不离的手上。

  谢长晏看着这一幕不禁“扑哧”笑出声来。她抬手摸了摸髻上的乌木发簪,心中道:爹爹,娘亲,我这便出发了。不用担心,虽然海上未知风雨,但我有当世最好的一条船呢。

  所以,她什么都不怕。

  她带着祝福和信念前行。

第75章 风雨晦暝(1)

  〖卦辞原文〗

  亨,王假有庙,利涉大川,利贞。

  〖译文〗

  亨:祭祀,洪水到来,君王到宗庙祭祖祈祷。有利于渡过大江大河。吉利的占问。

  白话:涣卦木漂于水,水面起风,船行于水上。涣散,离散。但随波顺行,王到了宗庙,利出外跋涉大川,只要贞正是有利的。

  “梆梆梆梆,丑时四更,天寒地冻——”更夫提着梆子走过天璇大街,突见前方两匹快马奔过,当即大惊,小跑着便想上前拦阻,“什么人?宵禁时竟敢……”

  话未说完,后一匹马上之人长鞭飞出,将他卷起。

  更夫不禁闭上眼睛,心想着我命休矣。但下一瞬,身子轻轻落在了街旁,竟是毫发未伤。

  等他再睁眼时,两骑已驰远了。

  更夫连忙收拾梆子跑去报备巡夜军,巡夜军当即全城搜寻。

  而那两骑,此刻已过万毓林,直上岁寒山,最终在陶鹤山庄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华贞六年的五月,距离谢长晏去程,正好一年。山上积雪刚消,夜色如墨,仍带着沁骨的寒。

  山庄门口焦不弃正在躬身等待,见二人到了,忙将马牵过去,转身带路。

  彰华这才摘下斗篷,脸上带着难以掩尽的焦灼之色,甫一进屋,便开口问:“究竟怎么回事?”

  焦不弃带他们进的,是一间偏僻的小屋,屋内一人跪在另一人脚边,正是孟不离和风小雅。

  风小雅朝孟不离投去一个眼神,示意他不用动,这才转头看向彰华:“陛下,先坐。”

  彰华深吸口气,平复了下心跳后,坐到了风小雅对面。

  “不离不善言辞,但他要说的事很复杂,所以回京后,先来找我,再由我禀奏陛下。”风小雅又示意焦不弃倒茶,等彰华将茶杯接入手中后,才说了下半截话,“谢姑娘……失踪了。”

  “咔嚓。”茶杯在彰华手中破裂,里面的热水立刻溅了一身。

  站在彰华身后的吉祥连忙掏出手帕为他擦拭,彰华示意不用,转头看向跪在风小雅脚边的孟不离,低声道:“全部过程细说一遍。”

  “那就由我来代他说吧。”风小雅坐在椅上,腿上盖了厚厚的毛毡,脸色较三年前更苍白。

  一旁的焦不弃取了三样东西来,摆在几上。

  第一样,是程国的舆图。

  “我从头开始说。去年六月,不离陪同谢姑娘去程国,途中遭遇飓风、海盗,后巧遇宜商胡智仁,一起结伴抵达芦湾。在那里,她与胡智仁作别,寄留了船,带着不离骑马游历。此后经历,皆在这本《朝海暮梧录三》中,想必陛下已看过了。”

  第二样,便是新出的《朝海暮梧录》。

  同以往两册的诙谐有趣截然不同,这本写得极为克制,用词冷静,不加任何个人观点,对比其所描述的悲惨事件,笔法甚至隐透出一种慈悲的温柔来。

  彰华自然是看过的,甚至比所有人都看得早。因为,里面的每一节谢长晏都是写完后先寄给他,才集结坊刻的。

  里面有这样的段落:“山北有村,名‘男娃村’,家家户户世世代代皆生子。因无女子,至年关时,有一风俗曰‘搜媳’,意指搜罗个媳妇回家过年。而邻边州县女子皆闭门不出,怕被搜走。另村中有一生子泉,泉下骸骨累累,皆为女婴之骨。”

  里面也有这样的段落:“二月中,东生县有重生祭,所有成年男子皆需赤身裸体,跳进东山寺旁的丰谷冰川中,以冰水净身,再将桐木搭成高台,点火后撒上盐和芝麻,以火浴净身,以佑新年风调雨顺,子孙平安。另:说来稀奇,如此酷寒折腾,却无一人得病。”

  里面还有这样的段落:“永平县男子成年,需猎杀兽类取其头颅悬挂于门上。兽愈猛则民愈敬。迄今最强乃猎鲨者,鲨骨达五丈,县中妇女逢年过节领童子至门前参拜,求祈强壮。”

  这一年,谢长晏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我要看看他们的风土人情;我要看看那片土壤为何会滋生邪恶之花。”她走过了很多地方,看到了很多罪恶与不公。总体来说,程国是个推崇强者、重男轻女的国家,不计其数的女婴一出生就被溺死,而等他们的男子长大后,因为无妻可娶,要从别处买,故而催化了最开始的人口贩卖。

  他国之恶,可引为本国之鉴。

  故而年初,燕王颁布了新法令,禁止民间略卖人口,一经发现,无论是否已卖,都处以磔刑,知情收买者与同罪,不知情者黥为城旦舂,举报者赏帛三匹。十岁之下孩童,不管其父母是否自愿,皆视为略。

  此令一出,临海几个洲简直成了重灾区。短短三个月,从那儿就搜捕到类似略卖人口的船只七十余条,查处诱口奸人三十余人,最令人崩溃的是还从船上找到了三大箱药丸,一审之下才知道都是用杀死的孩童的骨头炼制的。

  白生生的骨丸抄船时漏撒在地,围观百姓无不掩面痛哭。

  燕国尚且如此,更难想象其他三国。

  薄薄一本《朝海暮梧录三》,如同一记重雷,砸向了粉饰出来的清平盛世。因此,此书面世后,褒贬不一,有人拍案大骂,有人抱书哭泣,还有人嗤鼻道“写的什么玩意”。

  作为书作者的谢长晏,对于这些全不在乎。她所在意的,只有一个——如意门。

  如意门在哪里?如何运作?如何接触?如何才能端掉他们不留后患?

  “四月初七,谢姑娘收到邀请——程国大皇子麟素,在拜读了《朝海暮梧录三》后,想见一见十九郎。”风小雅看向长几。

  几上摆的第三件东西,便是麟素的请柬。

  “三位皇子中,麟素性格绵软,并不为程王所喜。但此人比涵祁和颐非要有仁善之心。邀谢姑娘,是想向她了解书中所写的那些骇人听闻之事是否属实……”

  彰华听到此处,冷笑了一声:“是否属实,他心中能不清楚?”

  风小雅笑了笑:“那便是想听听她的意见吧。毕竟,他邀请她时,不知十九郎是女子。”

  彰华听出风小雅话中另有所指,不禁愣了愣,两人目光交错,彰华垂下了眼睫。他知道自己失态了,也知道风小雅看出他失态了,更知道这失态是源谢长晏而起。

  因为她离奇失踪,遍寻不着,生死未卜,所以此刻的他其实忧心如焚。

  然而,如此忧心之下,还介意麟素邀请谢长晏见面这种小事,可见是源于不可说的嫉妒。

  彰华深吸口气,恢复了镇定之色,抬眼道:“继续。”

  “谢长晏欣然赴宴,她也想听听未来掌权者的想法——虽然,我们都知道,麟素不可能是下一代程王。”

  彰华抚摩着焦不弃新倒给他的一杯茶,没有作声。

  “但是到了地方,没见到麟素,而是见到了程国的公主——颐殊。原来,麟素临时病倒,未能赴约,只能请妹妹代劳。两人相谈甚欢。事后,颐殊公主亲自将谢姑娘送回了客栈。”

  彰华微微皱眉道:“听说若论受宠爱程度,颐殊远胜三个哥哥。”

  “是啊,一个出了名的重男轻女的国家,君王却偏爱女儿,这很有趣,不是吗?”

  彰华没回答他的话,而是转向跪在地上的孟不离:“然后长晏便失踪了?”

  答话的依旧是风小雅:“回客栈途中,谢姑娘似看见了什么,整个人显得很是震惊。跟颐殊告别后,她便跟不离说要睡了。第二天早上,不离见她未按时起床,进去看才发现她不见了,未留下只字片语。”

  彰华注视着孟不离:“以你的武功,不可能有人偷偷潜入客栈掳走她而不被你发觉。”

  孟不离的唇动了动,露出羞愧之色,最终匍匐在地。

  “你当时不在?”彰华的眼神一下子尖锐了起来,“你做什么去了?”

  “他的猫……死了。”

  彰华一怔。

  风小雅轻叹道:“他将猫葬在树下,走了一刻钟。就那么,一刻钟。”

  “猫怎么死的?”

  “病了好些天,那一夜熬不住,喘息着走了。”

  “不似人为?”

  “不像是。”

  彰华的目光闪了几下,陷入沉思。

  “自发现谢姑娘不见后,不离召集船上待命的暗卫们四下搜寻,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而且查证排除了麟素和颐殊的嫌疑。也就是说,如果不是谢长晏自己离开……”

  彰华打断他:“她不是那么不稳重之人,若有急事离开,必会知会一声。”

  “那么……只有一个答案——她落入如意门手中了。”

  只有如意门才能做得那么神不知鬼不觉。

  也只有他们有理由那么做。

  “咔嚓”一声,彰华第二次握碎了杯子。而这一次,流下的不止茶水,还有血。

  “陛下息怒!”吉祥连忙为他包扎伤口。

第76章 风雨晦暝(2)

  风小雅看了孟不离几眼,才缓缓道:“不离失职,任凭处置。但他有个请求——能否在找到谢姑娘之后,再处置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终是要给你一个交代。”

  “她不会死。若真是如意门的人将她掳走,那么,一个活着的谢长晏,远比死了有用。”彰华至此站起身来。

  风小雅见他要走,连忙推着轮椅跟出来:“你打算如何做?”

  此刻天已微亮,薄光从云雾间隐透出来,照着荒芜的庭院,也照着彰华的脸。他一字字道:“程王寿诞,给朕发了请柬,所以——朕决定亲自去程国走一趟。”

  华贞六年五月初九,燕王抱恙,遵医嘱前往骊山静养,政事交付李范袁三臣共理。无人知晓,他是秘密带了吉祥如意及千牛卫二十人,远赴程国。

  六月初二,彰华抵达芦湾时已入夜,直接去了谢长晏失踪时落脚的那家客栈。客栈坐落在繁华的云翔大街,就叫云翔客栈,算是芦湾最昂贵的客栈之一。昂贵,在程国,即也意味着安全,更何况,此客栈隶属于胡家所有,正是胡智仁一手为谢长晏准备的。

  客栈分上中下三层,共有伙计仆婢六十人,人眼复杂,想偷偷掳走一名客人,几不可能。谢长晏的房间在三楼的最东间,顶着头,门框上盘绕着两条蛇形雕纹,闹中取静,布置十分舒适。

  自谢长晏出事后,胡智仁第一时间封锁了房间,不允许再有客人入住。因此,当彰华来时,房间还维持着之前的样子。

  与风沙漫天的北境不同,地处南海的芦湾空气湿润,十分整洁,虽一个月没打扫也没什么灰尘。在彰华无意掀开枕头时,还在床单上发现了一根头发。

  他一眼便断定,这是谢长晏的头发,又黑又粗,还有点天然卷,因为疏于保养,跟宫里头那些油光锃亮的柔顺长发不一样。

  她的头发,曾在冰点以下的水中荡漾,曾穿梭过万里风沙,经常随随便便擦干,经常用手胡乱梳理,因此有些干涩,有些毛躁,烙印着主人的漫不经心。

  然而落在彰华眼中,这大概便是世间最美的一根头发了。

  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放在了随身携带的锦囊中。

  那边吉祥做了初步的查视后,回来禀报道:“陛下,此地共有东南两扇窗户,南窗对着客栈里面,没有打开过的痕迹。东窗外是一条死巷,人迹罕至,堆放着杂物,还有一口枯井。如果对方是带着谢姑娘从东窗离开,除了那口井,想不出其他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