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狸
她毫无着落的心终于安安稳稳的落了回去,长呼了一口气,似是要把所有顾虑与犹疑全部都呼出去,身轻体盈,无比宁静。
两人并排躺回榻上,掀起被衾盖好,任遥闻着身侧传来的清郁罗斛香,全无睡意,侧过身,凝着文旌那俊秀的侧颜,轻声道:“南弦,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文旌双眸闭着,手规矩平整地搁在被面上,看上去像是已酣然入睡。任遥本就是想闲谈,这问题也没什么重要,心想要是他睡了,那便不吵他了。明日一早他还要上朝,家中的事还全需他在外张罗,这都是很费精力的。
谁知文旌睁开了眼,也学着任遥的样子侧过身,目光深眷地凝睇着她,微微一笑:“问吧。”
他满面的温柔若春风化雨,好像全然忘了刚才被任遥问得都快要赌气自毁容貌了。
但这次任遥的问题却是无关风月,她沉吟了片刻,道:“你刚刚得知父亲曾经是影卫的时候,有没有怀疑过他,认为……他和哥舒叔叔的死有关?”
站在如今的位置回顾前事,许多曾经想不通的问题如今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释。父亲一直不想让文旌参与这些陈年旧案,除了不想让他在母子亲情与是非仁义之间为难,恐怕最大的原因就是这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暗卫往事。
大概,父亲也没有足够的信心,文旌会不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不顾一切地相信他。毕竟,那是关乎他亲生父亲的性命。
这样说来,父亲当初坚决反对她嫁给文旌,恐怕也是出于此项考虑。
他多年绸缪,为的就是一朝为母亲和哥舒叔叔洗冤昭雪,他不愿把事情变得复杂,也没有精力去应付可能出现的枝节。
所以干脆不说,将文旌排除在外,甚至一些关键的事情连她和任瑾都瞒着。
任遥知道那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所以不论从情感还是道义上来说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可文旌不同,说得疏离一些,终究不是血脉相连,中间又隔了这么多纠葛,任谁也拿不准他会如何想。
被任遥这么一问,文旌枯着眉很是认真思索了一番,最终释然般的浅勾了勾唇:“阿遥,说实话,在最初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我确实在一瞬间起过疑心。那夜父亲让你和兄长退下,独将我留下,就是对我说了这件事。在屋内的那一个时辰,我的思绪飞快运转,想了许多,猜度了许多,可最终我说服了自己,选择相信。”
“这世上除了阴谋与猜忌之外,还有情与义。过去十多年,父亲从未亏待过我,我始终记得即便是在家中最艰难的境况里,他宁可委屈全家人的肚子,也要省出钱送我上学堂。他给与我的情与义,我结草衔环也难以报答。这样的父亲在眼前,我有何理由不去相信他?”
他迎上任遥的视线,莞尔:“一旦决定要相信,我便好像卸下了心中大石,感到无比轻松畅快。我才发现,自己的内心深处其实也根本不想去怀疑与自己朝夕相伴了十几年的亲人。”
任遥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默默往他怀里挪了挪,抱住他的胳膊,将头枕在上面,瓮声瓮气道:“可我还是担心,你的身世……”她蓦得抬起头,“你没有告诉过陛下你的身世,对不对?”
文旌嗟叹道:“父亲不让我说,我自己也觉得暂且没有告知的必要。”
任遥却忧心不减:“可你既然决定了要跟他演一出君臣反目的戏,自然不可能像从前那般亲密,戏总要做足,万一……万一他从别人口中或是别处知道了你的身世,那他会怎么想?”
文旌默然,深邃的眸中沉落下几许复杂的情绪。
任遥不知他心底是如何谋算的,只觉有一团心事梗在心头,沉甸甸的:“知道了你的身世,就等于知道了你和魏太后的关系。于公于私,陛下与魏太后都是势同水火的,若是他知道你们有这层关系,而你又一直向他隐瞒着这层关系,他会怎么想?”
“你们就算是最亲密的君臣,可如果要生嫌隙,也就生了……”
文旌伸手抚住任遥的背,“阿遥,从今天我一回来你好像就很担心我和陛下的关系,为什么?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吗?”
任遥一怔。
她突然反应了过来,在今天之前,她也是知道文旌向赵煦隐瞒了什么的,却从未觉得文旌和赵煦之间会有什么龃龉。
可是今天她偏偏就会一直在君臣关系上忧心,仿佛是有人往她心里撒了一片怀疑的种子,在不知觉间抽出了根茎,长出了枝桠,在面对文旌时,也不知觉将这些忧虑带了出来。
一切都是有根源的。
是因为今晨陈稷造访,跟她说了那么一番话——这君臣如今看着是亲密无间,可不定什么时候就生了嫌隙。
任遥紧接着想起,方才她所说的‘文旌贵为丞相,不会只守着一位夫人’的话似乎也是不久前陈稷灌输给她的。
她想通了这一切,倏然觉得这个人还真有些可怕。
她自认并不是一个耳根软的人,旁人的话不会轻听轻信,对陈稷也早就抱了几分提防之心,可饶是这样还是在不经意间被他误导、影响。由此可见,此人的攻心之术已经是炉火纯青了。
任遥不禁想,若是她一直对赵煦怀着这样的猜忌,那么时日久了一定会在不知觉间把这份猜忌传递给文旌,就算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文旌在心底深处揣着这种‘君臣可能会反目’的想法,不定在哪一日,碰到合适的契机,这种想法就会跑出来作祟,甚至干扰他的决策,让他在不该怀疑赵煦时对他产生了怀疑,那么反倒是有可能亲手把‘君臣反目’变成现实。
想到这儿,她不禁打了个寒噤。
任遥将这些事一五一十说给了文旌听,末了,不忘添一句:“不管陈稷是不是无辜,你都一定要提防,这个人的心机太深了。”
文旌凛着眉应下,额间皱起几道纹络,像是陷入深思。过了一会儿,他见任遥睁着一双清灵灵的大眼睛还盯着自己看,便将眉宇舒开,抬手为她盖了盖被衾,道:“天色不早了,快睡吧。”
任遥乖巧地合上眼,也确实是累了,不一会儿便沉沉入睡。
第二日卯时文旌便起来了,他见任遥睡得憨沉,没有吵醒她。轻手轻脚地从卧房里出来,嘱咐所有人都不许出声,自己悄悄地换上官服,出门上朝去了。
凤阁堆积了数不清的政务,理出个头绪时已是午时。文旌抽出空闲去了一趟刑部,被告知明日父亲和兄长就可以回家了,心情大好,便没有再回凤阁,而是迫不及待地回家,想亲口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任遥。
马车行至广胜巷,被人拦下了。
来人小厮装扮,却不像是从长安的高门世家里走出来的,看打扮束发,有几分草原牧野的风韵。
文旌半挑着车幔,听那小厮恭恭敬敬道:“我家主人刚到长安,想见文丞相一面,明日申时,还得劳烦大人带着尊夫人一同前来。”那小厮递出一份名帖:“地址在这上面……”他顿了顿,像是不放心,又郑重地嘱告:“请务必带着尊夫人一同前来。”
文旌挑了挑眉,心想若不是这路数太过端庄沉稳,外加韶关奏报一日几份传至内阁,草原动向尽在掌握,他都要怀疑阿史那因从草原回来了。
除了阿史那因,还有谁会不远万里从草原来,如此殷切地想见阿遥一面,相较之下,他倒成了可有可无的陪客一般。
小厮自忖把话都带到了,便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
文旌低头看向那份名帖,寻常的撒花锦封,展开,里面是极为秀致的簪花小楷,在末尾落款处,是一个‘殷’字。
第51章
文旌将名帖带回了家,亲手交到任遥手里。
她凝着纸笺上那寥寥数行字看了许久,最终将目光落在末尾那个‘殷’字上。
通篇皆是簪花小楷,唯有这个‘殷’字是古朴陈旧的篆书。如今,即便是传家历史颇为久远的鸿儒世家也不大用篆字了,这样方正、考究的笔画,很是彰显出家传渊源的悠久。
文旌本还有几分疑虑,可一看到这个‘殷’字,便大体明白了几分。
他那位颇具传奇的义母,现在也是岳母,殷如眉便是出自渤海世家殷氏。殷氏盘踞于北疆,虽无官无职,但祖上鸿儒辈出,颇具声望,加之世代累积起的庞大家赀,又与草原各部族的首领及当地大端将领素有交情,使得殷氏在北疆成为了有头有脸的望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