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人家绕 第39章

作者:申丑 标签: 古代言情

胆小的人若是路过此处,乍见这户人家门口黑如炭、如鬼怪的大狗,怕不是要惊得夺路飞奔。

江石摇头叹道:“阿细是个小娘子,难免多愁善感。她本要与你亲近,谁知却遭了冷遇……”

一言说得阿细实堪可怜,阿萁心中跟着生起几分歉疚。

“大郎,你怎好胡言乱语,拿话引逗施家小娘子,令她心中不安。”江娘子牵着江家小郎,立在院门那笑吟吟地道。

阿萁这是第二次见到江娘子。

江家娘子名姓不详,来历不明,她携子嫁与江大后,深居简出,几不在外露面。江大又与诸邻交恶,这些年来,村人对江娘子知之甚少,不过依稀识得她的模样。

与那日在货郎那买紫罗盖头不同,江家娘子今日又是另一番打扮,秀发低低挽着倭堕髻,斜插着一支葫芦连叶素银簪,身穿一件浅青长袄,袖口衣襟绣着翠色卷叶纹,系一条葱白色六幅裙,袅娜纤巧,似有春风携着春色拂面而来。

阿萁上前福了一礼:“阿萁见过江婶娘。”

江娘子掩唇笑起来:“我家夫郎比你阿爹年岁尚要大一些,若是较真,你当唤我伯娘。”

阿萁微有难为情,江娘子看面容实是过于年青,她一时难以决择,依着自己的心意,叫了一声婶娘。

江娘子秋水双眸往阿萁身上一丢,看她身上脏污,皱着眉,轻斥江石:“大郎,你可是害施小娘子跌跤了?”

江石喊冤:“我再不知轻重,也不会跟她一个黄毛丫头计较,定是她贪玩,不愿回家做针线,在野地里打滚偷懒,沾了一身草屑泥尘。”

阿萁听他胡言乱误,心下气苦,偷偷移近江石,狠狠碾了几下江石的脚尖。江石倒好忍耐,痛得眉头一跳,脸上犹带着浮浪的笑意。

江娘子轻飘飘地瞟了江石一眼,笑道:“都生得比你阿爹还高了,怎还是旧时的毛病?明明没有歹意,非要说几句歹话壮声势。”

江石被江娘子揭了底,脸上泛红,大为不自在,江小弟躲在江娘子后面脑袋,捂着嘴偷笑。江石恼羞成怒,跨步上前,一把揪出江小弟将他扛在肩头,喝问道:“今日念了几页书,写了几张字?”

江小弟嫌兄长身太高,肩太窄,双手牢牢抱着江石的脑袋连声尖叫,求饶道:“弟弟错了,阿兄快放我下来,你不比阿爹稳当,要摔将下去。”

江石横眉怒目:“摔将下去才好,哪个让你笑的?”

江小弟亮如夜星的双眸笑得弯成了天边月,他弯下腰,附在江石的耳边,悄声问:“阿兄,这个小娘子是施姓哪家的啊?”

江石扛着江小弟回头看了阿萁一眼,然后空出一只手,毫不客气地弹了一记弟弟的脑门:“哪个道什么‘君子戒多言?’”

江小弟眨了眨眼,在兄长肩上晃了晃两腿,不服道:“我何曾有多言?我的话,从来都是寡而实的。”

江石大笑,驮了弟弟进了家。

阿萁看得着实有点吃惊,心下暗道:果然人言可畏,流言不可多信。村人提及江石,十之八九大摇其头,怜其多苦,哀其不幸,畏其凶横。提及江娘子,也没甚好言语,都道:不论原籍何处,生在何家,只看面貌身段,定非良家好女。

江二娘子又常在村中游走,直声道自家亲子过继给了江大,好不可怜,饭无好饭,衣无好衣,累死累活累成瘦条条,被江大逼迫着养继母养继弟。

今日亲见,江家上下比之寻常人家还要和睦。

江娘子挽了阿萁的手,无奈笑道:“他们兄弟亲近,凑在一起就要玩闹,一年大三年反而小了。”

阿萁笑道:“我和妹妹也常常玩闹呢。”

这话也不知哪里取悦到了江娘子,她眉目里浸染满满舒心的笑意,道:“伯娘家名声臭不可闻,少有人客上门,小娘子要是不嫌弃,进来坐坐。你衣裳后头沾了好些绿苔,这样回去,你嬢嬢怕要打骂,伯娘想个法子,帮你揩拂了去可好?我虽不知是不是因着大郎的缘故,只推赖在他身上,歇会,我让大郎给你赔罪。”

江娘子的声音好似拉着弦,有轻有重,有急有缓,一段话说完,似有余音绕在耳际,似一只温软软的手,让人生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满。

阿萁晕头转向,任由江娘子拉着,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两脚好似没有长在自己身上。

江家小院布置整齐利落,连着泥墙都抹得比别家平整,院角栽一株茶梅,艳艳红花满缀枝头,树下几片落红坠地,茶梅一边堆放着几个陶土花盆,种着各样花草,好些都似从山中移来,无名无品,有些枝枯叶落,有些越冷越见青绿。

院中又搭着狗屋鹅棚,阿细还是蔫蔫搭搭的,从外头进来,守着自己的狗屋趴下,伸爪将食盆扒拉过来,搁着自己庞大的脑袋。

阿萁又想笑,将头偏到一侧掩唇。

江娘子径自将阿萁带到左手边一间偏屋,屋中拢着火盆,边上烘着一瓣红通通的香栾皮,经火一烤发出丝丝甜香。临窗一张竹案,摆着镜子妆奁和一盆水仙,案前一张藤编圆鼓凳。一侧放着一张竹榻,冬日不经寒,铺着软垫,放着一床素色的薄被,被角绣着一对宝瓶插着如意。

阿萁不由多看了几眼,她自己手笨指拙,学不来绣花,但家中母亲阿姊都会针线,时长日久,倒也懂得难易。只觉这对宝瓶如意,所费心思不知凡几,丝线劈得极细,浮凸在被角,跃然其上,被窗外浮光一映,熠熠生辉。

江娘子看她盯着绣瓶看,轻笑道:“施小娘子也喜欢绣花?”

阿萁连连摆手,红着脸道:“我心不灵,手不巧,学不大来。”

江娘子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不擅针线,施小娘子定另有长处。”

她让阿萁在软榻上坐下,嫌碍事,将榻前一个矮几上搁着一个托盘移到妆台上。阿萁偷眼看托盘中的事物,却是一样不识,她本就好奇心重,难免多看几眼。

江娘子见了,笑与她道:“这是香拓。”

阿萁大着胆上前细看,见一个雕纹样的底盘中,细细填着香粉,许未填好压实,还有些松散。

江娘子轻笑道:“农家不知时日,只估着天色,日偏月移,大致猜着是几时几刻。你看这个香范底盘,纹样上标有时刻,若有好的香方,点燃后能知一日早晚。”她略有失落,道,“可惜我没有这样的香方。”

阿萁环视屋内一周,虽是农家,再精巧也是有限,然而,比之别家的柴米油盐酱醋,江娘子的这间偏屋,处处透着绮丽,样样显出雅致。

她的心里生出无数的浮想,怔怔看着江娘子,她来自何处?她家可是落魄了?这才无依飘零,流落在烟雨迷离的江南一处沿河小村。

第31章 香痕了无踪

江娘子揭开香粉罐,拿小香勺取香粉轻轻地填在香模中,又轻又缓又稳……清香点点,沾染衣袖,纵是布裙荆钗,都有了别样的风雅。

阿萁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生怕自己一个眨眼,就错失美景。

江娘了侧眸间不禁失笑,道:“我也不大通,只是打发偶有的闲暇,寻借点香味。”她教阿萁提起香模的两个小耳。

阿萁跃跃欲试,抬眸看到江娘子唇边的浅笑,大起胆子,紧抿着双唇,屏息凝神,稳住双臂伸出手,拿指尖捏住香模两耳,轻轻提起,垂睫去看,一朵回纹莲静静开在一片宛如寂雪的香灰上。阿萁又惊又喜,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灿若朝霞的笑容,放下香模拍手娇声道:“江伯娘你看,真好看。”

江娘子对着她璀璨夺目的笑脸,怔愣失神。

阿萁再抬头时只看到她脸上一点还未散尽的追思,如一丝残烟,消弥于斜阳中。