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想害我 第143章

作者:时久 标签: 古代言情

柳树下已经长出了今春的新草,密密实实,青翠如茵。

“就是……这里。”

晏少卿蹲下检查了一番,用脚尖在地上划出两尺见方的一块,说:“这儿肯定被人翻掘过,杂草不如周边茂盛,也没有经年积下的腐朽烂叶,旁边的灌木枝还有被铁锹铲断的痕迹。”

蓁娘脸色煞白,双腿发软站不住,靠聂蒀扶着才勉强支撑。

聂蒀道:“此处多坟冢,自行发掘恐惹乡亲非议,是否通报县衙为好?”

晏少卿想了想说:“聂兄言之有理。伊阳县衙离此地不远,我快马赶过去,一个时辰之内即可回返。我帮县丞破过几桩案子,大约能卖我个人情。”

聂蒀道:“有劳贤弟,速去速回。”

我把蓁娘劝回车上坐着等,她双手冰冷,瑟瑟发抖。我们几人留在坟地附近,中途有下地务农的乡民看见了,不一会儿回村叫了一帮人来,拿着锄头钉耙远远望着我们。这里是人家世世代代的祖坟,我们要是随便动土,被人打一顿都是轻的。

幸好晏少卿及时带着人赶了回来。他是大理寺少卿,县丞对他十分恭敬。

乡民们见县太爷亲自驾临,带了不少人,收起农具上前谨慎地询问。县丞说接到举报,有人伤天害理谋财害命,将尸首偷偷埋在窦氏祖坟。窦家湾人一听,外人怎么能埋在他们的祖坟中,而且还是凶案,请县太爷做主将苦主尸体找出来,还祖先清净。

县丞带了衙役和仵作,用麻绳将柳树周边围起,村民都在绳圈外围观张望。蓁娘执意要下车来亲眼看着,我怕她受不住,陪她站在人群之外。

几名衙役按晏少卿划出的范围挖掘,那里事先有人挖过,土质疏松,不一会儿就挖下去一尺来深,衙役回报:“发现腐烂布片和白骨。”

仵作进场,背对着我们蹲下用工具小心翻检。虽然看不见,但光听他说的话,就能想见宁宁凄惨之状:“死者身长约一尺四寸,为初生女婴,肌肉发肤已腐,呈白骨状;身裹黄色襁褓,半腐,上绣蝙蝠纹,右腕戴红绳桃篮;骨间散落银针十二枚,长二寸一分,粗约五厘,其中一枚钉入胸骨,一枚卡肋骨间,疑似针扎入体而亡……”

蓁娘靠在我肩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蝠纹襁褓是我亲手绣的,那个桃核小篮子,也是我从庙里求来给她保平安的……”

仲舒哥哥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我们,他的眼睛红了,面带愧疚地低下头去。他也是贺家的子孙,所以觉得自己愧对蓁娘,但这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们家的人都像仲舒哥哥一样,这种悲剧根本不会发生,更遑论延续六代之久。

聂蒀过来帮我把蓁娘扶回车上休息。我问他:“现在宁宁的尸首找到了,有仵作验尸结果、蓁娘和我的证词,还有包氏夫妇及稳婆也可以提审讯问,是否足以将元凶定罪?”

聂蒀点头:“我在苏州找到的那位证人,近日也正好来京,明后天大概就到洛阳了。”他望了一眼旁边的仲舒哥哥,“你们兄妹俩或许应该见上一见。”

第98章

三日后聂蒀将我和仲舒哥哥请到家中,让我们面见他说的那位证人。

证人年过半百, 清癯矍铄, 一见他我便觉得太眼熟了——他除了比祖父瘦一些、年轻十几岁, 两人的五官简直一模一样。

“老朽原名贺铮, 字剑声,不过自从十五岁被贺家逐出家门、自立门户后, 就弃用旧称以字为名了。”他对我俩和蔼笑道, “虽然我与贺钧、贺铨、贺锟已断绝关系,不过你们俩是好孩子, 若不介意, 就叫我一声四叔公吧。”

原来我们家还有一位四叔公, 祖父兄弟四人?无论是族谱还是祖父叔公口中, 他们从未提过还有一名弟弟。

他们也没有提过,家里那些消失的姐妹、女儿和孙女。

我跟仲舒哥哥一齐跪下, 拜见这位第一次见面的长辈:“请四叔公安。”

四叔公下座扶我们起来。他的右腿似乎不太灵便,弯腰后直不起身,还是我托了一把才借力站直。

他年纪还不大,精神也很好,不应该现在就行动不便了呀。

四叔公似乎看出我的疑虑, 笑道:“当年年少气盛,不懂得宛转行事, 因亲眼目睹父母将姨娘所生的妹妹投入井中溺死, 义愤之下去府衙击鼓鸣冤。状告双亲有违孝道, 按律要先吃三十杀威棒, 未能挨住,落了残疾。”

后来呢?告成了吗?

想也知道,自然是没告成,否则我们家也不会至今不知悔改、愈演愈烈。四叔公还被赶出家门,身负重伤以致于残疾,那时他才十五岁啊!比我现在还小两岁,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原来我们家不仅容不下女儿,连帮女儿鸣冤抱不平、不愚孝顺从的儿子,也一样容不下。

我不禁看了一眼仲舒哥哥,他终于收敛起近日来的颓靡低落之色,看向四叔公的眼神里饱含敬佩:“叔公十五岁便能明辨是非、诤长护幼,仲舒年过二十却依旧浑浑噩噩,还不如绮瑶妹妹有担当,实在汗颜。”

四叔公道:“唉,我也就是冲动意气罢了,有什么用呢?不但未能救下任何人,自身亦险些难保。荏苒半生,每每想起总有些懊悔,若当时能再聪明一些,或许不止于独善其身。”

我问他:“叔公家里可有……”

四叔公知道我想问什么:“我有两个女儿、三个孙女、一个外孙女,都比儿孙还孝顺贴心哩!”

她们孝顺贴心,必是因为叔公待她们一视同仁、爱护有加,父慈所以女孝。

真好,我们贺家,终究还是有活得安稳美满、得享天伦的女儿。

叔公问我:“瑶瑶又是怎么……你父亲是?”

我把姑姑流落在外侥幸得存、回家后因缘际会入宫、母亲与爹爹两情相悦生下我、姑姑护我长大等事说了一遍,以及家里还有一个幸存的堂妹岚月也告诉了他。

“怪我离家后断绝音讯什么都不知道,贺家竟还出过这样一位传奇的女儿。”四叔公叹道,“大嫂人善心慈,就是性子太软,才会一直被贺钧欺压而不敢声张,郁郁而终。我离家的时候,沁儿才刚五岁,已经很懂事了。他对我说,如果生了女儿必须丢掉,那他将来就不成亲不生孩子。”

爹爹迟迟不肯娶亲,除了自己身子不好不想耽误姑娘家的终身之外,原还有这层顾虑。我爹爹虽然体弱多病英年早逝,但他比家里任何一个人都更称得上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我相信他若活着,一定会尽全力保护我,所以他去世之后,姑姑也想尽办法保全我的性命。

我们三人说着话时,四叔公的小公子回来了。四叔公以经商为业,这回父子俩一同来洛阳本为洽谈生意。叔公近年已退居幕后,多数事务都交由这位小叔叔出面打理。

小叔叔十分年轻,看着和仲舒哥哥年纪相近。仲舒哥哥倒不介意,直接以晚辈礼拜见,口称“叔父”;但我看他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觉,犹豫着如何见礼才好。

四叔公笑道:“自家人就不瞒你们了,这不是叔叔,是你们的姑姑,我家幺妹。我那两个儿子,一个埋头苦读只想高中做官,一个偏爱舞枪弄棒,都不肯帮我的忙,还是女儿心疼我!在苏州,同行们都知道她的身份,这回初来洛阳,为了行走方便才叫她女扮男装、父子相称。”

小姑姑笑着问仲舒哥哥:“贤侄今年贵庚?”

仲舒哥哥闹了个大红脸,低头说:“小侄二十有二。”

小姑姑道:“还好还好,我比你年长一岁,当得这个长辈,没占你便宜。”

四叔公家的女儿不仅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还能独当一面、继承家业。姑姑不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她还有两个堂妹,爹娘宠爱、不让须眉的堂妹。如果她活着的时候能知道,那该多好啊。

四叔公还告诉我们,其实他的叔父叔祖辈中,也有人不忍杀害亲女,偷偷带着妻女离家出走,或者分家后就不再作恶洗女,只有我们家这一支顽固不化、奉行六代。如今苏州金陵一带还有其他贺氏旁支,家族和睦兴旺,与寻常人家无异,和他家亦有往来。

四叔公答应留在洛阳为聂氏兄妹作证,其余事务交由小姑姑处理。又过了三日,聂蒀收集齐各项证据,亲笔写下诉状,告贺王氏谋杀亲孙、迫害儿媳,并弹劾祖父治家昏昧无德,迷信“洗女”恶习,纵容行凶、包庇教唆、血债累累、德不配位,堂兄贺珹沆瀣盲从、负妻害女、不堪再为御史等等。

此事一出,满朝哗然。洛阳天子脚下,法度最为森严,高祖时就已有遗弃婴孩徒二年、杀之徒三年之律例。虎毒尚且不食子,连寻常百姓家也未出过这等骇人听闻之举,何况祖父为相十余载、贵为国公,本当为天下臣民之表率,一时千夫所指,众人唾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