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久
“我说我说!”她急忙拉住我,压低声音求饶,“那杯酒里下的是五石散,以前我爹爹服食上瘾,用后浑身燥热、疯癫呓语,脱衣坦胸横睡街头,六亲不认。这定是有人想让小姐当众出丑,以后在洛阳抬不起头做人,名声扫地,给国公府泼脏水。我的前程身家都寄托在主子身上,我怎么会这么害小姐呢?所以我立即扶小姐退席,到水边去醒酒。谁知又来了个自称刘家的丫鬟,说要带小姐去休息,在芦苇从里绕来绕去,等我觉察不对劲时,已经被她甩掉迷路了!所幸小姐吉人天相,玉体未有损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一边她心里又想:「我倒是打算过先斩后奏,宋士柯那个怂包,说这种下作手段被他爷爷知道了肯定要打断他的腿,贵妃和国公也未必会忍气吞声息事宁人。他风流但不下流,不屑为之。哼!缠着我求|欢时那猴急浪|荡样儿,装什么正人君子!真讲良心,现在怎么把我抛下人影也不见半个!」
宋相养出来的孙子虽然纨绔孟浪,但还不算太坏。
纭香的解释还算合理,与我记忆相符,虞重锐也说那日有不止一波人对我下手。只是上巳祓禊除了带去的家中仆婢,其他人我都不熟,竟有陌生人设下这等毒计害我?如果我当真失智在众人面前解衣胡言,或者被哪个登徒子玷污,我的名声不就全毁了?
那天……想必我比醉酒更失态吧?所以虞重锐才隐而不提。
他两度在我危急时施以援手,而我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像那回南市搭救的姑娘一样,死缠烂打、非要以身相许的麻烦而已,所以他才一直不说第一次见面就救过我,偏要装作看我的笑话,轻飘飘地带过。
但即使这样,我也没法讨厌他……
我好想他啊。
我转身想走,纭香拽住我的裙角:“婢子所言句句属实,小姐说话算话,一定要救我!”
这样的丫鬟我断断不会再留在身边,但承诺过的事,我也应当守信。
我问那赵二嫂:“纭香何错?”
赵二嫂道:“克扣用度、盘剥下人、中饱私囊,二小姐罚她去厨房烧火倒泔水。”
我说:“我的丫鬟犯了错,理应由我来处置。纭香自售为部曲,并非贱籍,不该为奴。念在她侍奉我这么久,所没财物就当是遣散费,放她出府去吧。”
纭香愣住了:“小姐,你、你要赶我走?我的家早就散了,离开国公府我无处可去呀!”
这话听着耳熟,我好像也曾经……这样哀求过别人。
我又有点心软了。我对她说:“出去做良人,不比当下人奴婢好么?”
“我宁愿在富贵人家当奴婢,我不要出去受穷,穷人的日子太难过了……”她哭着想来抓我的衣袖,被赵二嫂等人拉住,一人一边拎着拖走了。
我觉得很累,夜里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此时倦意正浓、浑身疲惫,眼睛也酸涩发胀。虞重锐每天都睡这么短,他是怎么熬得住的?
——我为什么又想起他了呀。
我只想回去再睡一觉,最好睡到天荒地老,不要醒来。
没睡多久,又被女婢叫醒,说是小周娘子请来看诊的大夫到了。昨晚祖父特地叮嘱过的,他交代的事,小周娘子都很上心。
大夫是位白发老翁,身穿布衣,并不是与我家往来甚多的那几位名医,我没有见过,不由留了个心眼。
我有点明白姑姑为什么讳疾忌医,总是故意耍脾气不让太医诊治。若非信得过的人,我还真不敢让他瞧出我的病因。
是以大夫问我最近有何不适时,我只说头晕乏力、胸闷气短、胃口不佳。
大夫又问:“上回月信来潮是什么时候?”
他怎么上来就问这个?我如实回答:“大约五月中旬,具体哪日记不清了。”
老大夫忽然双目圆睁,我瞧见他心里惊慌失措:「原来那娘子话里有话……是这个意思!我就说这样的高门大户,怎么会找小老儿我来看病,还从后门进来,原来是见不得人!这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是……哼!不知廉耻!」
他是什么意思?怎么瞧着病就骂上我了?
老大夫镇定心神,让我把手伸过去切脉。他拧眉闭眼仔仔细细切了好一会儿,在心中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什么事都没有。万一瞧出点什么来,小老儿是不是要出不了这深宅大院?往后可再不贪这诊金蹚浑水了!」
他睁开眼道:“小娘子气血亏损,是以信期延误,但这两日也快了。老朽给小娘子开一道补气血的方子日常吃着,平日亦得多加进补、好生休养。”
他飞快地写完药方,逃也似的匆忙离去。
我把方子收起来,想起邓子射写给我的那一道还在虞重锐那里。老大夫也说我信期将至,我必须得吃药了,所以回家隔天就去找他,也……说得过去吧?
我仔细梳妆打扮了一番,出门已经是晌午。刚走出院门没多远,迎面遇上了络香。
她满面堆笑地迎着我问:“小姐如此盛装打扮,是要见客吗?”
我自然不能说准备出门去拜会祖父的政敌,想了想说:“四堂兄喜获千金,快要满月了,我还没有去探望过呢。既然回来了,就想去看看堂嫂和小侄女。”
络香的脸顿时“刷”地拉了下来,她低下头道:“小姐院里的纭香犯错被贬,娘子嘱咐我重新选一个得力的过去伺候。我挑了几个备选的,正想给小姐送过去,不知小姐现在有没有空掌掌眼?”
把人带到我这边来,恐怕一时半会儿又要走不开了。我对她说:“人在哪儿?你直接带我过去挑吧,我还要去看堂嫂呢。”
她笑得有些勉强,竟转身背对着我在前面带路,领先我一大截。我想了想,是我找的这个理由不妥吗?
四堂嫂还在坐月子,不知从澜园挪回来了没有,我确实该去看看她。稳婆害人那事,我也得跟兄嫂好好商量商量。
络香现在是小周娘子最器重的丫鬟,顶得上半个管家了,新进的仆婢都由她训导调配。她把我带到下人居住的西苑,招呼了七八个丫鬟过来,其余人也围在四周观望。
这种人群集中的地方,都让我十分不适。我看了一眼那几个丫鬟,心里头便厌烦起来。
前排第一个兴奋地想:「早就听说大小姐是家里最好糊弄的主子,纭香跟了她七八年,捞的钱据说在外头都买宅子了!我封了十两银给张嬷嬷,才让她把我塞进来候选,真是肉痛!但只要能选上,很快就回本了!」
第二个则有些骄矜:「我长得哪里比小姐们差,就是命不好,没有她们投胎投得准。本来是应该去伺候公子的,络香嫉妒我美貌,怕我翻身做了主子,硬是把我扣下来分给女眷!无妨,我这般的姿色品貌,到哪里都不怕埋没了。将来跟小姐嫁出去,学着小周娘子,当上主母也未可知。」
第三个冷眼盯着我:「二小姐要我做她的眼线,什么都向她报告,我有那么傻吗?做丫鬟的,哪个主子不能一只手捏死你。大小姐这里讨好着,二小姐的赏银也不少拿,吃她们两个冤大头!一个荆州小门户里出来的,一朝得势就以为自己能称王称霸兴风作浪了,大宅子里的弯弯门道,你还嫩着呢!」
第四个年纪最大:「我跟络香一起进来的,她仗着会拍娘子马屁爬上去了,真论手段本事,我哪点不如她?娘子叮嘱过了,要我好好伺候大小姐,不能让她被人欺负了去。我懂娘子的意思,大小姐虽然没用,但有我在旁辅佐掌控,三房那对母女讨不着便宜。这偌大的后宅,最终还是要娘子说了算。」
……
后面的我不想看了。
我在旁边人群里扫了两眼,指着最后面一个十一二岁、茫然不知所以的小丫头说:“就她吧。”
络香惊讶道:“她是刚买回来的,规矩都没学会呢……”
“就要她,明天让她到我院里来应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