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大人呢?”有人紧接着追问一句。
叶氏却是捂着嘴背过身去。
……
季衡宇从没想到过自己会看到那么虚弱的瑛娘。
瑛娘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紧紧闭着,汗湿的头发披散在肩头,整张脸惨若白纸,没有半分生气。
——
他第一次遇见卓瑛的时候,她吃得胖胖乎乎地,一张圆脸讨巧又喜庆,彼时她被卓家大哥架在脖子上,趾高气昂地一手插着腰,奶声奶气地指着他说:“大哥,我要他抱!”后来她抓花了他的脸,气得他满京城找卓家人算账。
他后来再看到瑛娘,胖丫头却已经抽条,长成大姑娘了,他却总也忍不住调侃两句,说什么尚书府家的女儿温雅娴熟,弘阳伯家的姑娘知书达理,安阳城里随手指个女子,都没有她这般一顿饭能吃三个馒头还加一碗汤的!
那时瑛娘跟他爹学武学了个囫囵,却自认为天下第一,张牙舞爪地过来撕扯他,不把他打到挂彩不罢休。
她越揍他,他越嘴欠,他越嘴欠,她下手越狠。
他们这般打打闹闹,直到再也没有人敢去将军府提亲。
瑛娘已经变成了个大姑娘,大姑娘第一次在他面前掉眼泪,也只是帅气地蹭了下眼角,然后背对着他坐在草丛上,声音有一点点失落:“好像都没人喜欢我,我爹说我文不成武不就,上不了战场就要嫁人,可是我好像连嫁人都嫁不出去,为什么大哥大姐都那么优秀,而我什么都不会。”
季衡宇那时候却在想别的事。
他其实喜欢安静的女孩子。
一袭白衣,头戴帷帽,树下静静站着,单是看着也赏心悦目,或者不必这样,只要通情达理一点就好。
而瑛娘怎么也和通情达理扯不上半点关系。
总之,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喜欢上瑛娘这样的。
可是卓瑛在她面前掉眼泪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让瑛娘在京城里如此声名狼藉,自己似乎也有一点责任。
“要不,我娶你?”季衡宇咬着牙,说完还有点后悔。
他却记得瑛娘听到那句话后,转头惊讶地望着他的画面,背后是红艳艳的夕阳,将她周身染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微风吹乱了她的发丝,而那双不敢置信的双眼里映着他的影子。
他觉得,那样的瑛娘有点好看。
其实是很好看很好看,是他始终不愿承认罢了。
季衡宇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心野爱玩,谁都无法束缚住他,所以成亲后瑛娘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觉得像是勒紧自己的枷锁,当一个人明白责任是什么的时候,说明他已经成长了,这不假,但是当一个人开始承认自己做错的时候,他才是真正地摆脱昔日的幼稚。
季衡宇没想到自己承认自己做错的那一天来得这么晚。
他从没有像今天一样后悔过,是任何事都后悔,每一分每一秒都后悔,后悔自己当初如果没有做好准备,为什么要信誓旦旦地跟瑛娘说“我娶你”。
季衡宇握着瑛娘的手放在额头上,太阳穴一道道青筋浮现,手里的温度滚烫,他却觉得全身上下都是冰凉的。
他的瑛娘刚刚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也几乎失去了半条命。
在那之后,季衡宇觉得自己的命都要没了。
他竟不知何时开始,瑛娘在他心里已如此重要。
“瑛娘,你听我的,孩子以后还会有,只要好好活着,只要你好好的……”他咽哽一下,眼前忽然就模糊了。
刚刚温太医的话还萦绕在他脑海中,她说瑛娘余毒未清,小产后又伤心过度引起血崩,情况非常凶险,他说如果撑不过今天,瑛娘或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临走的时候瑛娘问他做什么去,他只是不耐烦地说了句“你别管”。
他从书房赶到落茜居,再见到瑛娘的时候,她已是痛得神志不清。
季衡宇想杀死自己的心都有。
明明只要告诉瑛娘那些事,或许她就会小心了,不会再去醉方居,也不会吃醉方居的东西。
世间难买早知道,有时候就是这样,你拥有的时候不珍惜,等到快要失去了,又追悔莫及。
季衡宇从深夜坐到黎明,握着瑛娘的手发了一手的汗,但他就是不舍得放开,一夜里在后悔失望的痛苦中挣扎,一夜里都深陷绝望的泥潭,直到清晨的阳光打落在他身上。
季衡宇高大的身躯瑟缩在床头,压抑在胸口的不安如数爆发。
“瑛娘,如果你怨我,就该起来打我一下!”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他不停地认错,期待看到瑛娘睁开眼睛笑着对他说:“你还知道错了呐!”
可惜事与愿违。
瑛娘没有醒来,温太医却走进来了。
“二公子去前厅看看吧,这里还是交给我。”温太医人如其名,说话时声音都温文尔雅慢条斯理的。
昨夜里要不是季家大郎冒着风险去宫里递宫牌,他也不会出现在侯府。
季衡宇扭头看他,猩红的双眼里尽是嗜血的狠戾:“前厅怎么了?”
“犯人,”温太医顿了一下,“据说犯人抓到了。”
季衡宇放下卓瑛的手,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转身对温太医鞠了一躬:“瑛娘就拜托温老了。”
他曾经那么桀骜不驯,如今也有为谁弯腰的时候。
温太医点了点头:“二公子放心。”
季衡宇转身走了出去,匆匆赶去前院,他到之后,就看到前院正厅门前围了一圈人,多数是侯府的下人,此时脸上都义愤填膺,而前面那个,正是泗泠的多木掌司。
季衡宇握紧拳头便冲了上去,积压在胸中的怒火瞬间便爆发,那些无处排解的仇恨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可就在他的拳头即将打到毫无防备的多木之时,季清平却突然挡在了多木身前。
“大哥?”
“你在做什么?”季清平冷冷地看着他,抬手把他僵在半空中的手压了下去,“弟妹如何了?”
季衡宇急忙看了多木一眼:“还未脱离凶险!”
“那你不去陪着她。”
“温太医说,找到了下毒的真凶!”季衡宇指着多木,“就是他吗?”
他心中着急了,因此说出的话也不管不顾,有人走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不是——”
季衡宇感觉手腕处的力道有些大,转头就看到小叔正看着他,眼中仿佛燃着无尽星火。
季琅让开一条路,露出了后面一个跪着的狼狈女子。
“是姮姬亲自将她押送过来的,说是她为了给姮姬出气,在送到醉方居的柑橘上做了手脚,原本是想毒害幸娘,没想到你媳妇也吃了那份有毒的柑橘。”季清平一字一句地说着,声音平稳,好像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又好像只是陈述一件事实,可实际上,他眼中流露出一丝连自己都不易察觉的担忧。
季衡宇机械般地扭过头,看了一眼季琅。
姮姬突然走上前来,按照大盛的礼数,对季衡宇弯了弯身:“是我管教不严,这两日她听了一些外面的风言风语,心中憋闷,对侯夫人成见颇深,为了给我出气,才起了坏心思,却没想到殃及池鱼,害得贵夫人现在都没醒过来。我虽舍不得我的侍女,可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这人我便交给你们了。”
听听这话说的!
背后咬人,难道还是他们委屈了?
季衡宇眉头一纵,一把掐上姮姬的脖子:“信不信我杀了你!”
场面顿时慌乱了,季清平和楚氏一齐喊出声。
“二弟,松手!”
“二郎,松手!”
多木也上前:“二公子,你若是伤害了我们泗泠公主,对目前的和谈可没有任何好处!”
季衡宇却无动于衷,他只是狠狠地瞪着姮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什么风言风语,什么怀恨在心,你真正要害的根本不是姜幸,而是小叔!”
一旁的季珏猛地睁大了双眼。
“二郎!”季琅神色一变,过去拽他,三两下扯不动,伸手按住他手腕的脉门,季衡宇一吃痛,下意识松开了姮姬,转头怒目而视。
“你做什么拦着我?”
季琅嘴角一动,却没说出来话,他清楚季衡宇的性格,他也懂他的心情,在场的所有人算上,最没资格规劝季衡宇的其实就是他自己。
这是一个失败,又惨烈的局。
姮姬为了杀害季琅,间接伤害了姜幸和卓瑛,而她对季琅心怀杀意的根源,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是为了季珏。
那天多木和季珏相见,曾说过季琅是他的绊脚石。
“不管二公子有何怀疑,现在真正的凶手已经在这里承认了自己所犯下的错,二公子若还是不依不饶,尽可以去向贵国陛下提出疑义,你只要找到证据证明真凶另有其人,而这个人又是公主,那我们也绝无怨言。”
“不过——”
多木鹰眉一挑,高傲的双眼里尽是自得和狂妄:“还望贵府掂量掂量一下时局,此时,是让和亲顺顺利利地完成呢,还是纠结于贵府的后宅之事,耽误了两国邦交和谈的机会。”
季家人皆是脸色一变。
他们没想到多木在这里等着呢!武敬侯府上面几代儿郎,在海境抛头颅洒热血,世代与泗泠为敌,何曾惧怕过他们!如今却被人在自己家里用言语利剑威胁,这是何等的讽刺!
“你威胁我们?”季清平已然冷下脸。
多木却笑了笑:“并不,只要你们能找到证据。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和亲一旦受到阻挠,我们之前与贵国商谈之事全部作废,当然海禁也不会开放,我们立刻走人。”
“他妈的王八蛋!”季衡宇一把抽出旁边府卫腰间的刀横砍过去,全然不顾多木口中所说,季珏面色一变,率先冲过去挡在两人身前,一把抓到了刀刃上。
季衡宇面色一怔,手上终归没有用力。
“爹……”
他惊讶地喊了一句,就在神色从诧异变成失望的时候,他看到季珏拿起刀转过身,亲自抵到了姮姬的胸前。
“到底是不是你?”他眼中满是纠结之色,握着刀柄的手也为微微颤动,比在场所有人反应都要大的,是姮姬自己。
我是为了塔达啊!
她想说这句话,然而她却不能说出,说出就等于承认了是她在谋害人。
“你们在干什么,怎么这么热闹?”
就在场面僵持不下的时候,一个轻佻的声音打破了平静,景彦不知什么时候带着人走了过来,身边跟着面露无奈的管家。
“你来做什么?”季琅看着景彦,眼中的意思只有对方能懂。
景彦摊手一笑:“当然是来接公主殿下的,她与我不日就要成亲了,再住在你们府上不好吧,我这刚跟陛下请完命,再把公主接回到驿馆里去,这次保证再也没有红色的东西。”
季家人一听他是来接姮姬走的,顿时怒目而视,不说他向着武敬侯府,怎么也不能在这种时候来救泗泠人的场吧!
怎么回事?景世子不是和府上几位爷关系挺好的吗,现在替外人说话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