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国·式燕 第77章

作者:十四阙 标签: 古代言情

  海面上荡漾开一连串的红色纹理。

  趴在箱盖上近距离目睹这一幕的十九,惊骇地睁大眼睛,顿时忘记了哭泣。

  郑端午依旧板着棺材脸,收回长刀,在裤腿上擦干血迹,冷冷道:“你们太磨叽了!”

  谢长晏扭头看向浮出水面的彰华,朝他比了一个“二”。

  “什么?”彰华不解。

  谢长晏狡黠一笑,并不回答。然而心中难掩欢喜:事不过三,你亲了我两次,陛下。看来咱们两个,不得不复合了。

  十九突然喊道:“杀了我吧!连我一起杀了吧!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活着也没意思,让我跟四十哥一起死吧!”

  “好。”郑端午当即举刀就要如他的愿,谢长晏连忙游过去抬手一挡,看着十九那张满是水泡又是血又是眼泪的脸,叹了口气道:“你也未曾真的‘活’过啊。”

  十九一怔。

  谢长晏费劲巴拉地爬进箱子,一边绞着头发和衣服,一边道:“你见过整个京城那么大的蓝色冰洞没有?见过从冰川上绵延而下的血红色的瀑布没有?见过盛夏时会频繁打雷的紫色天空没有?见过喷薄不息全是烈焰熔浆的火山没有?见过古木参天一望无际的远古森林没有?”

  不止十九,郑端午也听呆了。彰华的目光微闪,则显得有些讶异。

  “生而为人,却什么都没见识过,就谈生死。早了点啊,小哥哥。”

  郑端午冷哼道:“你见过?”

  “还没有。不过迟早有一天,我会一一看见的。”谢长晏抬头抿唇一笑。阳光照在她的脸庞上,显得异常明媚而灿烂。

  而下一瞬,她更灿烂地跳了起来,朝远处挥手道:“真的有船来啦!这边这边这边——我们得救啦——”

  远远的海平线那头,果然出现了一个黑点。那黑点直奔这艘仍在燃烧的船只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郑端午突然面色一紧:“不是我们绣旗军的!”

  黑色的船身上,几面黑色的旗帜迎风飘摇,右下角绣着白色的鹤图腾。虽然宜国又称鹤国,但他们的图腾是金色的,图案上的仙鹤也是振翅飞翔的姿势,呈现出一飞冲天贵不可言之势。而这个图腾是黑底白纹,画的是梳翎,一派慵懒模样。

  然而此时此刻,这只慵懒的看在谢长晏眼中,比任何东西都要光辉灿烂,因为——

  “鹤公!陛下!”谢长晏激动地去抓彰华的手,“是鹤公!鹤公来救我们了!对了,你还记得鹤公是谁吧?我跟你讲过的……”

  彰华果然不似她这般欢喜,望着逐渐靠近的船只,微微蹙起了眉头。

第105章 兰由芳凋(1)

  船靠近了,将一行人救了上去。

  来人却不是风小雅,而是个三十多岁的红衣女子,容色美艳,气度雍容,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

  谢长晏奇道:“鹤公呢?”

  红衣女子挑了挑眉:“这位姑娘认得外子?”

  什么?此女也是风小雅的妾室?第几号人物?

  红衣女子抿唇一笑,欠身行了一礼:“妾姓龚,名小慧。”

  “啊!你是风夫人啊……”谢长晏愣住了。时隔多年,她终于见到了龚小慧——风小雅的正室。

  在对曾经的“风小雅”起了仰慕之心后,她打探过他的十一位夫人。对秋姜自是无比在意,而除了秋姜外,最好奇的便是这位大夫人。

  一来,她比风小雅大整整八岁;二来,她出身卑微,是个渔夫的女儿,而她嫁进门时,风乐天正是燕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能当宰相家儿媳的女人,绝对不会简单。而能纵容丈夫纳那么多妾的女人,更是万里挑一。

  所以,她一直想见见这位风夫人。可惜风夫人常年在外经商,很少回京,因此也就一直没见成。如今在海上遇到了,终于一圆当年心愿。

  龚小慧则注视着彰华道:“这位公子好眼熟,似是见过?”

  彰华淡淡道:“也许,但我不记得了。”

  见彰华不愿表露身份,谢长晏有些惊讶,连忙扯开话题道:“多谢夫人救命之恩。不知夫人此行去哪里?”

  “几位想要去哪儿?我此番从璧国来,正要回玉京。”

  “我是隐洲人氏,夫人如果方便,在滨州将我们放下船就好了。至于这位——”谢长晏看了眼同样被救上船的十九,“你想去哪儿?”

  十九一脸茫然。

  郑端午则奇道:“你们两个不回京?”

  龚小慧道:“两位若去玉京的话就太好了,正好同行。”

  谢长晏看了彰华一眼,做出了抉择:“不,我们在滨州下船就行,先不去京城了。”

  龚小慧为四人分别安排了房间,并送上了清水食物和换洗的衣衫。

  谢长晏站到铜镜前才发现自己有多狼狈,也难为风夫人见多识广,竟没被他们的模样吓到,还收留了他们。

  不过,彰华的反应好奇怪。他为什么不告诉龚小慧自己的身份,然后跟着她的船回玉京呢?是因为失忆了所以对她没有信任?还是想起了什么有所保留?

  谢长晏心中存了疑惑,便匆匆梳洗完毕,头发胡乱一擦就去敲隔壁彰华的门。

  彰华过了好一会儿才来开门,也是一副刚刚沐浴完毕的样子,但头发已梳得整整齐齐。

  他看到谢长晏,目光突然一变,转过脸去,耳根微微有些发红。

  谢长晏低头看自己——龚小慧为她准备了一套红色女装,但因为她的个头比寻常女子高挑,因此不太合身,露着手腕和脚踝。可亲都亲过了,这点露肉算什么呀。

  谢长晏便冲他一笑,自行挤进屋去:“看来在龚小慧心中你的地位比我高,安排的房间也比我大,尤其是这张榻,比我屋里的大好多。”

  谢长晏在那张过分大的榻上坐下,拍拍旁边的空位,示意彰华坐。

  彰华叹了口气,乖乖走过来坐下。

  谢长晏其实挺想问问那两个“吻”的事,奈何还是要先谈正事,只好按捺住内心的甜蜜,正色道:“你不以燕王的身份跟龚小慧相认,是有什么计划吗?”

  彰华注视了她一会儿:“我……我听了你跟我说的那些事后,心中有些疑惑。”

  “噢?是什么?”

  “有三点非常可疑。一,滨州水师。他们见船爆炸,而天子在船上,应第一时间捕捞抢救,没道理任由子舱漂远。”

  “没顾得上?毕竟大海茫茫嘛。”

  “可能性很低,但说得过去。二,燕王失踪,朝廷毫无异样,看宜燕两国的贸易,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你上次说,两种可能,若是保王派所为,谁是保王派?”

  “风小雅?”

  “反王派呢?”

  “你姑姑长公主?”

  彰华的眼中闪过一丝犀利之光:“有没有可能,二者联手?”

  谢长晏的呼吸顿时一滞。

  “你说风小雅跟我私交颇深,你亲眼见过吗?太傅已经去世了,而他是个白衣,有什么可以证明,他不会背叛我?”

  谢长晏摇了摇头。

  “三,龚小慧的船出现在这里,是偶然,还是巧合?不查明这一点,就贸然把她划为自己人一派,岂非危险?”

  谢长晏怔怔地注视着彰华,注视得他都有些不自然起来,忍不住扬眉道:“你为何这么看我?”

  “你……知道吗?你以前从不会跟我说这些话的……”谢长晏低下头,去揪榻上的锦缎流苏,那密密麻麻的针脚,像一个个小细节,编织出她和他的过往。

  “你总是把所有的怀疑、猜忌、困扰、艰难都独自一人藏在心里,藏得难受了,就去蝶屋看蝴蝶们吐茧。它们总是能把自己包裹得很好……”谢长晏看了彰华一眼,眸色深深,“你也是。”

  彰华静静地听着,并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那时候跟你相处真是累啊,做什么都要自己猜。你总是喜欢给我出题,虽然我答对了,你会很高兴;但如果我答错了,你也不会责备我。从某种角度来说那是你的仁慈和温柔,你对我总是那么慷慨,但另一方面来说,是因为你并不……真正地……信任我。”

  彰华的眸光终于起了一点变化。

  谢长晏深深地望着他:“可是现在的你,连风小雅都会怀疑的你,为什么……信任我呢?也许我所告诉你的都是假的,也许我隐瞒了你很多事,也许我已经跟谢繁漪联手了,准备了更大更糟糕的陷阱在等你……”

  彰华低下头去抚摸手腕上的伤疤,再抬头时,一双眼睛如星辰大海,浩瀚广阔,令与他对视之人,也情不自禁地豁达起来。

  “我当然相信你。”他如是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可以信任你。”

  谢长晏的视线一下子就模糊了。

  “我放任你在柳芽村昏迷,迟迟没有往外汇报你的行踪……”

  “你没钱,不是吗?你尽力了。”

  “我对端午他们撒谎,说你是我哥哥,不想让他们向宜王通报此事……”

  “敌暗我明,敌我未分。你是为了保护我。”

  “我连累你在外耽搁了这么久,现在还不能痛痛快快地回玉京……”

  这些天来,这是谢长晏心中最焦灼的担忧。住在陵光殿的一个多月,她亲眼见过身为一国之君的他是何等忙碌。然而此番,为了她的缘故,让他离开了足足三个月,若燕国真起内乱,何其罪过!

  谢长晏情不自禁地揪住衣襟,眼眶发红了。

  彰华突然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就像从前弹她那样。

  谢长晏愣了一下。然后便见彰华一笑,云淡风轻——

  “你跟我说,太傅曾告诉我世间最不幸之人就是我,因为一出生就什么都有的人,会在此后的岁月中,体会何为‘失去’。眼睁睁看着一些东西溜走,一些东西陨灭,一些东西破碎,一些东西消失。有些可以阻止,有些不能阻止,有些不愿阻止,有些则是拼尽全力也阻止不了的……所以,现在的我难道不是重新获得了幸运?可以慢慢地、一样一样地把想要的捡回来。”

  谢长晏捂着被弹过的额头,有些呆滞地睁大眼睛。这番话宛如一块巨石,在她心中溅起了滔天巨浪。

  “我想,肯定是因为上苍知道我失去了一些不愿失去的东西,才安排了这样一场劫数,给了我一个机会——只要能够成功渡劫,那些东西,就会回来。”彰华说着走过去推开了窗,阳光顿时披了他一身。

  然后他转身,朝谢长晏招手。

  谢长晏走过去,跟他并肩站在一起往窗外看——此刻已近黄昏,太阳在海平线上将落未落,小小一颗,却那么璀璨明亮,让她想起五伯伯炼丹炉中的仙丹,凝炼了这世间最极致的追求。

  渡劫……吗?渡劫……啊……

  “你弄丢的东西……是我吗?”她的小心脏“扑扑”直跳,恨不得立刻跟此人就此说清山盟海誓地久天长。

  彰华脸上错愕的表情一闪而过,突然“哈”地笑出声,将她反手推开了:“别闹。都说了现在的我不喜欢你,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啪”的一声,窗户被重重关上了。

  紧跟着,又“哐”的一声,房门也被关上了,却没关好,反弹开了。

  然而关门和关窗的始作俑者已气呼呼地走了,回了自己的房间,发出了第三记重击声:“砰!”

  彰华站在关了的窗边,看着被震破了一个小口的窗纸,不由得笑了一下。

  “她真是谢长晏?”郑端午忽出现在他门外。

  “为何这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