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墨子白
宁九看着那马吃了一惊,王爷的坐骑跟了王爷五六年,是难得的宝马,竟然就这样被活活跑死了。
他的马也继不上力了,赶紧换马穿城而过,出北门一路追过去。
贾桐估计得没错,他带人往北追,一路果然发现了珠丝马迹,沿着那些痕迹,他追进了山里,山峰连绵,是藏人和躲避的好去处。不过能留在楚王身边当侍卫,贾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他认起真来,敏锐的观察力和细致的分析不比宁九差。
不多时,韩通带人赶到了,人多好办事,密密的山林被他们一寸一寸翻开来找,下至山涧,再上到峰顶,峰回路转,显然那人在和他们兜圈子。
贾桐很着急,总觉得那人就在不远处,踏着他的足迹在追,却总看不见他的影子。
突然轰隆一声,天上响了个炸雷,乌色的云被闪电劈得四分五裂,大风涌来,吹得树枝摇颤,树叶哗哗响,天色暗沉得象要塌下来,风涌云动,飞沙走石,分不清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
韩通抬头看天,对贾桐说,“若是下雨就坏事了。”
贾桐当然知道,雨水会把所有的痕迹都冲刷掉,那个人真会挑日子,这里的线索一断,他们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没办法了,叫他们动作快些。”贾桐从一根枝条上拿下一绺细细的抽丝,那是衣裳挂在枝上被带下来的,他眯着眼睛看远处,抬了抬下巴,“往那追。”
韩通挥着手臂,大喝一声,“左前方行进!”
人群潮水一般往指定的方向移动,悉悉索索的声响充斥在耳中,这是往上的山坡,山路弯曲,有些陡峭,贾桐看到地上明显的足迹,印子很新,应该刚过去不久,他精神一震,大声喊:“快,给我追上去!”
士兵们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希望,纷纷往山坡上奔去,很快就有人叫起来,“在那里!”
贾桐身子一纵,跳到树上,踩着枝条往山上飞掠而去,没多久,隐约看到有人影晃动,肩上似乎还扛着什么东西,风里传过来细小的哭声,象婴儿的啼声。
他心里一喜,追了一整天,总算是追到了,然而,还来不及松口气,就见那身影一矮,凭空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贾桐脚尖在树上用力一点,身子斜斜的飞了出去,细小的枝条划伤了他的脸,他的手臂,他全然不顾,冲出树林,落在身影消失的地方,整个人呆若木鸡,望着下边的万丈深渊,久久回不过神来。
韩通率人追上来,远远看到贾桐站在那里,脸上布满血痕,显得狰狞可怖,人却失魂落魄的样子,茫然的看着脚下,他心里腾起极不好的预感,一个箭步向前,“人呢?”
贾桐呆滞滞的,没有说话,韩通这才注意到这里是一处悬崖,他心里一惊,往前走了两步,探头看了看,两山之间,落差太大,黑糊糊瞧不清楚,扔石子下去,半响也听不到回音。余光一扫,看到一处草丛里象有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支小孩玩耍的拔浪鼓。
他递给贾桐:“仔细看看,是不是小世子的?”
贾桐抬了抬眼,一把抓在手里,“是,是小世子的,我陪着王爷亲自上街去买的,”他用力闭了闭眼睛,泪水滑过眼角,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没有生还的机会,可他不能放弃,侧脸飞快的抹了抹眼睛:“将军,安排人到崖底去查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也是这个意思。”韩通说着,叫几个副将上来安排了一番,他踌躇了一下说,“王爷这个时侯恐怕已经接到消息,正往回赶了,咱们……”
他话还没说话,就见黑压压的士兵从中间分出一条路来,一个高大的身影疾步走过来,声音带着不确定:“找到王妃了吗?”
贾桐卟通一声跪在地上,把手里的拔浪鼓高高举过头顶,“属下罪该万死,王妃和小世子摔,摔下了……”后边的话已然说不下去,余了细微的哭腔。
墨容澉的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一把抓过拔浪鼓,象是不认得似的死死盯着,化做了一尊石像。
“王爷,”韩通试图宽慰他,“末将已经派人到崖下去搜了,王妃吉人天相,或许不会有事的。”
是啊,或许不会有事的,小时侯被沉了井都活过来了,这算什么呢,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可是心好痛,象破了一个大洞,冷凄凄的风从这头灌进去,从那头出来,一丝一丝浸进骨子里,悲伤和绝望象水一样漫过头顶,他感到了恐惧,连呼吸都困顿起来,快要窒息。就算没有死,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她该有多害怕,还有他们的孩子……光是想一想,他心如刀绞,痛得弯下腰去,到如今,他什么都不强求,只要她们还活着,活着就好……
第五百四十五章请您回府!
酝酿了许久的雨,终于落了下来。一时间,电闪雷鸣,狂风怒吼,地动山摇,天地仿佛都在哭泣。
墨容澉立在风雨中,黑洞的眼眸里透不进一丝光,无言的望着崖下,幽暗的崖底一片火光,士兵们举着浇了松油的火把,正四处搜寻楚王妃和小世子。远远看去,像一条火龙在水里游曳。
雨水劈头盖脸的浇下来,士兵们皆是一脸水,一身泥,精疲力尽,可是谁也不敢懈怠。有人抬头往上看,崖上的一片火光中映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屹立在天地之间,依旧是笔直挺拨的身躯,却看得人鼻子发酸。
他的身后,士兵们整齐列阵,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流,在脸上肆意纵横,可是没人伸手抹一把。狂风暴雨中,残枝败叶,漫天飞舞,整个山林仿佛都在颤动,唯有他们像钢铁铸造,纹丝不动。
韩通犹豫了很久,还是上前劝他,“王爷,您回去等吧,一有消息,末将立刻着人回禀,这么淋下去,非得淋出病来不可,王爷,这个时候您可不能倒下啊。”
墨容澉站在那里,如一块坚硬的大石,不说话也不动。
韩通等了半天,没听到他答话,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贾桐,想了想,到嘴边的话还是咽了下去。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狂风暴雨渐渐变成了凄风冷雨,没有那么肆虐,却越发显得萧条苍凉。一些火把渐渐熄下去,一些又重新燃起来,可是一直没有消息传上来。
韩通亲自下去过,知道那下面有暗河,搜了这么久都没消息,八成是落在暗河里,给冲走了,能肯定的是,这么大的雨,水流急促,不管落在哪里,都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了。
他有些不敢看墨容澉的脸,那是一张绝望的,了无生机的脸,深重的悲痛被强压在麻木的面容底下,让他有种错觉。好像只要坏消息一传上来,他随时都有可能一头栽下去。他的心吊在嗓子眼,透过雨帘,一瞬不瞬的盯着楚王。
终于,雨势渐渐小了,到最后停了下来。风却更大了,墨容澉身上原先紧贴的湿袍子,被吹得飘了起来,已是深秋,风寒雨冷,天色将亮不亮,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刻,很多士兵的嘴唇,都冻成了紫色,紧紧抿着,目光齐齐看着他们的主帅。
所有的火把都已经熄灭了,天空浮着惨淡的白光,整整一夜过去了,到了这个时候,再找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贾桐跪在那里,身子有些微微的摇摆,一天一夜这样熬下来,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受不住。
韩通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不听劝,他仍要劝,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哑的,他用力咳了一声,大声说道,“王爷,请您回府!”
墨容澉站在那里像一具躯壳。除了衣袍在风中飞扬,整个人仍是纹丝不动。
韩通单膝跪下,再次大声喊道,“王爷,请您回府!”
身后的众将士,跟着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异口同声,“王爷,请您回府!王爷,请您回府!”
嘹亮的声音响彻云霄,一声又一声,回荡在山林上空,天色越来越亮,有微微的淡金色的光刺破云层射下来,墨容澉便在微星的晨光里,在排山倒海的喊声里,在所有殷切深重的目光里,缓缓的倒下了……
韩通没想到自己想象中的事情居然真的发生了,吓得肝胆俱裂。一个箭步冲上去接他,万幸的是,墨容澉不是向前栽,而是向后倒,倒在了他的怀里。
旁边跪着的贾桐愕然的看着这一切,哆嗦着要爬起来,却因身子早已麻木,使不上一点力气,踉跄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晕过去倒好了,总不能责怪他犯上。韩通吁了一口气,把楚王背在身上,踏着黎明的曙光往山下走去。
宁九带人在山下找了一整晚,一脸倦容,眼睛熬红了,看到楚王时,眸中的光立刻亮起来,沉默的把人接过来,放进路边的马车里,自己跳上车辕,打马往城里去。
这一夜,四处城门洞开,通宵未禁,到了清晨,疲备不堪的士兵们拥簇着一辆马车从城外进来,全是脏兮兮的一身,满脸倦容,却依旧强打起精神,挺直腰背,骑着马整齐的穿过大半个城,进了府尹。
韩通派了士兵快马加鞭前去报信,郝平贯听到消息,立刻带着魏仲清到门口来迎接,见马车过来,忙上前打帘子,瞧见墨容澉那白得异常的脸色,不由得老泪纵横。
宁九默不作声把人送进了屋子,魏仲清上前探脉,又翻了他的眼皮查看,说:“王爷是因为悲伤过度导致精气消散,从而昏厥。”
郝平贯问,“什么时侯会醒?”
魏仲清摇了摇头,“……若阳气不回,恐怕短时间内难以苏醒。王爷对王妃情深意重,如此沉重的打击,实在是……”他叹了一口气,“先帮王爷把湿衣裳换了,给他喂点温热的参茶,若一个时辰不醒来,我给他扎几针试试。”
郝平贯抹着眼泪,“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一想到凶多吉少的楚王妃和小世子,他悲从中来,恨不得嚎啕大哭一场才好。
屋里的人都避了出去,郝平贯和宁九替楚王更衣,脱到衣袖的时侯发现楚王的右手紧紧抓着那面拔浪鼓,他们想拿走,却怎么也掰不开他的手,宁九从头到尾寒着脸一言不发,此时眼里终于忍不住泛了水光,扭头深吸了一口气,把那点泪意强压回去。
替楚王擦拭了身子,换上干净的衣裳,只是那参茶怎么都灌不进去,全顺着嘴角流下来。郝平贯急得不知所措,搓着手,“这可怎么是好,魏大夫,要不您现在就给扎针试试,我真怕王妃这一走,把王爷的命也带走了。”
魏仲清进府的时间虽然不长,也知道王妃是王爷的命,她若是没了,王爷只怕……他在心里喟然长叹,他通晓黄岐之术,疑难杂症医起来不在话下,唯有心病医治不了。
第五百四十六章他恢复得这么快
魏仲清对自己的医术向来有信心,可几针扎下去,墨容澉毫无反应,他不免有些慌了。
所有人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见他表情慌乱,个个如临大敌,宁九直接把剑架在他脖子上,冷厉的眼风似要在他脸上戳出洞来,“魏大夫,不是说扎完针,王爷就能醒么,这是怎么回事?”
郝平贯小心翼翼把他的剑拔开,“宁九,别这样,魏大夫一定有办法的,”希翼的眼神看着魏仲清,“魏大夫,您有办法的吧?”
韩通坐在椅子上,也是冷厉的模样,“魏大夫,你要是不能让王爷醒来,我就让你永远醒不过来,什么黄岐世家,根本就是个江湖骗子!”
魏仲清看着离自己咫尺之遥的长剑,心狂跳了几下,努力平复下来,把手里的银针捏了又捏,“哀大莫过于心死,一个人若是连心都死了,便是神仙也无能为力……”
他话没说完,宁九剑一挑,抵在他脖子上,“我不管什么神仙,只问你能不能让王爷醒来?”
魏仲清能感觉到剑锋的冰冷,以及剑气割破肌肤的刺痛,都这样了,还有什么不能的。
他咬了咬牙,吐出一个字:“能!”
他心里明白,象楚王这样的情况,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不利,没有求生的欲望,便是救回来,也是废人一人。但他必须试一试,稍稍沉吟:“给我三天的时间,三天后王爷不醒来,我这条命任凭你们处置。”
宁九和韩通交换了一个眼神,刷的收回剑,“好,就给你三天。”
魏仲清为了随时掌握楚王的情况,干脆搬到他屋里来睡,每隔一个时辰便施一次针,他现在才知道做大人物的随行医官,其实就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一点也不象之前以为的那样轻松,想着等他攒够了钱,还是寻个机会出府去吧。
贾桐也病了,他回来的时侯,一身的泥和水,脸上,手臂上有伤痕,膝盖骨肿大,是被人扶进屋里的,绿荷看到他那副惨状,差点没哭出来。
进门的时侯还清醒,很是自责的对绿荷说,他没用,没有救回王妃和小世子。绿荷含泪安慰他,说没找着尸体,王妃和小世子不一定就没了,他们一定吉人天相,等他把身体养好了再去找。
等到人往床上一躺,开始发热说胡话,魏仲清抽空来瞧了他,说是染了风寒,开了药,让绿荷煎给他喝,三天必能好。
所有人都以为墨容澉三天后才能醒,可第二天早上,他就睁开了眼睛,当时郝平贯守在边上,听到床上有动静,立刻挑了账子往里看,见他醒了,高兴得叫起来,“哎哟,王爷,您可醒过来了,吓死老奴了。您喝水么,老奴立刻着人弄吃的来……”
墨容澉撑着身子想坐起来,郝平贯忙按住他,“王爷,您虚着呢,还是躺着吧,魏大夫刚走开一会,我叫他来瞧瞧。”
墨容澉说:“不用。”一开口,声音又哑又涩,他似乎愣怔了一下,还是撑着坐了起来。
郝平贯被他这副平静的模样弄得有些不安,照理说,此刻的王爷应该悲痛欲绝才对,怎么跟跟没事人一样……
见他执意要起来,郝平贯只好服伺他穿衣,“王爷,您饿了吧,奴才叫人送吃的来。”
墨容澉没有答他,伸手套上袍子,刚抬步,只觉一阵晕眩,身子摇晃了两下,吓得郝平贯赶紧扶住,墨容澉站稳后推开他,自己走到墙边去拧帕子擦脸,用嘶哑的声音吩咐:“叫宁九贾桐过来。”
郝平贯说,“贾桐昨天回来就病倒了,发热说胡说,现在还躺着呢,奴才先叫宁九过来吧。”
墨容澉醒来后似乎变得惜字如金,没有回应他,郝平贯不敢再问,转身出了门,刚好碰到魏仲清,他朝魏仲清使了个眼色,“王爷醒了,你赶紧去瞧瞧吧。”
魏仲清心里一喜,总算是醒了,这下宁九该不能要他的命了,他露出一丝笑意,“王爷是有福相之人,竟比我料想的醒得早。”
进了门,他直奔床边,却见账子被挑挂在彩凤钩上,床上并没有人,正奇怪,瞟见一个人从墙角走出来,迈着沉稳的步子往书房里去了。
魏仲清怔住了,他以为楚王爷醒来必是虚弱的躺在床上,等着他进来号脉,没想到……他恢复得这么快。
他赶紧跟过去,“王爷,让下官替您号号脉吧,您昏睡了一天一夜,还是瞧一瞧,下官也好……”
墨容澉走到墙边,把剑摘下来,背对着他说:“不用。”
“王爷,还是让下官号一号吧,您郁气长结……”
墨容澉转过身,“蹭”的一下拔出剑,剑声清吟绵长,剑光微微泛蓝,一看就是一柄好剑,魏仲清隔得并不很近,却能感受到那肃杀的剑气在屋里弥漫开来,他缓慢的退后一步,终于知道宁九的路数打哪来的了,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随从,不敢再罗嗦,拱了拱手,默然的退了出去。
站在檐下,他愣愣出神,行医这么些年,象楚王这样的,还是头一次见,明明郁气凝结,滞气伤身,不可能好得这么快,他是怎么做到的?
绮红端着早饭过来,见他站在门口,问,“魏大夫,大总管说爷醒了,他现在能吃这些么?”
魏仲清扫一眼托盘里清淡的小食,摸了摸下巴,“别说这些,一头牛都没问题,快送进去吧。”边说边为她打起帘子。
绮红以为他开玩笑,也没在意,笑了一下就进去了。
王爷醒了,全府上下没有不高兴的,她特意煮了王爷爱吃的小米粥,配了黄金脆瓜,清淡又爽口,进了屋子没瞧见人,听到书房里有动静,她走过去一看,见墨容澉坐在桌前擦拭着自己的那柄龙吟剑。
绮红和魏仲清一样,以为墨容澉还躺在床上,没想到他端坐在那里擦剑,愣了一下才跨进去,“爷,奴婢给您摆早饭好么?”
墨容澉没抬头,只嗯了一声,继续擦剑。
绮红摆了坑桌,把碗碟一样一样摆放好,偷偷看楚王一眼,总觉得他有点不大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