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姜幸似乎多少有些能感同身受。
她有时看着大哥,也时常会觉得怨怼,也会忍不住想,是不是当初娘抱走的不是她,她会过得更好一点?
可惜没有这种假设。
季琅站直了身子,卓氏和姜幸都在想着,该怎么平复那个人的心情,让他不要冲动,叶氏也一直没说话,只有他定定地看着再没动弹的季衡宇。
“二郎,”他轻声喊了一下他,“你回过头看看。”
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回过头看看,看什么呢?季衡宇攥紧了拳头,他现在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季珏面前,把所有不满和憎恨发泄出来,可是小叔叫他回头看看。
他慢慢转过了头,神色忽得一震。
叶氏满面苍白,睁大的眼睛在慢慢留着泪,只是她自己好像不知道,她没说话,也没有看他,就看着地上,整个人都失去了魂魄一般。
卓氏坐在床边,一只手扶着床架,手指骨泛着白,眼里是担忧和紧张,正踌躇不前地看着他,另一只手,轻放在肚子上。
他心头的火,仿佛一下被浇灭了。
他在安阳城作威作福二十多年,做事从不瞻前顾后,他就是冲动无常的性子,他也从来没有改变,而季琅今天用那半句未完的话告诉他:
“二郎,你回过头看看,你不再是一个冲动易怒的小孩子了,你是一个儿子,你同时也要当父亲,你背后不是没有人,你不能万事只凭意气。”
一个人突然变成大人,可能不是在弱冠之礼之后,而是某一个瞬间,他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意识到自己不能任性。
季衡宇把踏出房门的脚收了回来。
来了!
关于老二,其实叶氏的反应很耐人寻味,季二郎绝不是另一个杨四郎,拿来比较会后悔的。
第66章 辗转
“二郎,好像也不是跟想象一样不听说……”
从落茜居里回来,姜幸洗了个身子,在床边坐着,和红绸紫绢归整秋季的衣裳,手里拿了个褐色莲花坎肩,默默说了一句。
虽然一天里情绪起伏有些大,但回到醉方居后好像又平复下来了,季琅回来之后就一直在房里翻找东西,听到姜幸随口说了一句,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回答道:“他是不听说,而且尤其喜欢跟别人对着干,你越是挡着他不让他做什么,他越是要跟你较劲,最后不把事情弄得不可收场是不会罢休的。”
姜幸放下手里的东西,扭头看着他:“怎么感觉像是说小侯爷自己?”
“我们一起长大的啊,当然有一样的地方!”季琅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这种性情有什么问题,但是说完这句话后,他又敛起神情,视线不知道透过铜镜看向了哪里,他低声说:“不过,唯独涉及到他母亲的时候,他能克制住自己。”
“哦,现在还有加一个卓氏吧。”季琅自顾自地说着。
那边红绸和紫绢已经将夏衫都收起来了,床上的衣物都归拢起来放到西角的紫檀木雕云龙纹小四件柜里,听见主子们都在说话,便静悄悄地退了出去,还帮两人带上了房门。
姜幸从床边站起来,如瀑的黑丝散于肩头,她走过去,眼中含着不解:“我不知道小侯爷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里面,最难堪的怕就是二嫂了,二郎思及二嫂,不是应该更生气才对吗?”
季琅停下翻找的动作,顺势做到一旁的檀木圆凳上,仰头看着她:“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年大哥二哥出事的时候,消息传回京城,府里像糟了晴天霹雳,但是侯府有娘在,没有什么苦难是过不去,我们总要向前看,可是那个时候,谁好像都接受了这个事实,唯有二嫂没有。”
府中一下失去了两个亲人,哪里那么容易抚平伤痛。
季琅忽然扬了扬眉毛:“每年年关串府过礼,我见过几次二嫂娘家那边的人,二郎虽然性情顽劣,但很得他外祖家的人喜欢,逢人都说,二郎像极了二嫂年轻时候的样子。”
“像二嫂?”姜幸惊呼出声,完全没办法把现在清冷的叶氏和那个不学无术的二郎想到一起去。
“不然呢?”季琅摊了摊手,“我听娘说,二哥性子和大哥很像,都是那种沉稳的性格,二郎这般,总是要找个由头吧。”
“可是……”姜幸断了声,心里忽然好想明白了。
“就是因为二哥,让二嫂性情大变,我后来懂点事了,只记得二嫂好多年都不跟人说话,不喜欢热闹的地方,还有一次,差点在她的卧房上吊自尽。”
姜幸本是靠着镜台,听到这里已是心悸地站直了身,饶是知道叶氏现在还活着,也不免为之担心,可更多的,却是无奈的心痛,叶氏肯因为季珏的离去甘愿去死,说明她心里一定把季珏放到了很特别的位置,然而现实却是这个样子。
季琅抓住她的手,安抚般地拍了拍,继续道:“当时,是二郎及时发现,才把二嫂救下来的。”
“那时二郎也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看到那样的景象,吓得发了好几天的高烧,后来的两年二郎几乎寸步不离二嫂,就算离开也会让人看着,他出去玩,看到什么新奇的小玩意都会带回来给二嫂玩,在外面闯祸,不停给二嫂找事做,也是为了让二嫂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需要她,别看他平时大大咧咧的,但二郎其实比大郎更细腻,更懂得顾及别人感受。”
姜幸听季琅说着,好像能想象出两人相依为命,而二郎用尽一切办法,只为拉着那个早就对世界没有任何留恋的母亲的手的样子,而能看透这些事情,将之絮絮说给她听的季琅,其实也很细腻。
“所以对二郎来说,二哥其实比二嫂更重要。他固然对二哥的归来恼火,但是看一眼他的母亲,他就知道比起发泄自己的怒气,怎么安抚他娘,怎么让她再次走出心中梦魇,怎么让她不再因为这些事情变回之前的那个样子才是重中之重。况且他现在已经要当父亲了,他要思考的事,早就不是只图自己心里痛快。”
季琅说得一本正经,说完之后才发现姜幸怔怔地看着他,也不知道方才那些往事,她有没有听到心里去。
他在姜幸眼前晃了晃手:“喂,你听着呢吗?”
姜幸回过神来,赶紧点了点头:“你是知道二郎的为人,才把这件事揽在身上的吗?”
季琅恍然地笑了笑,对上那双满是佩服的双眼,他摸了摸后脑勺,看着别处:“娘和大郎也知道,只不过不愿去看那个场面罢了。”
说出真相的人,也是很难过的,感觉像是别人拿刀杀人,而他递了刀一样。
“你刚才在找什么?”姜幸发觉他有点不好意思了,赶紧转移话题,看着被他翻箱倒柜整的一团糟的屋子。
季琅一拍脑袋:“你不说我差点忘了,我在找一块方形的小牌子,以前就放在镜台前的抽匣里的,怎么找都找不见……”
他说着,又去翻找抽匣里的东西,可是除了姜幸的几枚耳环,根本没有其他东西。
“小牌子?”姜幸皱了皱眉,也替他找起来,“什么样的?”
“金子做的,看起来金光闪闪的,做工很精致,上面刻着‘免死’两个字。”
姜幸手上动作一顿:“那不就是免死金牌吗?”
“对啊!”
“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不记得放在哪?”姜幸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问起,为什么会有免死金牌,为什么现在要找……
季琅漫不经心地走到一旁的梨木雕花多宝阁旁,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我本来不打算用的嘛,但是最近总感觉有点心慌,想着还是把那东西揣在身上踏实一点。”
他为什么感觉心慌,姜幸多少还是能理解一些的,二哥回府,泗泠使团入京,晋王在外虎视眈眈,还有一个不知道是何角色的毅南侯府,什么时候会掀起风浪,人哪里能猜得到。
“你想想,是不是之前拿出来过,放到哪忘记了?”姜幸提醒他。
季琅刚才只顾翻找,也没仔细回忆回忆,听姜幸这么说,就敲敲脑阔想了想,突然敲了下手掌心:“想起来了!娘怕我乱放,让我拿给她收起来了!”
见他已经想起来东西所在,姜幸也放下心来,走到床边坐下去,拿起绣笼做起女红来:“明天再去找娘要吧,这会有点晚了。”现下一安静了,她又开始回想起落茜居发生的事。
听季琅说了那么多,她也知道这件事对二房的打击有多大,可是再细细思索起叶氏的神情,却总觉得又不止那么简单。
“想什么呢?”季琅走过来,挨着她坐了下去。
姜幸晃了晃头,满是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你是二嫂,听到这样的事情,会是什么感觉?”
“荒唐吧。”
“荒唐?”
“嗯,觉得不敢置信,然后是荒唐,无可奈何,所有心情纠结在一起,简直乱死了,不如大哭一气!”季琅挥了挥手,“我终归不是她,也想不出来。”
姜幸点了点头:“那你会,怀疑吗?”
“怀疑?”季琅怔了怔,“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她有一瞬间,在叶氏的眼中看到了怀疑,那晦暗的神情,仿佛早就超出了感情的范畴,可是也许是她理解错了也说不定,姜幸烦乱地摇了摇头,低头去看手里绣到一半的锦囊。
“没什么,也许是我想多了。”
府中平平静静地过了两日,期间季琅请了个大夫来,上次秋猎她磕伤的额头已经结痂好了,这次是来看她身上有无其他隐疾,其实刚回来的时候就找过一次,不过那个大夫没看出其他问题,连说“夫人康健无大碍”,季琅不放心,才又找来另一个据说医术高明的大夫,结果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
“难道再去宫里请一遍温太医?”送走大夫后,季琅轻声嘀咕一句,不过臣子要找宫中御医,怕是要跟陛下知会一声,或者去找太子殿下,两边近来都忙,他不便去打搅。
刚回到醉方居,纠结要不要请大郎帮着说说,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就听到青萍进来通秉:“长安说,外面有客要见夫人。”
姜幸正打算起身去落茜居陪陪卓氏,闻言和季琅相视一眼:“是谁?”
“是夫人娘家的大哥。”
“姜修时?”季琅皱了皱眉,好像很不想提到这个名字。
“不见。”他一口回绝。
青萍却不看他,面向姜幸,解释一句:“说是与夫人的父亲有关。”
两天前刚去大理寺见过姜有卢,他的情形说不上有多糟,但是想要脱身,也没那么容易,姜修时过来,难不成是求武敬侯府救救父亲?
姜幸心中拱起一股火,披上外裳就要出去,季琅忙拉住他胳膊:“等等。”
“我跟你一起去。”季琅喝了口凉茶,跟姜幸一起出醉方居了。
心想着每次这丫头遇见他大哥都要受点气,现在有人撑腰了,哪里还给姜修时机会。
雄赳赳气昂昂的季琅领着姜幸去了前厅,却没想到姜修时正站在屋里乱走,仿佛很是烦躁的样子。
“你来做什么?”姜幸绕过季琅,声音颇没好气。
姜修时脚步一顿,看到姜幸身边还跟着季琅,神色先是顿了顿,而后急匆匆走上前来。
“父亲也许要躲过这一劫了!”
“我不会帮父亲的!”姜幸没反应过来,先是脱口而出,然后猛然抬头看向大哥,“你说什么?”
“真正派出死士刺杀太子的人已经查到了,是秦家。”姜修时郑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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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恶人自有
两天前,大理寺。
齐秀戎送走季琅两人,两手揣在袖口里,看着他们背影嘴里嘀咕着:“什么人能治得住那个泼猴啊,以前不觉得姜家那丫头有多厉害,现在还真是不得不刮目相看。”
他只顾着发牢骚,都没注意到右边街口有个身穿斗篷的人转了过来,直到她直挺挺地站在齐秀戎面前,冷冷地喊了一声“齐大人”,他才惊醒似得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蒙得不透风的人。
“你是?”
“大人可否行个方便,我想看看我夫君。”女人压低了声音,慢慢撩开自己的兜帽,露出了那张精致绝伦的脸,齐秀戎吓了一跳,下意识左右看看,才弯身行了一礼。
“郡主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