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久
我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这些事都是仲舒哥哥直接或间接地告诉我的。第三天他急急忙忙地跑过来,问我:“国公让我去找翰林院的朋友打听为什么册封你的旨意迟迟不来,陛下竟然要让你入宫为妃?什么时候的事?”
身为臣子,不敬的言辞他只能在心里想想:「陛下年纪比瑶瑶大一倍有余,都够做她爹了,还娶过贵妃,他怎么能……瑶瑶就算必须要嫁人,也不能嫁一个半老头子,嫁虞剡嫁邵墉都比嫁给陛下好!陛下后宫那么多妃子,皇位也后继有人,瑶瑶现在进宫,是给他做解闷添色的玩物吗?万一陛下真的活不过四十,难道要她年纪轻轻就守寡,像先帝那些失宠无子的妃嫔一样去看守皇陵、去佛门了却余生?我决不能答应!」
虞重锐说得没错,仲舒哥哥是真心爱护我,但是我的事,他还是不要牵涉进来最好。
我问他:“陛下的旨意为什么迟迟不来?”
“你……”他瞪圆了眼,但终究不忍苛责于我,“翰林本已拟好了册封诏书,被几位清正老臣知晓,劝诫反对陛下同娶姑侄、有违伦常,似乎还有永嘉长公主参与其中。”
皇帝娶同一家的姑姑和侄女,不算什么新鲜事,放在前朝,那七老八十的长寿昏君娶元配皇后的娘家侄孙女都是有的。只不过本朝皇帝都活得短,只娶过皇后嫔妃的姐妹,还来不及向小辈下手罢了。要说有违伦常,英帝还把自己的侄媳妇白贵妃纳入后宫呢,言官们劝劝骂骂能起作用吗?
真正能阻止陛下、让他改变主意的,应该是永嘉公主。公主定然无法接受,自己心目中最好的夫妻,结局是夫君娶了妻子的侄女,一模一样的封号,直接取代她的位置。
但公主能改变的只是形式,不能改变根本,陛下不会因为顾及妹妹的感受就放过我这块珍稀难得的肥肉。
“陛下怎么会突然让你入宫,而且一上来就直接封妃位……”仲舒哥哥气愤而忧心地问,“是不是上回他召你觐见,你在宫中留宿,他……他欺负你了?”
别人都道是我被岚月抢了风头,嫉妒她将要嫁信王为妃,于是恬不知耻勾引陛下,翻身再压她一头。只有仲舒哥哥相信我,担心我被陛下威势所迫,身不由己。
“没有,那天我住在公主的昭阳宫里。”我摇头道,更不想他因此对陛下生隙,为我打抱不平而涉险,“或许是陛下顾念姑姑的情义,想用这种方式继续恩宠我们家,被公主和诸公劝阻,就收回成命了吧。”
也不知道仲舒哥哥是信了还是没信,但是过了两天,陛下确实降下旨意来,说最近思念贵妃甚笃,夜夜不得安眠,于是将燕宁宫偏殿改为佛堂,供奉贵妃神位,香火祭祀不断;又悯恤贵妃膝下无子,待我视如己出,封我为梁溪县主,入宫执孝礼,为贵妃祈祝守孝。
我心里觉得稍稍好受了一些。县主总比做陛下的妃子好,哪怕只是有名无实的挂名妃子;起码明面上,陛下还是念着和姑姑的旧情,愿意给她身后哀荣。
梁溪……属苏州府治下,北接毗陵,离虞重锐的故乡不远。不知有生之年,我有没有机会到我的封邑周围去看一看,看看他长大的地方,有怎样灵秀独到的山水。
前几日围绕我的狐疑微妙眼色又换成了喜气和巴结,祖父和小周娘子笑逐颜开地将我送上宫中派来的车辇。
小周娘子尚无封诰,如今她见着我需要对我行礼了。家中除了祖父这个国公,数我品级最高。
我还在人群里看到了岚月,与三婶站在一处。人太多了,隔得又远,我看不清她心里在想什么,但是凭她脸色也能猜出不会是什么好事。
进春明门后,去燕宁宫路上看到昭阳殿屋檐一角,我觉得应该顺道去拜访一下永嘉公主,感谢她相助之义,便对接引我的李明海说:“可否先去一趟昭阳宫?”
李明海回道:“陛下晚间才会赐宴召见县主,这段时间县主自可便宜行走。”
我拐进昭阳宫门,宫婢领着我一进院子,就看到公主坐在院子西北角的树荫下,旁边陪着她的人是……虞重锐。
二人屏退左右,离近了小声说话,看起来有些亲密。
我停步站在影壁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哎哟,咱来得不是时候。”身后李明海打趣道,“公主正跟未来驸马说体己私房话呢。”
那厢公主已经看见了我,起身唤道:“瑶瑶!快过来!”
我只好走过去,向公主行礼。虞重锐站起身,对我生疏地作了个揖,不发一言。
“这是彭国公的孙女、梁溪县主,”公主亲热地抓着我的手介绍,“虞相不认识吗?”
虞重锐垂着眼不看我:“略有耳闻。”
他居然在公主面前装不认识我。说起来,我们俩确实只有私下见过面,知道我们认识的人不多。
不认识就不认识,他会装,我难道不会吗?
“原来这位就是新晋的宰相呀,”我盯着他说,“我倒是经常听祖父提起,久仰大名。”
虞重锐仍旧没看我,转身对公主拜道:“既然公主有客,下官不便叨扰,先行告辞了。”
他、他居然就这么走了,从头到尾没看过我一眼。
不看就不看,我也不想看见他,背对他离开的方向站着没动。
公主说:“虞相身上有伤,莫再操劳费心了,告假回去好生歇息将养吧。再要紧的事,也不急这一天两天的。”
啊……他受伤了?什么时候伤的?要紧吗?
我回头看虞重锐远去的背影,姿势确实有些僵硬奇怪,两肩一高一低,走得也很慢,好一阵子才从院子里走到影壁旁,绕过去看不见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公主:“宰相不是文官吗,怎么还会受伤?”
公主道:“虞相监督黄河工事,亲力亲为,河工上有人作乱闹事,受了点皮外伤,要是好好养着不忙碌奔走,也不至于四五天了还不见好。”
四五天……是我去河清县找他之前,还是之后?那天他行动迟缓、举止怪异,是已经受伤了吗,所以滞留驿馆不回城?邓子射当时恰巧也在,是不是去给他看病治伤?若真的是,我临走还推他跌倒了,会不会让他伤势更严重啊?
这人真是……当时他为什么不说?如果他告诉我身上有伤,我……我也不至于做那种蠢事。
“瑶瑶?”
我回过神来,见公主盯着我打量,整肃容色说:“原来他就是公主相中的驸马,看着倒是一表人才,没有我祖父说的那么不堪。”
公主却问:“瑶瑶也觉得他不错?”
“我……只是觉得他跟公主很相配,年纪轻轻就做了宰相,定有过人之处。”
“唉,相配什么呀。”公主叹气道,“这么年轻能做宰相自然有非比寻常的优点,但是这优点放到夫君身上,可就不是优点了。”
我不太明白,公主又说:“你知道他当初是用什么理由拒绝我的吗?”
我其实很想知道,但仍做出惊诧的样子:“什么?他竟敢拒绝公主?”
——这话确实说得有点假,公主待我这么好,我不该对她耍心眼。但是如果公主都能看出我跟虞重锐有私,那肯定也逃不过陛下的法眼。我必须从现在就开始练习,只当他是闻名未见面的新任宰相、祖父痛恨的政敌,甚至对他有些敌意才好。
“此人倒是十分坦诚,”公主嗤笑了一声,“他对我说,他年二十六而未娶,并不是没有遇到过门户匹配的闺秀、对他倾心的佳人,只是他自十六岁中进士起,一心只扑在政务革新上,寡情冷性,于男女婚姻一事更是兴致缺缺。若是一般的女子,只图他的相貌权势,不在乎夫君是否体贴同心,那娶便也娶了,放在家里做个摆设;但我不一样,我是金枝玉叶,在回纥已经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回到洛阳自然不能再受委屈,定想要个知冷知热、爱我疼我的夫婿,而他绝非我想要的良配,若我嫁了之后才发现,必成怨偶,全家获罪。我仔细想想,竟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有的人看起来彬彬有礼、无可指摘,其实拒人于千里之外,性子冷淡得很,跟谁都不亲近,捂不热的石头心,这确实不是我想要的夫君。”
公主跟虞重锐只见过数面,却已看透他的性情;邓子射也对凤鸢说过,虞重锐的心就是块冰冻的石头,再多的痴心也无法让他动摇软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