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四阙
谢知幸定定地看着那根针,眼眶一下子红了:“繁漪……你……何必……一切皆是我的错。我的身世,害了我,也害了你……要死,也是我替你死才对。”
“可我的命是你救的……”谢繁漪朝他一笑,如幽兰花开,绝世清丽,“你忘了?小时候,我练龙舟舞时,不小心掉进湖里,是你第一个跳下来救了我,而我也不小心弄掉了你的面具……五伯知道后,罚我们两个一起跪祠堂。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受罚,母亲心疼得不得了,暗中告诫我不要跟你走太近,因为你是个不祥之人。我想,可是我的命,是这个不祥的人救的啊……”
往事历历,她想起同他一起时的记忆,一幕幕,皆是风景——
她从出生以来就受尽宠爱,他却是个众人避之不及的存在。她到哪儿都前呼后拥,他却总是形单影只。所有人都赞美她爱慕她讨好她,唯独他不。他救过她,却对她极尽冷漠。
谢繁漪想,她是多么骄傲的人啊。那么骄傲,都容不得有人不喜欢她。
他避着她,她偏偏找他;他不理她,她就偏想惹他注意。
偶尔一次发现他会吹笙后,她便以切磋为由总去找他。他被她缠得没办法,问:“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她想了想,说:“你救过我。你也跳下湖,让我救你一次,我们就扯平了。”
于是他就真的跳了。
他跳她也跳。
他水性很好,她却因为娘亲说女孩子不要总下水容易宫寒,所以是个旱鸭子。所以,她再一次溺水。而他,再一次没选择地只能救她上岸。
她吐出好几口水,胸口呛得直疼,却睁开眼睛,冲他胜利地笑:“两次。你救我两次了,看来我更是要缠着你了。”
他被她的厚脸皮惊呆了,愣愣地看了她半天,最后冷着脸说:“随便你。”
那一年,九岁的她,十岁的他。普普通通的开始,寻寻常常的堂兄妹。
却是什么时候变了质的呢?
是那一次她去找他练曲,正好赶上他头疼病发痛不欲生地满地翻滚吗?于是她抱住他,紧紧抱住,温柔地在他耳边低语,陪伴了他整整一夜。
是那一次她去给他庆生,却发现他的住处冷冷清清,没有半点该有的喜庆吗?她心疼死了,当即亲自下厨做了一碗面。她记得他有些局促地摘下面具,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吃着面条,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最后,他放下筷子,黑漆漆的眼睛看向她,鬼使神差地,她主动凑上去,吻了他。
是他从此躲着她,不肯相见,还跟谢怀庸说要外出远游那次吗?他出发的前一晚,她不顾一切地冲进他房间,将他的包裹狠狠丢进火盆。他索性不带包袱,准备就那么上路。她见留不住他,就在他迈出门槛的一瞬间,用剪刀“咔嚓”剪下了自己的长发,丢进火盆。他被吓到了,终于扭身回来,不顾一切地把手探进火盆抢出了她的头发。
她问他:“都不在乎我了,为何还要在乎我的头发?”
他定定地看着她,突然上前几步,抱住了她……
第134章 哀乐相生(2)
“那时候的我们多单纯啊……只想着长相厮守。若能与你在一起,让我怎么做都可以。”可是,世界那么大,竟无他们的容身之所。堂兄妹!乱伦!道德人伦礼法,一座座山压在他和她头上,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
他总是说:“等我死了,我就放你自由。”他有头疼的毛病,他总觉得自己活不久。
她也总是说:“好。你死了,我会好好活下去,像个真正的大家闺秀那样活下去。”但现在,我要陪你在地狱里沉沦。
然后他们的事被母亲发现了。母亲半夜梦醒,惦念女儿,去看她,却发现房中没有人。母亲多了个心,等在院外,便等到了送她回来的他和她。
她寻了个借口解释一番,母亲虽然接受了,但心中终究对他们起了疑。于是她决定私奔。
“只有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而现在,还没到死的时候,那么,你活一日,我便跟你一日!我们逃吧!逃一天,是一天!”
她向来是个果断之人,大家闺秀的外皮下,聪明大胆又疯狂。
于是她计划着如何逃,逃去哪儿,怎么避过谢家的追寻,怎么维系此后的生活……就在那时,长公主出现了。
长公主离开后,他们两个默默对坐了许久。
她问他:“你信她说的那些事吗?”
他沉默。
她便道:“我一个字都不信。但是,如果这可以让我们在一起的话,我可以假装信!”
哪怕是带着勇气在黑暗中行走的人,骨子里也是期冀光明的。即使,那可能是一团诱人沉沦的鬼火,会将他们带向地狱。
于是,第二天她找到长公主说,为了表达诚意,总该让她先见一见陛下。
她要见一见彰华,是不是真的跟知幸长得一样。
长公主笑着答应了。
三个月后,太子妃的候选名单里,有了她的名字。
又一个半月后,她抵达玉京,在长公主的安排下,真的入宫见到了彰华。
彰华穿着白底金纹袍,戴着玉冠,正在跟一个胖乎乎的大臣笑。他笑起来时,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似乎整个人都在发光——跟知幸,是那么那么,不一样。
她从没见过知幸大笑的样子。知幸总是活得很压抑,孤独和悲观仿佛跟面具一起烙进了他的生命中,随着年纪越长,越无法生活在阳光下。
彰华却站在阳光下,宫殿前,白玉石板上。所有经过的人都要向他参拜行礼。他高高在上,万分得意……
凭什么?
明明是同样的骨肉血脉,同样的脸,同样的身份,凭什么,知幸没有这些?
谢繁漪想,她大概是那一天走火入魔的。在见到彰华的那一天,她的心,崩了。
她是那么那么讨厌彰华,讨厌得似乎所有不满都瞬间找到了可以报复的对象。
如果彰华消失的话……
如果他消失了,知幸就能代替他站在这里了!而她,就能光明正大地站在知幸身边,永不分离了!
谢繁漪当晚就去找长公主,跟她说:“来吧,我赞同你的想法。我们一起,来实现它!”
长公主把如意门的人引荐给她。
他们拟定好路线,借着飓风假死,然后乘船到程国,隐姓埋名藏起来。等待时机成熟,取彰华而代之。
当她回到隐洲,告诉知幸这个计划,却被他拒绝了。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知幸吵架。她费尽口舌游说他,逼迫他,他都不同意。
最后,她愤怒地转身离去。
再也不跟他说话。
封妃的圣旨很快送来了,婚期也定下了。她给自己挖了个坑,不但没能借坑逃离,反而真的要嫁给彰华了。
可是知幸依旧不肯屈服。
随着出嫁之日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越来越凉。于是,她第三次来到湖边,跳了下去。
等她再睁开眼时,人在知幸房中。
于是她知道,自己终于赢了。
她以死相逼,终令他妥协。
“你啊……救了我三次呢。我这条命,是你的。”七年前,她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庞,如此道。
七年后的天牢,她再次抚摸着眼前这个挚爱的男子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的命是你救的,是你的。现在,到了还给你的时候了。”
“不。”谢知幸伸出手,也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纵我此生,诸多不幸,若只是为了遇见你,那便已值得。繁漪,你自由了。”
谢繁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忽然间,似意识到了什么,刚惊悸地喊了一句“知幸”,谢知幸就从她怀中软软地滑了下去。
“知幸!知幸!”谢繁漪神魂欲裂,想要撑住他,“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谢知幸紧咬牙关,额头冒出了一颗颗汗珠——以谢繁漪对他的了解,他的头疼又发作了。可这一次,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用滚动来消减疼痛。他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她怀中,轻轻哆嗦。
“知幸,你的毒不是解了吗?不是解了吗?”谢繁漪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是解了。所以……”谢知幸很努力地朝她笑了一笑,“现在不过是我的大限到了……我们都知道会有这一天的,不是吗?起码,我不是被你误杀死的,别难过。”
一滴眼泪从谢繁漪脸上滑落,滴到了谢知幸脸上。
“我、我……”谢繁漪突然站起来,想要把他抱起来,“我带你去见太上皇!你见见他!你把想问的话问了再走!不要带着遗憾走!”
然而谢知幸的目光涣散了起来,唇角的笑意也一点点地淡去了。
“挺住,知幸!你不是一直想见太上皇吗?你不见你的父王一面,不问他那句你惦念了这么多年的话吗?”
“没人会、会选……一个必、必死之人的……”谢知幸极力眨动眼睛,换回了些许清明,温柔地注视着谢繁漪,轻轻说,“除了你……”
除了你,繁漪,没有人会选我。没有人会爱我。
我是一个不祥之人。
谢繁漪拼命拍打牢门:“来人啊!快来人!知幸!知幸,别这样,你再忍一忍,你马上就能见到你父王了!你马上就、就……”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怀中的谢知幸,在这一刻,停止了呼吸。
谢繁漪双腿一软,抱着他跌坐在地。
“等我死了,我就放你自由。”
“好。你死了,我会好好活下去,像个真正的大家闺秀那样活下去。”
宛如一场噩梦,终于做到尽头。只要睁开眼睛,便能真正苏醒。
然而,若苏醒后的世界里,没了这个人……
谢繁漪慢慢地俯下身,将脸颊贴在了谢知幸脸上。他的肌肤还带着温度。再等等,就让她再在噩梦中,待一会儿吧……
一墙之隔的密室里,谢长晏看到这一幕,整个人都惊呆了。过了好半天,两行眼泪猝不及防地涌出眼眶。
她咬着下唇,神色恍惚:“我、我错了……我竟是以小人之心猜错了二哥……”
她以为他在惺惺作态,她以为他选择见谢繁漪是为了图谋后事,她以为谢知幸已变成了一个为了报仇而丧心病狂的人。可是她刚刚看见了什么?
从头到尾,二哥哥都是被逼的。
他因对谢繁漪的爱,而被逼着推到了替身的位置上。
他到死也没见太上皇最后一面,没有问他最想问的问题。
他在太上皇和谢繁漪之间选择了谢繁漪,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挣扎着来见她,告诉她自己的死跟她无关,告诉她要遵守承诺好好地活下去……
谢长晏睁大了眼睛,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很多年前,体力荏弱的二哥哥,主动帮她剥柚子……他那么努力、那么认真,却没有成功,最后还换来了谢繁漪的一声笑。
二哥哥……是五伯伯养大的孩子啊。
就算最终做了错事,但那刻在骨子里的温柔和纯善,是改不掉的……
谢长晏难以抑制地悲伤,回头看向彰华:“这不是一场好戏……”
彰华的表情也很复杂,有惊讶有悲伤,然后一瞬间,变成了紧急:“糟了!”
他扭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