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季琅眉头一皱,凑近一些:“你说什么?”
姜幸赶紧挥挥手,抬头认真地看着他:“没什么,你快说吧,楚寰既然是楚家人,本应该跟我们侯府亲近才是,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他,都好像跟我们不太熟络似得,而且你似乎不太喜欢他。”
季琅扬了扬眉,表情有些古怪,他眼睛看向别处,视线躲躲闪闪:“你怎么看出我讨厌他了?”
“还不明显吗……”姜幸没力气吐槽他。
不说青楼那一次,就是方才在栈桥上,季琅简直满脸都写着“给我赶紧滚”,楚寰显然也是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才见好之后马上告辞的。
然而季琅却没有继续反驳,他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没错,我是不喜欢他。”
“但是你不知道的是,曾经,在这安阳城里,跟我关系最好的不是大郎二郎,也不是太子,更不是景彦,而是他楚六郎。”
他一字一句说道,神情完全不像开玩笑,姜幸一下子愣住了,对于季琅的曾经,她其实并不熟悉,印象中,他是那种顽劣的世家子,或许只有他大哥姜修时那种自诩正人君子的人才看不上他,剩下的,怕是很容易就跟他打成一片。
“那为什么如今……你们关系弄得这么僵了?”姜幸小心翼翼地问,直觉告诉他,季琅与楚寰关系的冰冻或许会触碰到他心底里不愿示于人眼前的往事,在别人面前打开心扉,往往是很难的。
季琅坐正了身子,将衣服整好,神色有些飘忽,似乎是想起了很久远的事。
“父……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他顿了一下,很久都没有出声,感觉到衣袖被人拽了拽,他才回过神来,睁大了眼睛眨了眨,把湿意驱散,才慢慢开口,“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把一直带在身边,不让我跟别人接触。”
“我一开始不懂,以为父亲是喜欢我,后来才意识到,那其实是一种保护。”
“保护?”姜幸不解。
“对,是保护,因为我的出身,父亲怕其他孩子笑话我,所以不让我跟他们玩,而大郎二郎初时,待我也很疏远,他们都不喜欢这个突然降临到侯府的孩子。”
季琅攥紧了衣服,将平整的衣衫抓出皱纹,心底里却在想着,父亲之所以不让他踏出侯府一步,也是因为怕别人认出他来,该庆幸的是,他和燕王长得一点也不像。
“然后呢?”姜幸问出声,手却消无声息地将季琅握住了,她掰开他攥紧的手指头,掌心相扣,热意绵绵,“你快说。”
季琅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心中翻涌的情绪忽然就褪去了,他轻笑一声,摸了摸姜幸的头顶:“你在漾春楼也听说过吧,当年宁国公府那件事闹得也不小,有一个名门贵妇,在安灵寺和一个僧人……咳咳,做了一些不该做的事,当时闹得很大,直到现在也会有人在私底下谈起。”
姜幸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啊。”
季琅不相信地看着她:“你居然不知道?我以为十三娘什么都会跟你说呢。”
“也不是什么事都说啊,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姜幸有些不满,在他眼里,她成了京城各家隐秘的百晓生了,而且还是专司腌臜之事的百晓生!
“平熙五年还是六年来着?”季琅也有些记不清了,挠着头想了想,姜幸一拳头锤过去:“我那时候才两三岁!”
季琅“啊”了一声,一把抓住她的手,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差点忘了,总之就是,那妇人成了一个污点,致使与她有关系的人一个个都抬不起头来,而楚寰的娘亲,就是那个妇人。”
“什么?”姜幸瞪大了眼睛,“那他娘呢?”
“当然是死了,怎么死的不知道,肯定是给逼死了,楚寰的父亲是宁国公府里的一个庶子,平时没什么建树,发生了这时后更是一蹶不振,有一次喝多了,在池塘里淹死了。”
姜幸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道一句家门不幸,她反而觉得楚寰有一点可怜,季琅似乎看懂了他的神色,眼帘忽然垂下,看着两人相握的双手:“楚寰因为这样的出身,被族中的人看不起,他过活艰难,只能跟在他族兄后面,却总是被人欺侮。”
“而我呢,”他咧开嘴一笑,笑容却有些苦涩,“娘亲身份不明,在旁人眼里自然是低人一等,看起来我们倒有些同病相怜了。”
姜幸忽然明白了,她记得卓氏也跟她说过,季琅小时候饱受非议,看尽了人情冷暖,其实心里很自卑,所以才养成了这么别扭的性子,想要的,说不要,喜欢的,说不喜欢,仿佛这样心里就会有安慰似得。
“所以,你才会跟他感情好,那后来呢?”
“直到父亲为我请立世子,”季琅顿了顿,“我成了侯府世子,将来更是武敬侯,不降等的那种,对于世人来说,即便是庶子出身,能继承一族荣耀的人就是最风光的,那些对我冷眼相对的人便开始巴结我了。”
“然后楚寰却开始疏远你了?”姜幸问道,谁知道季琅摇了摇头,很快否定了她的猜测:“并没有,他比之前对我更热情了,就连殿下的伴读之位,都是我给他争取的,否则,以他的身份地位,根本配不上。”
季琅的语气渐渐冰冷,充斥着对楚寰的不屑,姜幸没有插话,听他继续说,她总觉得,季琅能这么厌恶他,肯定是对方的错,虽然也是她偏心罢了。
“我们给太子殿下当伴读的时候,六郎做什么都跟着我,除了我,别的人时常对他冷嘲热讽,他也都不还击,有一次打马球,他不小心提到了齐国公府家洛十一郎的腿,其实只是撞了一下,不疼不痒的,结果洛十一郎不依不饶,非要六郎给他跪下认错,还让他脱了裤子学狗叫。”
季琅恨恨地挑了挑眉:“就是这样折辱他,他也不反抗,我却忍不了,当时就跟洛十一郎打起来了,后来那事都惊动了陛下,其实说清楚前因后果,是洛十一郎有错在先,陛下也没怪罪我什么。”
“你帮了他,他应该很感激你吧?”姜幸虽然这么说,却隐隐觉得事实不会是这样。
果然季琅摇了摇头:“他没有感激我,他怨我。”
“怨你?”
“虽然陛下没有怪罪我,但是齐国公府并未善罢甘休,可是他们不敢跟我们武敬侯府作对,便揪着楚六郎不放,一定要他认错,最后宁国公府还是以罚他平息了齐国公府的怨,他记恨我,若不是我多管闲事,他也不会被罚。”
姜幸简直不敢置信,不管是站在哪个角度,她都没办法理解楚寰的想法:“难道他跪下给那个什么十一郎认错,脱裤子学狗叫就愿意了吗?”
季琅顺了顺姜幸的毛:“一开始我也觉得或许是我错了,看似帮了他,却让他落到更窘迫的境地,所以我便去找他认错,齐国公府那边,也是我去摆平的。”
姜幸像是不认识眼前的人:“小侯爷平时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那时候服软了。”
季琅却没被她三言两语挑起情绪,只是低头叹了口气:“毕竟,我把他当做我第一个朋友。”
姜幸一怔。
“但是后来我才知道,他并不是因为我帮了他却没给他解决后顾之忧才怨我,而是因为我是武敬侯,而他还只是一个一辈子背负着污点,永远也抬不起头来的人才怨我。”
季琅看着姜幸,眼中清明一片:“当时在马场上,是他向我求救,我才动手的,可见他并不愿意被人侮辱。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一面粘着我寻求我的庇护,一面让人在京城中散播于我不利的谣言,就是想让我名声尽毁,既能保护他,又不至于风光无量而离他太远。”
姜幸气得不行,起身在屋里走了好几个来回,最后回到季琅身前,扬起自己的小拳头:“你何不早点告诉我,今日见到他,我非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季琅哑然失笑,伸手一把把她拽到怀里,掐了掐她腰间软肉,逗得姜幸直蹬腿。
“你这样子能叫谁吃不了兜着走?”季琅声音里满是不屑,把姜幸压到床上,神色却突然郑重起来,“不用你替我撑腰,你只记得,不要招惹他,也不要靠近他就好。”
姜幸愣了一下,她总觉得在季琅眼睛里,不止看到了对楚寰的厌恶,还有一丝忌惮。
“为什么?”
“他现在,跟你那个表哥谢柏,走得极近。”季琅冷声道。
——
楚寰从宫里出来,心情颇好,宫宴结束都已近亥时,他没回府,而是直接去了漾春楼对面的那个酒楼。
有人早早在那里等着他。
谢柏端着酒杯轻抿一口,在东北角落里望着外面的夜景,酒楼早就打烊了,客人只有他一个,外面的黑夜寂静无声,从这里俯瞰的时候,总有一种将天下都握在掌中的感觉。
他可喜欢这种感觉了。
楚寰提着衣摆登上楼梯,一眼看到那个人:“让四郎久等了。”
他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看似熟络地打招呼,其实对谢柏又多了一丝敬畏。
谢柏扭过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将酒杯放下,眼底深不可测:“今日宫宴可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楚寰坐到他对面,把姮姬要求献舞的事说了,时刻在意着对方的脸色,他记得,谢四郎对姜幸是有点私心的……
谢柏却只是静静地听着,说道后面时,才略有不耐地打断了他:“就没有别的事了?”
楚寰一怔,急忙低下头,眨眼间又抬起头,若无其事地看着他:“还有一件事,之前众人猜测纷纷,说泗泠公主来和亲,会嫁给太子殿下,今日寿宴上却得到印证,太子真正要娶的,是卓家的女儿。”
谢柏没出声,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似是在思考。
“当着泗泠使臣佐伯多木说的?”
“嗯,陛下亲自赐的婚,看起来太子事先并不知情,听闻赐婚的圣旨后差点抗旨。”楚寰回道。
谢柏敲着桌子的手指更快了,看起来似乎有些焦躁不安:“多木呢?听到赐婚的圣旨后脸色是什么样的。”
“没有多大意外,”楚寰回想着,“神色无常。”
谢柏手指一顿,忽然不敲了,半晌后他轻笑一声,声音高深莫测:“看来公主不是来和亲的……”
后面的话,他却不说了,又或许是因为楚寰在这,而他没打算告诉楚寰。
楚寰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转瞬即逝,他像是不在意谢柏后面的话一般,突然扬起嘴角,意味深长地看着谢柏:“今日,我发现了一个季琅的弱点,不知道四郎有没有兴趣。”
“哦?”谢柏对季琅的事很上心,“什么弱点。”
“姜幸。”
楚寰笑了笑,笑容笃定而自信。
“季琅最大的弱点,就是姜幸。”
那些没写进文里的事:
季衡宇小时候对季琅并不好,在安灵寺季琅撞破别人好事,吓出心理阴影,也是因为他原本和季衡宇捉迷藏,而季衡宇捉弄他,故意离开了,才让季琅在安灵寺后院转了好久,又发现了那样的事。
季琅小时候挺傻挺可怜的,谁知道后面就……放飞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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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义”子
“姜幸?”
那两个字从谢柏轻薄的嘴唇中吐出,夹杂着醇酒清冽的气息,他似乎回味许久,而后忽然轻笑一声,拿起一旁盛酒的玉壶,又给自己倒上一杯。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好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楚寰见他来了兴趣,眼中飘过一抹得意,他清了清嗓子,才慢声道:“上次秋猎,你没去,姜幸遇险了,季琅连殿下都不顾,骑马去救人,把自己弄得却比姜幸还狼狈,还有今日,我只是和姜幸说了两句话,他就紧张得不行。”
楚寰说到这里,嘴角轻扬:“我很了解他,只要有人入了他的眼他的心,他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愿意,以前就是如此,现在也必不会变。”
就像当初,季琅不怕得罪齐国公府也要给他出气一样,楚寰心道。
谢柏凝眸看他,眼中的嘲讽没加掩饰:“季琅这么好,你疏远他之后,有没有一刻后悔过?”
楚寰忽然不笑了,藏在桌子底下的手慢慢攥紧,他的声音也冷了几分:“印刻在骨子里无法更改的东西,叫天性,我天性与他不和,他是万众瞩目的光,而我却是只在暗夜滋生的藤,我每每沐浴在他的光芒下,都会感受到窒息的痛苦。”
“我永远不会有后悔的哪一天,四郎大可放心。”
“暗夜滋生的藤……”谢柏轻生念叨一句,觉得这个描述很有趣,转而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所以你才站到我这边,是觉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吗?”
谢柏问出这句话时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还很兴奋。
楚寰耸了耸肩膀,没有回答他的话,却是相当于默认了。
“你说的关于天性那句话,我很喜欢,也深感同意,你和他,天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不过你说季琅最大的弱点是姜幸,我却觉得并非如此。”
谢柏将杯中的酒仰头饮进,神秘地看着楚寰,对面的人一怔,眉头轻轻皱起:“那是什么?”
“你应该看到的不是季琅最大的弱点,你该看到的是,季琅这个人,其实满身弱点,处处破绽,要想击溃他,可太简单了。”谢柏弯了弯唇,笑容冰冷又狂妄。
——
第二日,姜幸是被激烈的敲门声惊醒的,那声音过不久,她就看到红绸急急忙忙地挑帘进来,脸上似有焦急之色。
姜幸眨了眨眼睛,觉得睡意褪去了,才起身看着红绸,轻声问她:“什么事这么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