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想害我 第159章

作者:时久 标签: 古代言情

隔着燕宁宫的大门,犹能听见院墙内隐隐有欢声笑语传出来。推门进去时,一个雪球正好迎面飞过来,砸在我头发上。

扔雪球的小宫女见闯了祸,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其他人也跟着跪下求饶。

我把头上的雪掸掉,对那名小宫女说:“罚你把院子里的雪全扫干净。”

她磕头连声谢恩,待起身环顾院中被他们玩得一片狼藉的雪地,又露出苦瓜似的表情来。

我回到屋里照镜子,左边额角的鬓发到底还是湿了一片,还沾上了混在雪球中的枯草树叶。我把叶子从发髻中拈出来,恍然想起今年姑姑忌日那天,我被祖父泼了一头热茶,翻墙从澜园爬到瑞园去,虞重锐也是这样将我发间的茶叶摘去。

我跟他在一起的日子委实不算多,但也足以供我余生缅怀。

日头升到了半天,屋顶上的积雪晒化了,顺着檐头滴滴答答,似那日窗外密集的雨帘。小宫女可怜兮兮地在院子里打扫,几个小伙伴拿着扫帚铁锹凑过去,小声说县主只罚她扫雪,并没有说不许别人帮忙。

化雪时比下雪更冷了,女婢送进来炭炉火盆,放在脚边让我取暖。

我坐在炭盆边,将那枚龙女面具拿出来端详。面具是纸做的,过了一个潮湿多雨的夏季,眼睛周围一圈的颜料已经受潮洇开,仿如龙女在无声地哭泣。

我松开手,面具落进火盆里,火苗卷上来,顷刻就将它吞噬,烧成灰烬。

不知虞重锐有没有把他的那两枚面具也带到靖州去,只是这故事里的柳毅,再也等不到他的龙女。

第109章

我又过上了呆在燕宁宫里闭门不出的日子, 清早起来便到佛堂里, 在姑姑灵前坐上一整天。手里捧着经书,却经常过去好几个时辰,日头落山屋内变暗需要掌灯了,才发现一页都没有翻过。

我连为姑姑诵经都开始懈怠,提不起精神来。

我曾经在心里暗暗埋怨过她, 为什么长御死了她就要轻生, 我还活着呢,难道我比不上长御, 不足以支撑她活下去吗?

现在我终于明白她的心境,希望她不会因此怪我。

永嘉公主又来找过我两次, 我都以各种理由借口搪塞没有见她。我不但不敢见虞重锐, 我连公主都不敢见了。我怕她会劝我, 怕她慧眼如炬识穿我的想法, 什么都瞒不过她。

时间好像变得很慢, 又好像很快。我时而觉得自己神游天外, 仿佛将一辈子都过尽,怎么看看时间才过去一两个时辰;时而又觉得这样死水一般单调的日子日复一日,竟不记得今夕何夕,直到宫人们开始扫除布置, 才发现快要过年了。

除夕前一天, 尚服局把为我量身定做的凤冠和翟衣送到燕宁宫来。九龙四凤翠冠, 金云翟文青衫, 金翠珠玉锦绣龙文晃得人眼花目眩。那件衣服熨平撑开, 挂在我寝殿的衣架上,远看就像一个人张开双臂被绑缚在半空,动弹不得。

那不是尊贵荣耀的皇后衣冠,是一件金丝银线织就的囚徒枷锁。先帝曾让我看见自己身穿翟衣坐在珠帘之后的景象,最后竟还是逃不过。

我不会穿的。

“县主该去梳妆更衣了,”女官到佛堂来催促,“早做准备,以免耽误庆典吉时。”

“再等一等,待我把这段经文诵读完。”

我跪在姑姑的灵位前,将最后一段经文一字一字地轻声念毕,合上书册,对她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将佛堂门关上离去。

今日是信王的登基大典,稍后还要一并册命后妃,宫人皆行色匆匆,来去忙碌。我回到寝殿中,发现衣架前竟站了一人,正在仰首抚摸架上翟衣衣襟上的龙文。

“岚月?”

她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在那儿似乎有一阵了,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深青鞠衣,头发梳成一丝不苟的双丫髻,未戴任何钗环首饰。

信王册封她为贵妃,这一身外头应罩上大衫霞帔、九翟凤冠,她却梳妆到一半跑到我这里来。

听见有人进门,她回过头来,浓妆艳抹遮不住枯瘦憔悴的容色,对我惨然一笑:“你赢了。”

这种时候,她心心念念的依然是和我争个所谓的输赢。我想劝劝她,但自己也觉得厌倦无力,一句话都不想说,转身走向窗边妆台。

“这件翟衣本来应该是我的……”她颓然坐在衣架的木底座上,看向我的眼神像垂死的野兽,“我才是他的元配!他却立你为后,让我做贵妃……贵妃,说到底也只是妾罢了!”

我打开桌上的妆奁,珠钗、翠簪、搔头、步摇,选哪个好呢?金簪骨软,玉簪易折,都不是上选。

不期然的,抽屉角落里一根朴素的银簪落入眼帘,是当初在澜园,岚月用来扎我的那支,我一直留着。簪头尖锐,银也不是纯银,混了铅铜等杂质,反而更坚硬锋利。

就是它了。

我把银簪拿在手里,转回身去,岚月还在恶狠狠地盯着我絮叨念道:“……以妻为妾,在民间也闻所未闻!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他是皇帝,他说如果我不答应,就直接废了我,照样可以想立谁就立谁……都是因为你!左右都是贺家的女儿做皇后,祖父才会偏心撒手不管,不为我做主……从小你什么都有,我什么都没有,到头来你却连本该属于我的也要抢走!如果没有你……”

我看到她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匕首,心中早已用它在我脸上划了千百道。她居然能在宫里弄到这个,我都弄不着,这可比簪子利索多了。

“岚月,你真的以为,陛下想要册封我,是因为他喜欢我,被我狐媚迷惑之类的原因吗?”我走到她面前蹲下,一只手压在她藏了匕首的袖子上,“祖父年纪大了,职爵被削,往后家里不能再做你的靠山,他们还反过来想指望你呢。你只能靠你自己了,陛下他可不是一个容易被美色温柔取悦的人,你得对他有用才行。”

岚月不说话了,皱起眉头迷惑而又带点防备地看着我。

“瞧你,大冬天的只穿这点衣裳就跑出来,也不怕着凉。”我伸进她的袖子里摸了摸她的手。其实我摸不出来,我的手比她更凉,她被我惊着了,手握成拳往后一缩,我趁机把她藏在袖中的匕首夺了过来。

岚月骤然变色,探身想来抢。我把匕首别到身后,右手举起银簪抵在她脸上,她立时止住不敢乱动。

“还记得这根簪子吗?”我握住银簪,簪尖贴着她的面颊一路向上,“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我把那簪子插在她发髻上,起身将衣架上的翟衣一把扯下,丢进她怀里:“还有这件衣服,你喜欢,就都给你吧。”

岚月抱住翟衣坐在地下,震惊无措地望着我。她因嫉恨而疯魔,衣冠不整带着刀来找我,大概是想跟我拼个玉石俱焚,却没想到我比她疯得还要厉害。

我将匕首揣在袖子里,转身离开燕宁殿。女官在身后追问:“县主,你要去哪儿?再不梳妆真的来不及了!”我没有理睬,径直甩开她疾步走出宫门。

一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人,也可能遇到了,他们对我说了话行了礼,但是我没有留意。

我的世界里只有我自己,旁人再也无法干涉左右。

虞重锐对我说,一定要活着,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他错了,活着其实没有那么重要。有希望地活着,才算是个真正的活人,否则每一天都只是煎熬受苦罢了。

我这短暂而平庸的一生,乏善可陈,自小长在深院后宅,糊里糊涂、可有可无地养大,没有多少见识,书也读得马马虎虎,更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出生时就父母双亡,唯一爱护我的姑姑也过世了,世上再没有我舍不下的亲人——仲舒哥哥或许算一个,但他能照顾好自己,不需要我操心;我立过誓言想要做的事,找到宁宁的尸首为她昭雪、让家里的女孩儿不再因劣习恶俗而丧命、送长御的遗骨回故乡安葬,我都办到了,还有什么心愿没达成吗?

对了,我还不知道虞重锐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他非要钓着我等九月成亲才肯说。我在他家总共待了十八天,左右就是那段时间罢了,我一天一天数过来,数十八次,总有一个是对的。如果这也算未了的心愿,那我带着这份微弱的执念去投胎,下辈子会不会让我更容易遇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