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狸
任府财气大,院落亭阁无一不精细奢华,对比之下,这扇门确实被摧残得不成样子了。
因此,赵煦梗了脖子,颇为大气道:“行!朕赔!但朕没带银子,让内侍回宫去取。”
文旌回头看向任遥,见任遥冲自己轻轻地点了点头,才转过身来道:“成,那让内侍先回去取,你得等着银子回来才能走,省得赖账。”
说罢,揪着赵煦的衣领又把他摁回席榻上。
赵煦吩咐了内侍回宫取银子,又在这夫妻两炯炯的视线里喝了半瓯茶,突然回过神来,他是来找文旌算账的,来的时候理直气壮,怎么折腾了半天,账没算明白,反倒好像欠了债让人给扣下了似得……
他无比郁闷地低头审视了一番自我,又抬起头以极其苛刻的角度审视了一番文旌,以无比怨念的语气幽幽叹道:“南弦,朕觉得你变了。”
文旌一点也没拿赵煦当外人,正旁若无人地把手轻轻覆在任遥的手背上,就着那温软细腻的柔荑捏了捏,把任遥捏得面颊漫开两片酡红,越发明艳动人,看得文旌心荡神驰。听到赵煦说话,头都没回:“我就变了,关你什么事。”
赵煦被噎了这么一下,瞠目结舌,也不知是感叹于他那清冷自矜的贤臣卿相一去不复返,还是感叹于小妖精的危害如此之大。
屋内出现了短暂的寂静,三人各怀心思,都没有说话。
门‘吱呦’一声被推开,曾曦探进身来,冲任遥道:“小姐,厨房里做了炙肉,二公子在外忙活了一天一夜,怕是早就饿了吧,不如让他们端上来。”
“炙肉!”赵煦大喜:“朕……真是我爱吃的,端上来!端上来!”
赵煦来任府是微服出行,曾曦也并不认识他,老管家只略微诧异外加半分嫌弃地扫了一眼这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年轻公子,站着未动,还是将视线投向任遥,等着她拿主意。
任遥轻咳了一声,红着脸将被文旌揉捏的小手收回来,微低了头,道:“那就端上来吧。”
任府新高价聘了上牧名厨,做出来的炙肉也很是美味地道。铜炉里烧着果木炭,上面架一张铁丝网,温火细焙着切得方方正正的肉片,烤得外焦里嫩,撒上佐料,冒着热气放进嘴里,轻轻一咬,嫩得汁水渗出来,肉的醇香与佐料的辛香一同渗入舌间。
赵煦被烫得抖了几下舌头,胡乱嚼几下,将肉几乎囫囵咽下,含糊着叫好:“好吃,真好吃,比宫里做的好吃一百倍。”
任遥正将一块肉填进嘴里,举着筷子,闻言露出几分天真的疑惑:“这怎么可能?不是说皇宫里的御厨是这天底下技艺最高超的厨子吗?”
赵煦跟饿狼投胎似得又扫荡了几片肉,边嚼边道:“哼……宫里的御厨只会把菜做得规规矩矩,方方正正,饶是山珍海味,吃多了也没半分滋味。”
任遥瞪大了眼睛,很是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位清新脱俗的皇帝陛下,却听文旌清清淡淡道:“把你送回北疆,再继续吃带皮的兽肉,你就有滋味了。”
“还别说……”赵煦挥了几下筷子,神情略显怅然:“朕还真有些怀念当初在北疆的时候。虽然日子过得苦了些,可到底过得洒脱随性,无拘无束。可如今,来了长安,坐上了这把龙椅,各中滋味还真是有些一言难尽。若是……大皇兄还在就好了,那样朕大可当个贤王辅佐他……”
赵煦突然止了话音,略显担忧地歪头看向文旌。任遥也意识到什么,忙去看文旌,见他半举着筷箸,筷子尖在炙肉上划了一下,却没有夹起来,只是维持着方才的动作,目光涣散,隐隐有怀念与忧伤沉落。
默然许久,文旌才缓慢道:“是呀,若是延龄还活着,那该有多好。我们再也不是三年前只能任人宰割的样子了,我们可以为他分忧,还可以保护他。”
炭盆里的木炭烧得‘荜拨’响,三人围坐在炉火边,一时缄然。
赵煦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突然目光澄亮地抬头:“你说,大皇兄是不是真得有可能还活着?”
他期期翼翼地看向文旌,仿佛他说是,就真的是。
任遥看得有些难受。
若她和文旌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赵延龄几乎没有活着的可能。
可是赵煦的目光是那般澄净且满含期望,看得久了,只觉心中某一处隐隐作痛,再也无法在他面前把这些残忍的话说出口。
文旌望着赵煦沉默了一会儿,勾唇笑了笑,声音微哑:“是呀,只要一天没有见到尸体,他就有可能是活着的。”
赵煦自文旌口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不由得喜笑颜开,可只高兴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慢慢敛去笑,浮上几许落寞神伤:“南弦,阿遥,你们不要因为你们父兄的事来怪朕,朕只是太想念大皇兄了,太想查出当年在他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任遥听他这样说,忙拼命摇头,表示自己从未怪过他。
文旌则腾出手拍了拍赵煦的背。
赵煦望着他们,勉强勾了勾唇,溢出几分浅淡笑意,但这笑却含了几分顾影自怜的苦涩:“朕和你们不一样。你们一看就是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好好养大的,没有见过多少世间险恶,心思干净。可朕不同。朕虽然是皇子,可自小因为生母位分低微,从不得父皇宠爱。宫中皇子很多,嫔妃很多,阴谋算计更多,朕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一个没有父亲疼爱眷顾的皇子,只能小心翼翼活着,每一步都像是在走独木桥,稍有不慎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多亏了大皇兄明里暗里护着朕,朕才能安然无恙地长大。后来大皇兄失踪了,朕因为占了个‘长’字的便宜被老臣们拥立为太子。可朕心里清楚得很,一个没有根基没有依靠的太子,捱到最后可能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朕那时为了保住自己和母亲的命,跪在魏氏面前,向她承诺会自请废除太子之位,带着母亲去北疆再也不回来,只求她给我们母子一条生路。”
他抬头望向文旌:“南弦,朕那时心里很清楚,大皇兄的失踪绝对与魏氏脱不了干系。但是朕不得不装傻,不得不向仇人屈从,哪怕恨得心都在滴血,也总得先把自己的命保住。”
任遥从未见过这样的赵煦。
她面前的赵煦从来都是欢快洒脱、不拘小节的,他是自关外杀回长安,立挽大端朝野危局的乱世明君,人人都道时局助他,他才是受天意眷顾的真命天子。
当年的哥舒皇后与魏贵妃斗得如此惨烈,她们各自的儿子赵延龄与赵睿一个下落不明,一个英年早逝,最终都无缘于千秋帝座,而平白便宜了一直毫无存在感的赵煦。
可谁又知道,所谓天意眷顾的天子,当年也是那般辛酸无奈,也是从苦日子里煎熬过来的。
任遥心里像堵了块石头,半是替赵煦难过,半是由人推己,想起了母亲。
这样想着,竟不觉有泪顺着颊边滑落。
等她反应过来时,文旌已默默从袖中拿出锦帕替她擦,赵煦长吸了口气,道:“朕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任遥斜身靠在文旌肩上,微微哽咽:“我想起我母亲了。她死时我才四岁,可我记得那时候她跟我说,等事情了了,她就和父亲带我去见外公。可是事情没了,她也没带我去见外公,她就死了。关于母亲的其他事我都印象很模糊了,我就只清楚记得她说要带我去见外公,她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她说到伤心处,越发难以自抑,俯身将头埋在文旌的肩窝里,呜呜地低声哭起来。
像是受了她的感染,赵煦默默坐了一会儿,也低下头开始抽噎,一边抽一边喃喃念着他的大皇兄。
最终,来送银子的内侍扶着虚脱无力、伤慨至深的赵煦走了,文旌扶着哭得两眼红肿的任遥回了后院。
冷香用冷水浸了帕子给任遥敷眼睛,文旌搂着她温语安慰好一阵儿,才算把她安慰好,不哭了。
任遥揉着酸涩的眼睛,迷迷蒙蒙地环顾了一圈,才发觉文旌把她带回静斋自己的卧房里了,现下她正躺在文旌的榻上,枕在他的膝上。
一天混乱至极,窗外已降下暮色,沉沉酽酽弥漫开,屋内燃着红烛,垂着烟罗红帐,暗昧朦胧的红色光晕若烟雾柔软落下,充盈于屋内。
文旌这间卧房向来文卷气浓,清幽雅致,此刻,却平添了几分暧昧柔暖的胭脂味儿。
任遥意识到什么,脸颊有些发烫,不由得看向文旌,见他竟也微微低了头,也不知是不是被红烛光耀得,脸颊漫然揉开两团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